這橋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在於華夏上帝——黃帝陵寢在此。自從黃帝葬於橋山,橋山成了橋陵,秦人呼為黃陵。原本,橋山隻是溝壑縱橫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尋常土山,與周圍山塬一樣,隻生雜木野草,每到秋天枯萎蕭瑟茫茫蒼黃。可自從有了黃帝陵寢,這橋山便生出了四季常青的萬千鬆柏,鬱鬱蔥蔥地覆蓋了方圓十餘裏的山頭,加之沮水環山,橋山竟成了四季蒼翠的一座神山。逾千餘年來,遍山鬆柏株株參天合抱,枝幹虯結糾纏,整個橋山被蒼鬆翠柏遮蓋得嚴嚴實實。但有山風掠過,遍山鬆濤如怒潮鼓蕩,聲聞百裏之外,那濃鬱的鬆香隨著浩浩長風彌漫了整個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為東周開國諸侯入主關中,橋山黃陵便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在華夏傳說中,黃帝生於上邽軒轅穀[299]。軒轅者,天龜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靈之根也[300]。這上邽之地位於華夏西部,恰恰是老秦部族立國之前生存的根基。這軒轅穀,這玄武天龜,這西方上帝,則都是老秦人在西方遊牧部族的包圍中艱難自立時的佑護神靈。黃帝雖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卻是在黃帝根基之地生存壯大而起的。唯其如此,秦人對黃帝的景仰膜拜,與對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跡與香火,秦法禁止農人獵戶靠近橋山十裏居住。秦人尚黑,其源多出,根源之一,甚或第一個根源,是對黃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後來才是陰陽家的水德論證。
如此一座神山聖陵,卻有人在此隱居,如何不令造訪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順騎士指向看去,遙遙一簾瀑布從對麵高山掛下河穀,蒼黃草木中一縷炊煙嫋嫋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隱隱可見。端詳有頃,黑衣人笑道:“前有滿山鬆柏,後有天河飛瀑,腳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好個所在也!”除下皮靴布襪,卷起長袍褲腳,說聲走,大踏步走進河中。騎士高喊一聲:“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連忙趕上,見父親頭也不回,也不再說話,隻搶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淺,不消片刻二人涉水到了對岸。瀑布茅屋炊煙已經不見,唯聞水聲如隱隱沉雷,麵前竹林遍山搖曳,與對岸橋山的萬千鬆柏恰成遙遙呼應。黑衣人也不整衣衫,赤腳向竹林山坡爬了上來。將到半山,騎士忽然停下:“君父你聽!”
山上傳來悠長的吟誦,在隱隱沉雷中若斷若續:“……古之大化者,乃與無形俱生。反以觀往,複以驗來。反以知古,複以知今。反以知彼,複以知己。動靜虛實之理,不合來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複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的語合事,得人實也……”
“咿咿呀呀念叨個甚?”騎士一臉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兒,還記得為父那篇《天吟》麼?”
“記得。”
“好!為父氣力不足,你與他一唱。”
騎士一清嗓子,放喉唱了起來,粗獷的秦音頓時貫滿山川——
天有長風 我無帆篷
天生驚雷 我做困龍
天為廣宇 我思鯤鵬
翼若垂雲 何上蒼穹
歌聲方落之際,山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好!其誌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說話,貓腰大步向山坡爬上。精壯騎士連忙飛步搶前,撥草尋路,拉著父親上山。爬得一陣,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煙隱在竹林深處,那道飛珠濺玉的大瀑布卻掛在茅屋北側的山腰。茅草中一條小道直入竹林,隱隱可見茅屋前發黑的竹籬與幽靜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陣,深深一躬:“秦,安國君嬴柱,拜會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
隨著長聲吟誦,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現出一人,須發散亂虯結,精悍黑瘦,幾是一個山民獵戶。騎士看得一眼,大皺眉頭道:“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淩厲的目光向騎士一掃,回身遙遙拱手:“敢問先生,何以稱謂?”山崖之人朗聲笑道:“河西士倉,等候安國君多日矣!”黑衣人肅然一躬:“請先生回莊,嬴柱父子登堂拜謁。”山崖人朗朗一笑:“士倉茅舍,向不待客。安國君稍待,我片刻來也。”笑聲落點,倏忽不見了山崖人身影。
客不當道。嬴柱父子剛剛走上竹林旁山坡,一束鬆枝火把高高拋向林中茅舍屋頂,山坳處一團煙火驟然升騰。伴著撲鼻鬆香,一陣大笑傳來,茅舍庭院頓時被大火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