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係辭下》有雲:“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義,多字取合義。合義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是單字之義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與嬴柱對秦昭襄王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作其他任何一個字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招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第一個難堪。
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
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定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象,太後華陽也不是宣太後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異乎尋常的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此等開府丞相。唯有成為開府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澤入秦近二十年,卻隻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職或有爵遊職的權力漂泊。遊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隻有聲望甚大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正是如此。蔡澤之所以沒有像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複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法:秦昭襄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曆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蔡澤一爭相位;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澤顯然是秦國開府丞相的唯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沒有任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裏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於自己的那些謀劃才情,蔡澤認定隻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於學問,呂不韋在他麵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餘年來,呂不韋唯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範雎、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傑,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隻要與呂不韋相交,總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服則服矣,揣摩之下,蔡澤卻將呂不韋的這一長處或多或少歸結於商旅之能——但為牟利,輕財交人而致義名。也就是說,在蔡澤心底裏,呂不韋的重義隻是商人的一種交人方式,與其人是否真正重義是不相幹的,至少是有別的。唯其如此,蔡澤對呂不韋保護嬴異人從趙國逃回這一震動秦國朝野的壯舉,根本就沒有往深處去想。在他看來,一個商人為國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澤相信,丞相統轄的任何一個經濟官署呂不韋都可勝任,然而呂不韋也僅僅如此而已。
回想起來,這呂不韋入秦後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寧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澤大為蔑視。後來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與六國商人好一場大規模商戰。蔡澤這次很是讚同,以為呂不韋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誰知便在人人都看準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個“大吏”時,呂不韋卻突然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官——太子傅!蔡澤大不以為然。太子傅曆來都是王師,雖無實權卻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學問道德之臣掌持,教一個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然則如何?非但做了,呂不韋還做得有聲有色。蔡澤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則即使如此,蔡澤還是沒有想到呂不韋會對自己這個丞相構成威脅。直到呂不韋不意做了顧命大臣——至少在蔡澤看來是偶然的——幾乎同時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種被排除在關鍵時刻之外的憤懣,蔡澤依然不認為呂不韋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其所以如此認定,蔡澤的根本因由,是呂不韋的才具不堪領政大任,假相隻是一個暫時職掌,即或破例成為常職,充其量也隻是自己這個開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與真正的丞相之間可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