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雲廬,越劍無來報,將長青樓一支鐫刻著“收訖”兩字的銅牌交來。呂不韋接過銅牌,見底端一片水紋狀的線條隱隱也是個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動,著意將書契竹簡與銅牌一起收藏進了密件銅箱。一切妥當,喝了一鼎熱滾滾的牛骨茶,茸茸細汗中泛起了濃濃倦意。正要臥榻安睡片時,老執事匆匆來報說,接到飛鴿傳書,西門老總事已經從鹹陽啟程,估摸三兩日內可趕回邯鄲。呂不韋雖感意外,一時卻也想不明白,搖搖手進了後帳,片刻之間鼾聲大起。
掌燈時分,呂不韋蒙矓初醒,聽得一陣熟悉的說話聲隱隱傳來,霍然起身來到前帳,果然見西門老總事正在燈下站立,老執事與越劍無的匆匆背影剛剛消失在帳口。呂不韋大步過來拉住老總事笑道:“西門老爹歸來,不韋鬆泛也!”西門老總事一躬身道:“鹹陽情勢蹊蹺,老朽不及請準先生,放下手頭事星夜趕回。”呂不韋心頭不禁一跳,嗬嗬笑道:“不打緊,先為老爹接風,事情慢慢說。”正要轉身吩咐雲廬仆人,西門老總事卻道:“先生惺忪倦怠,不妨沐浴一番,酒飯之事有老朽。”呂不韋心中一熱,說聲好便進後帳去了。
片刻出來,燈下兩張大案酒菜已經齊備,寒暄幾句飲得兩爵,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入秋以來,鹹陽風傳老秦王風癱加重,失憶失語,不能料理國務。官府也不正視聽,聽任風傳彌漫朝野。恰在此時,綱成君蔡澤又前往蜀郡,視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餞行,聲勢很是鋪排。送走蔡澤之後,太子嬴柱卸去了‘暫署丞相府’職事,住進了章台,丞相府竟無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與莫胡姑娘秘密通聯,囑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傳出消息:華陽夫人三次前往豐京穀與華月夫人密談,詳情無從得知。老朽難解其中奧秘,星夜趕了回來。”
默然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鹹陽莊園建得如何?”
“大體完工,唯餘內飾善後。密道之事,先生定準路徑,老朽再找荊雲義士。”西門老總事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羊皮紙遞過,“這是莊園地理圖,先生定個方向出口。”
呂不韋接過地圖燈下端詳,見莊園前臨大水後依山塬,不禁笑道:“老爹所選,分明一處形勝之地也!這莊園北臨渭水,密道隻要東西兩路,出得遠些,隱秘些便是。”
“省得。”老總事收起羊皮紙,“邯鄲新居有越執事等料理,老朽明日去會荊雲義士,商定後順道趕回鹹陽。”
“莫急莫急。”呂不韋擺手笑道,“業已入冬,百工停做,莊園又不是等用,趕個甚?老爹多日不在,不韋還真有些左右不濟。既然回來了,留下來明春再說。不管鹹陽如何變化,我等明春都要動。邯鄲這邊,離不開老爹。”西門總事的一雙老眼淚光瑩然,可勁兒一點頭,徑自飲下一大爵趙酒,一句話也沒有說。呂不韋慨然一歎,也陪著飲了一大爵。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先生毋憂,異人公子醒來後已經大體如常,該當不會有事了。”呂不韋恍然一笑,一時竟無從說起。
正在此時,帳外一陣急促腳步聲,越劍無已到了麵前,一句稟報先生尚未說完,一陣頑皮的笑聲隨著一個紅色身影輕盈曼妙地飄飛進來。呂不韋猛地站起,笑聲驟然打住,紅色身影已經撲到了呂不韋懷裏。片刻愣怔之間,呂不韋已經清醒了過來,親切地拍著懷中顫抖的肩膀笑道:“昭妹嗬,來了就好。來,坐了說話。”
來者正是卓昭。她撅著嘴嘟噥了一句,不但沒有就座,反而摟著呂不韋脖子咯咯笑了起來:“大哥孔夫子一般,我不怕,偏要抱你!”呂不韋紅著臉道:“孩子家性情,莫玩鬧。”說著話拉開了纏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將卓昭摁到了座案裏,轉身正要吩咐備酒,卻發現老總事與越劍無已經不在大帳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沒勁!”卓昭生氣地撅起了小嘴。
“無法無天。”呂不韋沉著臉,“說,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爺爺又不是影子,不作興一個人來麼?”
“如何如何,你一個人來?”
“如何如何,不能來麼?”卓昭頑皮學舌的臉上一片燦爛。
“你呀你!”呂不韋頓時著急,“邯鄲何事?我陪你去辦,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臉驀然紅了,“上年說得好,偏這時你忘了。一春一秋,你隻泥牛入海,不作興我來麼?”
“便為這等事?”呂不韋驚訝了。
“嗬。”卓昭目光一閃又頑皮地一笑,“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上天也!”呂不韋又氣又笑,“此等事急個甚?大父知不知道你來邯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