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人們苦笑著,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開始搖動轆轤絞水,有人端起方才沒顧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飲,又從旁邊竹筐裏撈出一張麵餅大啃。那個備受嘲笑的後生陳勝,則獨自坐於一旁,誰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當此時,炎炎陽光下的田道上,走來了兩個年輕的黃衫人:一個又高又黑又瘦,一個又矮又白又胖,一個帶劍,一個帶傘,很難看出操業身份。井台下的農夫們一陣騷動,顯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搖搖手道:“沒事。不是掌工家老,是兩個遊學士子。”說話間兩個黃衫人已經來到樹下,白胖者向農人們一拱手笑道:“諸位父老,勞苦了。”神態謙恭又笑容滿麵。農人們紛紛拱手回應:“不勞不勞!先生勞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兩位先生若不嫌農夫愚魯,敢請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農耕乃國家之本,何敢嫌棄農人父老。我等乃農家士子,正欲求教農事哩。”說罷兩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來,連石板的塵土也沒有去撣,顯然不是精細講究的文人士子。農夫們頓時沒了拘謹,各就各位又自顧吃喝起來。老人一招手,一個後生兩手端來兩個大陶碗:“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兩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過了大陶碗,同聲笑答:“新井水正好,清涼解渴。”說罷各自端起大碗一飲而盡。飲罷井水,黑瘦者打開隨身皮囊,拿出一個草包打開笑道:“這是新鄭醬肉,清晨買的,沒餿。”旁邊白胖者目光一掃人群笑了:“差強一人一塊。來,三老做裏宰[589],分給兄弟們。”說罷捧起黑瘦者麵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寬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話沒說接下了。老人說聲分肉,後生們便一個個從老人麵前走過,人各一塊,立即開始了大口撕啃。隻有那個孤僻獨坐的陳勝沒有來領肉,目光依舊愣怔地遙望著遠山。
“陳勝,肉!”有後生大喊了一聲。
“多謝,不餓。”陳勝冷冰冰一句,沒有回頭。
“後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禮數。”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見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貴哩!”一人高聲應答,眾人竊竊哄笑。
“胡說!”老人嗬斥一聲,後生們悄悄地沒了聲息。老人轉身一拱手道,“先生見笑了,方才陳勝兩句狂話,後生們笑鬧於他,非當真也。就實說,陳勝後生可憐也!耕田沒了,莊院沒了,父母沒了,十五歲便做了孤苦傭耕,八年過去,而今連妻也還沒娶哩!”
“如何?他沒房子沒地?”白胖黃衫者驚訝了。
“他沒有,誰又有了?我等都一樣,能娶妻者沒幾個!”一個後生高聲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畝耕田。如何能沒了?”黑瘦黃衫者大皺眉頭。
“一言難盡也!”老人長歎一聲,“先生還是莫問的好,說不清。”
“老伯嗬,”白胖黃衫者恭敬道,“我等農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農事,相煩說與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當為民請命,上書郡守決之。”
“一言難盡也!”老人還是一聲長歎,“說起來,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晝,管不了黑夜嗬。律法明令,每丁百畝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沒地了,隻有給地主做傭耕,掙幾個血汗錢過日子。就說陳勝後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畝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謂撬走?”黑瘦黃衫者目光炯炯。
“不說了不說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聲幹活,徑自走進麥田去了。
“不能說!”一個後生低聲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見農人們紛紛走進了麥田,黑白黃衫者沮喪地對望一眼,也站起身來,踽踽離開了井台。將近地頭,突聞身旁麥田低聲一句:“先生跟我來!”兩人回頭,隻見一個身影正俯身田壟麥浪間快步而去。黑瘦者一點頭,兩人立即俯身飛步趕去。片刻之間,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廢棄的幹涸溝渠中,兩人也跟著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個陳勝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後生一點頭,低聲急促道:“先生果能上書郡守?”
“能!”黑瘦黃衫者肅然點頭。
“好!我說,我不怕!”陳勝胸脯急促地起伏著,“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賈,是韓國老世族!潁川郡有三個縣,都曾經是老韓國丞相張氏的封地。韓國沒了,張氏變成了大商,經年在老封地尋機買田,潁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張氏暗田!農人住的房子種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實都是張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