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了,雖然以焚書為軸心的整肅文治令頒行之後,天下士人大為震動,各郡縣也不時傳出藏書世族紛紛逃匿的消息。然召士詔書一頒行,還是立即大見效應。半年之內士子們絡繹不絕地奔赴鹹陽,秋風蕭瑟的時節,博士宮已經聚集了千餘名各色士子。一時之間,鹹陽博士宮生機勃勃,帝國文風大盛,似乎已經完全掩蓋了因焚書禁議而引起的朝野震蕩。但博士仆射周青臣卻很清楚,此番招納士子,博士宮來者不拒一無遴選,是故魚龍混雜,沒有一個舉足輕重的名士大家,根本不可能擔負興盛文明之重責。唯一的效用,無非是消解複辟暗潮與儒家名士對帝國新政的攻訐罷了。
然在對士子們一一登錄清楚之後,周青臣又一次驚訝了——千餘名士子中,竟有六百餘名儒家士子,二百餘名方士術士,三百餘名占候、占氣、占星與堪輿之士!其餘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實用學派卻隻有數十人,兵家法家道家墨家等,則更是寥寥無幾。周青臣大覺蹊蹺,反複勘驗,仍然如此。至少,數量最大的士子們都自稱是儒家弟子,所習經典也大體都是詩、書六藝,師從傳承也都路徑清楚,你能說他不是儒家士子?而方士術士則更是怪異,都透著幾分神秘,人人宣稱自家有特異之能,一見周青臣便紛紛自請為皇帝祛除暗疾,為帝國祈福禳災。占候占氣占星堪輿之士,則人人都說天機不可預泄,再問便是望天不語。周青臣大覺不是路數,當即稟報奉常並上書皇帝,詳細稟報了種種情形,末了憂心忡忡道:“博士學宮原本文明之地,近日已是怪力亂神充斥也!臣請為博士學宮建立選士法度,不能見人皆納。”
未過三日,胡毋敬帶來了一個顯赫的校士大臣,博士學宮頓時大亂了。
這位校士大臣,是禦史大夫府的禦史丞,也就是馮劫的副手。禦史大夫位列三公,總司帝國百官查核考校,職責重大權力顯赫。然大秦政風清廉唯法是從,是故這禦史大夫府對帝國群臣而言,並無威勢赫赫之感。然一入魚龍混雜的博士宮,禦史丞之糾察威力立即大顯功效,旬日之內立殺方士術士三十餘人,博士宮頓時人人驚駭了。
那日,周青臣奉命召集全部官士聚在了學宮中央的露天論學台前。
這禦史丞也是奇特,滿頭灰白須發,古銅色臉龐始終蕩漾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人莫測深淺。那日擺好了法案,十名執法重劍甲士兩側一站,禦史丞先宣讀了勘驗士子的禦史大夫令。令雲:“諸生奉詔為官士,當考校才具,量才錄用,虛妄不實者依法處置之。”而後禦史丞淡淡宣布,先行勘驗方士術士之才具。戰國之世誰都清楚,秦法“不兼方”。也就是說,不容納方士術士,禁止方士術士。然皇帝詔書大召方士術士,似乎是法令改了,方士術士們也才敢紛紛冒將出來。今日一聞勘驗之說,方士術士們盡管心下忐忑,也還是驚喜萬分地接受了。誰能說,這不是皇帝在選傳說中的求仙聖使?
“方士許勝。”禦史丞看著簡冊念了一個名字。
“方外之人許勝,參見大人。”一個老方士神閑氣定地離座站起。
“先生何能?”
“老夫遍識天下百草藥石,一應暗疾,不問可知。”
“好。先生請看,此乃何物?”禦史丞從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叢綠草黃花。
老方士接過這叢花草反複端詳,已經是滿頭汗水無以張口,突然憤憤道:“此草腥臊惡臭,絕非入藥之物。”
“座中可有農家之士?”禦史丞高聲發問。
“在下農家是。”一個端正的布衣後生站了出來。
“敢問足下,此草何物?”
農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於麥田雜草之中。大人剛剛從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一言落點,坐席中一片哄笑。
“敢問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大人戲謔過甚也!”老方士滿臉漲紅。
“再問先生,老夫有何暗疾?”禦史丞渾然不計老方士情急羞惱。
“大人……大體,陽事不舉……”老方士艱難地吭哧著。
“陽事不舉?好眼力。多久了?”
“大,大體三五年。”
“啊,人言方士專一看陽事,果然不差。”禦史丞揶揄一句,突然回頭問,“你等且說,老夫幼子多大?”
“剛過滿月之喜!”重劍甲士們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