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山根處是魯仲連與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圓木圍起來的庭院。院中一隻正在打造的獨木舟,還有大片正在編織的漁網。庭院當中是一個永遠都在冒煙隨時都可點燃的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著一個燒烤的吊架,渾然遠古部族的漁獵營地。在那座漁獵小院裏,碧藍的夜空掛著澄澈的月亮,魯仲連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碩大的陶罐,打開了一隻半人高的陶甕。小越女從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隻長把木勺從罐中盛出小魚笑吟吟盛進了蒙恬麵前的陶盆:“曉得無?小海魚用山菜山雞一燉,再配島山草藥,清香開胃滋養元神祛濕降燥,小兄弟放開吃了。”親切慈和得娘親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戰栗了。
那個夜晚,小蒙恬第一次體味了飄飄然的醉意,陪著魯仲連一碗又一碗地幹,心下舒展得要飛起來一般。少年的心感動不已,說了要拜魯仲連為師修習縱橫術隱居海島。魯仲連哈哈大笑說:“小子醉也!縱橫隱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聲:“先矛後盾,譬如老師!”小越女不禁大是讚歎:“小兄弟聰慧過人,真當今千裏駒也!”魯仲連哈哈大笑眼眶溢滿了淚水:“老驥又見千裏駒,老夫何幸哉!隻可惜,老夫不能使千裏駒馳騁天下也!”蒙恬赳赳相問。魯仲連一陣感喟,說的一句話至今還震撼著蒙恬。魯仲連說,而今天下時勢不同,一強獨大而六國沉淪,此時習縱橫家之術猶刻舟求劍也。
“前輩之見,而今當習何學?”
“唯荀子之學,堪當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後塵,前輩何有此論?”
“笑談笑談!”魯仲連連連搖著白頭,“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隻這老荀子,老夫今日卻要說得一句:當其學生,老夫猶不夠格也!”
在海島盤桓的日子裏,魯仲連每每說起荀子便是不勝感慨:“老夫當年在稷下學宮識得荀子,數十年未斷交誼矣!若非老夫逃避諸侯,隻怕也與老荀子湊到蒼山去也。”蒙恬問荀子治學之風,魯仲連隻沉吟著說得幾句:“荀子學究天人,貫通古今,有儒家之學問,有法家之銳氣,有墨家之愛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難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稱當今天下學派之巔峰也!”蒙恬總是有些不以為然:“荀子學問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個小小縣令?”魯仲連良久默然,末了一聲歎息:“造物之奧秘,生人之艱辛,非你我所能窮盡也。古往今來,治學巨子皆難見容於仕途。孔子顛沛流離,孟子漂泊終生,老子西出流沙,莊子隱跡山野。他們都曾做官,老子做過周室史官,孔子做過魯國司寇,孟子做過稷下客卿,莊子做過漆園小吏。無論大小,皆一個‘辭’字了結。此中因由,堪稱一篇人生大文章也。至於荀子,為何要做一個小小縣令,老夫豈能說得清楚?”
一個月後,蒙恬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座海島,離開了那對永遠教人銘刻在心的天生佳偶,離開了那幾乎要將他征服融化的夢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尋覓到了楚國蘭陵。
二、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
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不時高聲發問,老人悠然止步從容解說,如此反複,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穀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穀中蘭草彌漫出淡淡的幽香。穀地山根處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籬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席錯落有致又幹淨整潔,炊煙嫋嫋書聲琅琅,一片生氣勃勃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熟了,明日與師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春申君書簡!”隨著喊聲,一個長發黃衫的年輕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嗬,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說說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說舉薦一人來山,近日留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