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初政颶風(1)(1 / 3)

一、歧路在前 本誌各斷

月黑風高,一隻烏篷快船離開鹹陽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鹹陽。暮色時分正到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事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又無從分辯。照身製是商鞅變法首創,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山東六國紛紛仿效。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已成了天下通製。所謂照身,是刻畫人頭、姓名並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隻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客,並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後來匆忙做了河渠丞,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旁騖,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之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塬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無法辨認,原本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又該如何分辯。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丞,忙於大事而疏忽了照身麼?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悉,對秦吏執法之嚴更是多有體味,心知有過失之時絕不能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451],豈不大大誤事?

“如何處置,但憑吩咐。”

在山嶽般的城牆根的城門署石窟裏,李斯淡淡說得一句,甘願認罰。不想,城門吏壓根沒公事問話,隻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已極,未曾挺得片刻,已靠著冰冷的石牆鼾聲大起了。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看,煌煌風燈之下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來,大步走出石窟,鑽進了道邊一輛篷布分外嚴實的輜車飛馳而去。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完全清醒,卻隻做睡意蒙矓一言不發。已經是鹹陽令兼領鹹陽將軍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實在是蹊蹺之極。蒙恬不說,李斯自然也不會問。可是,究竟所為何來?李斯卻不得不盡力揣摩。大約小半個時辰,輜車徐徐停穩,李斯依然蒙矓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下車。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口音驚訝地搖頭大笑,“呀!月黑風高,陰霾嗆鼻,如此天氣能吃酒麼?”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上船再說。”

“終究鹹陽令厲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上船你自知道!”

“不說緣由,拉人上船,劫道麼?”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大哥見諒。”

“好好好,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去。連日紅霾,尋常船隻都停止了夜航,每檔泊位都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點風燈搖曳,偌大船塢撲朔迷離。走得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隻黑篷快船,李斯心頭驀然一亮。這隻船風燈不大,帆桅不高,老遠看去,最是尋常不過的一隻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緊缺之時獨占一檔?在權貴層疊大商雲集律法又極其嚴明的大鹹陽,蒙恬一個鹹陽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請。”

方到船橋,蒙恬恭敬地側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麵。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起,一個身著黑色鬥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麵大步走來,到得船頭站定,肅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時了。”李斯一時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當秦王大禮。”嬴政又側身船頭,恭敬地保持著躬身大禮道:“船橋狹窄,不便相扶,先生穩步。”對麵李斯心頭大熱,當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橋。一腳剛上船頭,嬴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頭猛然哽咽了。

“先生請入艙說話。”嬴政恭敬地扶著拘謹的李斯進了船艙。

“撤去船橋,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聲發令。

快船蕩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之中。船周六盞風燈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艙寬敞,厚氈鋪地,三張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大案坐定,這才在側案前入座。一名年輕清秀的內侍捧來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茶,一躬身輕步去了。嬴政指著年輕內侍的背影笑道:“這是自小跟從我的一個內侍,小高子。再沒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