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呂不韋心中一動,遠遠跟在黑衣人身後從容走了過去。
門吏傲慢地揮了揮手,分明要黑衣人趕快走開。雖然猶疑畏縮,黑衣人還是走到了六級台階之下,一拱手尚未開口,門吏已嫌惡地吆喝起來:“沒看見後麵有貴客麼?走開走開,橫在中間也不覺寒磣!”黑衣人默然遲疑片刻,終是走到大門邊空曠處孤零零地站下了。呂不韋轉身對跟來的黃衫老者低聲吩咐了幾句,老者匆匆向車馬場去了。
呂不韋走到門前剛一報名,門吏的胖臉立即堆滿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來可直入正廳,無須通稟。先生請。”呂不韋悠然進府,方入第二進庭院,遙遙便聞正廳一片慷慨議論之聲。正在此時,一名精幹的書吏迎了上來:“政事廳多有不便,先生請隨我來。”將呂不韋引領到政事廳東麵的一座大屋。呂不韋知道,政事廳是平原君會聚大臣處置國務的殿堂,官員書吏接踵不斷,幾乎沒有空閑。這片胡楊林中的書房兼客廳,才是平原君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
方到長廊盡頭,一陣蒼老的笑聲從屋中飛來:“不韋先生,別來無恙乎!”
“平原君別來無恙。”呂不韋笑應一句,繞過迎門大木屏深深一躬,“不韋沿途跌宕,比約定之期遲到三日,尚請平原君見諒。”
“不韋請入座。上茶。”須發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虛手一禮,待呂不韋在左手長案前坐定,悠然笑了,“諺雲:千裏商旅,旬日不約。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算延誤,先生自責過甚也。”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韋感佩之至。”呂不韋謙和恭敬地笑著,“我已將趙國去歲預訂器物運到邯鄲,敢問在何處交接?”
“一次運到?”平原君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幾多?”
“大型雲梯三百架、雲車六十輛、塞門刀車六百輛、機發連弩一千張、六寸精鐵箭鏃十萬枚、精鐵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計十萬七千九百六十件。”呂不韋一口報完,毫無拖泥帶水。
“好!”平原君拍案方罷嗬嗬笑了,“總金幾何,如何未報?”
呂不韋利落答道:“去歲訂貨價格略高,今歲物價落平。趙國大宗兵器生意,當按今歲物價斟酌計之,是以未報。”
“豈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訂貨之價便是價,斟酌計之,豈非坑商?老夫隻一句話:兵器乃邦國性命,隻要貨色上乘,老夫隻有加價賞商,斷無減價之說!”
呂不韋肅然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韋何能愧對趙國?敢請君家一道書令,不韋將兵器直接運往巨鹿軍營,經李牧將軍悉數檢驗並試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韋憑將軍公書前來結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韋分文不取。”
“不韋經商,真義士也!”平原君喟然一歎,疲憊地靠在了坐榻大墊上,“不韋嗬,若非在長平大戰全軍覆沒,軍輜耗盡,趙國何能進購商家兵器?雖說魯仲連當初舉薦了你,可老夫還是忐忑不安。九年連綿大戰後,老夫再度開府攝政,第一要務便是重建新軍,這兵器是重中之重。當此緊要之時,商家兵器若能使大軍將士滿意,足下便是中興趙國之功臣也。老夫縱是讓得萬金之利,夫複何言!”
呂不韋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韋終當無愧於君。”
平原君慨然一歎:“老夫識人多矣!足下之於天下商旅,實乃鳳毛麟角。圓和其外,堅實其內,泱泱大器局也。縱是範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麵對風華才俊,這位老公子似對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風不勝懷戀。
“平原君謬獎,晚輩愧不敢當。”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謬獎於人素來不為也!”
笑聲未落,一名文吏匆匆走了進來低語幾句,平原君雪白的濃眉頓時一皺:“也好,帶他進來。”呂不韋見狀道:“君忙國事,不韋告辭。”平原君頗為神秘地搖搖手:“莫走莫走,你且見個稀奇。”呂不韋饒有興趣地笑道:“得見奇人,自是大幸,不韋何敢推辭?”又順勢坐了下來。
大木屏外一陣輕微的窸窣腳步聲,一個年輕黑衣人竹竿般搖了進來:“秦國質使嬴異人,見過平原君。”深深一躬,蒼白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哼”了一聲,連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啟稟平原君,”嬴異人謙恭地一躬身,“異人入趙為質,業已十年。十年之間兩國大戰連綿,邦交中斷。其間,秦國輾轉運來的衣食財貨,大半被貴國扣押,發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長此以往,異人將客死他鄉。異人身為人質,無處求助,唯求平原君過問此事,給異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