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風雨如晦(5)(1 / 3)

一席話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若說開始六國商賈還有憤憤然戒備之心,此刻倒當真難辨真假了。這位白頭老者說得入情入理,神態口吻絲毫沒有戰勝者頤指氣使的驕橫,顯然不會是呂不韋乘勝羞辱尚商坊了。然則戰勝者退還本金又奉利一成,這等事匪夷所思,誰又敢貿然相信?一時人皆狐疑,目光又齊刷刷瞄向了猗頓公子。

“老總事好說辭。呂不韋好器量。”猗頓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頓氏認了!利金不要,本金收了,留在鹹陽繼續商道。諸位認不認?自家說!”

“俺看使得!”齊商總事高聲道,“我等要離開秦國,原本是怕呂公將俺等作仇敵待之。如今呂公折節屈就,要結交俺等,俺等豈能不識人敬?”

“中!隻是鹹陽尚商坊要大宴呂公才是!”

“不消說得!人各有份,一起做東!”

“如此謝過諸位!”西門老總事團團一拱手,“老朽便去回複呂公,明日定聚宴日期。老朽告辭。”說罷從容而去。六國商賈們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如噩夢醒來一般。黃昏時還在痛失河山,兩個時辰月亮升起卻又是失而複得,若非天意,豈有如此人生變幻?

夜半時分,呂不韋得到西門老總事回報,不禁長噓一聲,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無論商戰何等獲勝,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國商賈憤然離秦,鹹陽的庶民生計便會大為艱澀。畢竟,秦人不善商事,粗放的南市遠遠不足以周流鹹陽大都與數百萬關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災立時急難。其時無論做何說辭,朝野國人都會不期然將罪責歸在呂不韋身上;縱然新秦王護持得一時無事,呂不韋在秦國朝野剛剛生成的些許聲望一定是蕩然無存,談何後業?這種結局及應對,是呂不韋領著牛車隊去豐京穀的路上想透的。那個神秘青衣人一露麵,他便相信這場商戰必勝無疑。下一個難題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國商人。他能料定的是,隻要冬春度災的大局穩定,朝野任何人都不會計較這場商戰的利金多少。唯其如此,他便能放開手腳處置這個難題。畢竟,商家是以牟利為根本的。與西門老總事一番精打細算,呂不韋將全部利金做十成分為四塊:秦國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兩成,田氏卓氏各兩成,尚商坊兩成;剩餘一成依西門老總事說法,該當留給自己以補空虛,因為呂氏商社的餘金這次也全部填進了商戰。可呂不韋卻斷然搖頭,最後利金全部留著安撫尚商坊。呂氏累萬金錢已去,何在此時小錢?

“六國商賈如此通達,老朽倒是沒有料到。”西門老總事分外感慨。

“通達是通達。”呂不韋臉上浮現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來,此間根本是秦國人口眾多市力雄厚。我等處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為,先生處置才是根本,換做官市丞定然麵目全非。”

“謝過老爹獎掖。”呂不韋大笑,“說到底,天意也!”

次日過午,西門老總事領著滿載大箱的牛車隊隆隆進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還本金並奉利金一成。六國商賈們感慨唏噓堅執謝絕利金,西門老總事則反複拜請,商賈們無奈,最終隻得收了。

立冬這日,亂市後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開市。各商社總事與資深商賈百餘人齊聚尚商坊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呂不韋與秦國官市一班吏員。席間六國商賈對呂不韋大是敬服,異口同聲申明:他日呂公但有吩咐,萬金不吝!呂不韋也是感慨萬端,舉爵逐席敬酒痛飲,不待散席醺醺大醉了……令呂不韋無法預料的是,數十年後他被貶黜洛陽閑居,六國大商名士感念他當年義舉,競相趕赴洛陽撫慰探視,車馬塞道門庭若市,為自己招來了殺身大禍。這是後話。

秋日臨窗,呂不韋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後喝了一陶盆陳渲親手燉的魚羊湯,發了一通熱汗,渾身頓時舒坦振作,驀然想起一事,正要對陳渲說起,西門老總事匆匆來報說,秦王召他緊急入宮。

三、新王朝會波瀾迭起

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會,整肅列座的大臣們充滿了感奮與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當有圖新大舉,一則在賞賜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權貴,二則提出振奮朝野的新國策。上代老國君在位期間愈長,朝野對繼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這般老國君在位五十六年,長平大戰後的幾年堅執守成,風癱後更是蟄伏深宮,對外偃旗息鼓,對內了無新政,朝野諸多事端糾葛漸漸已成積重難返之勢,聽之任之。無論有識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可言,輒懷扼腕歎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平浪靜也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後,老秦人的耕戰事功精神驟然勃發,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習。庶民唯恐無戰功,朝臣唯恐無事做,但有大戰新政,舉國生機勃發。家有戰死烈士則榮顯,村族多耕戰爵位人家則揚名,民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習精神,秦昭王才敢於誅殺抗命不出戰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反顧地出關血戰。此後三戰大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餘萬,河東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隻咬牙將息以待再戰複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