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國時期大戰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戰國後期,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隻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也就是說,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得一體還國與會。這次大朝,是年輕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太後、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日,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鹹陽。期限前三五日,遠臣邊將業已陸續抵達鹹陽,三座國賓驛館眼看著一天天熱鬧起來。新朝初會,官員們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達,一則是敬事王命,再則也有事先探訪上司從而明白朝局奧妙之意。
秦國法度森嚴,朝臣素無私相結交之風,貴胄大臣也沒有大舉收納門客的傳統。然則,自呂不韋領政幾二十年,諸般涉及“瑣細行止”的律條,都因不太認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國朝臣官吏間也漸漸生出了敬上互拜、禮數斡旋的風習,雖遠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殷殷成例,卻也是官場不再忌諱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呂不韋大建學宮大舉接納門客之後,秦國朝野的整肅氣象,漸漸淡化為一種蔚為大觀的鬆動開闊風習。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尋常,遠臣邊將們都帶來了“些許敬意”,紛紛拜訪上司大員,再邀上司大員一同拜訪文信侯呂不韋,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風靡鹹陽的官場通則。
呂不韋秉性通達,素有山東名士貴胄之風,從來將官員交往視做與國事無涉的私行,收納門客也沒有任何忌諱。在呂不韋看來,禮儀結交風習原本是文華盛事,秦國官場的森森然敬業之氣,有損於奔放風華,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東六國一籌。唯其如此,呂不韋大設學宮,廣納門客,默許官員私相交往,確實是漸漸破了秦國官場人人自律戒慎戒懼的傳統風習。呂氏商社原本豪闊巨商,嫻熟於斡旋應酬,府中家老仆役對賓客迎送得當。呂不韋本人更是酬酢豪爽,決事體恤,官場煩難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時一言以決之。如此長期浸染,官員們森嚴自律漸漸鬆動,結交之意漸漸蓬勃,對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親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飲宴決事為無上榮耀。
此次新王大朝,關涉朝局更新,遠臣邊將來到鹹陽,自然更以拜訪文信侯為第一要務。嫪毐之亂後,遠臣邊將們風聞文信侯受人厚誣,秦川又出了紅霾經月不息的怪異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虛實。人各疑竇一大堆,而又絕不相信年輕的秦王會將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馬拋開,更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在國的大臣們雖覺察出呂不韋當國之局可能有變,然經下屬遠臣的諸般慷慨論說,又覺不無道理,便也紛紛備下“些許敬意”,懷著謹慎的試探,陪伴著下屬遠臣們絡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來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呂不韋府邸前車馬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雲,庭院林下池邊廳堂,處處大開飲宴,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了大鹹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景。
依然是一團春風,依然是豪爽酬酢。滿頭霜雪的呂不韋分外矍鑠健旺,臧否人物,指點國事,談學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與深厚。一時間人人釋懷,萬千疑雲在快樂的飲宴中煙消雲散了。
“輔秦三朝,老夫足矣!”呂不韋的慨然大笑處處回蕩著。
拜訪者們無不異口同聲:“安定秦國,舍文信侯其誰也!”
誰也沒有料到,三日後的大朝,竟是一場震驚朝野的風暴。
立冬那日,朝會一開,長史王綰便宣示了朝會三題:其一,廷尉六署歸總稟報嫪毐謀逆罪結案情形;其二,議決國正監請整肅吏治之上書;其三,議決秦國要塞大將換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飲宴中絲毫未見消息?遠臣邊將們一陣疑惑,紛紛不經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見呂不韋一臉微笑氣度如常,遠臣邊將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處高而守密,公心也!
進入議程,白發黑麵的老廷尉第一個出座,走到專供通報重大事宜的王座階下的中央書案前,看也不看麵前展開的一大卷竹簡,字字擲地。備細稟報了嫪毐罪案的處置經過、依據律條並諸般刑罰人數。大朝會法度:主管大員稟報完畢,朝臣們若無異議,須得明白說一聲臣無異議,而後國君拍案首肯,此一議題便告了結。嫪毐亂秦人神共憤,誰能異議?老廷尉的“本案稟報完畢”話音一落點,殿中哄然一聲:“臣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