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著櫃台握住他的手:“老局長,您還認得我?”“認得,認得,我一生都都忘不了你。”他笑著說。我隻是看著他,不知再說什麼好。他接著說:“有趣不?又是茶。如果讓作家知道。不寫成小說才怪哩!”
我不願以此為話題,便問起了他這些年的情況。他告訴我,他調省之後,仍然幹文化工作。現在已船到碼頭車到站,就離休了。為了不給省城添麻煩,仍回到了本市居住。接著,他問了我的情況,還問了家裏地址,說改天一定登門拜訪。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出現在我家門口。進門就嚷著:“怎麼搞的?我回家拿這茶同對門鄰居老劉家的茶一比,味道比他還好,怎麼價格還不到他的一半錢,該不是你弄錯了吧?今兒個,我一來認認你的門,二來把茶錢補上。”
我立刻把他按在沙發裏,聊些別餓話題,避開談茶。可他好像對茶著了魔,張口茶,閉口還是茶。從杭州的龍井談到黃山毛峰,從湖南君山銀針談到四川蒙頂。他越談茶,我的心越往一塊兒收得緊。突然,他話鋒一轉,談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包茶。
我一下子變得口吃起來:“那……那……包茶……”
他道:“真是一包金錢難買的好茶!”
我瞪大了眼睛:“……”
他接著說:“可惜我沒喝上。開始舍不得喝,後來就被造反派抄走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
“雖然沒喝上茶,可一想起那包茶,就想到了您那雙信任我的眼睛,我就有勇氣活了下來。”講到此,他笑起來,笑了好一陣子,才又說,“有意思不,那年月,人與人的關係成了什麼樣子?有時還得把真情掩蓋起來。自從你送我茶後,我老怕連累你,表麵就對你冷了起來,其實心裏可熱你哩。不知為什麼,那時一直不見你值班了。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為這件事,他們整你了?”
“我……我……”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二十年,我們心裏都有一個謎。老局長為我解開了一個謎底,我也應該把另一個謎底告訴他才對。
當我就要揭這謎底時,妻子端來了兩杯散發著濃鬱清香的龍井茶,香味頓時彌漫了整個屋子。我呷了一口,是那樣的清爽、甘香。是人生的真情也泡在裏邊吧!
老局長也端起茶杯,細細品嚐,然後舉茶杯誇道:“好茶,好茶!”
倀的表白
張記書
我是倀,就是那個被虎吃掉“為虎作倀”的倀。
其實,在我不是倀之前,也是個正常的人。隻是命運不佳,從小被生身父母賣到深山,養父養母在我剛記事不久就先後告別了人世。從此,我就變成了一個孤兒,靠東家幫一把米,西家接濟一把麵過日子。十歲開始上山打柴,以賣柴為生。在十八歲時,有一天在山上遇到一隻吊睛白額的老虎,從此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當老虎吃著我的肉,喝著我的血,連我的骨頭也在大嚼時,我是多麼痛苦呀!我想,在我轉世再成為人時,一定打死這隻惡虎,為自己報仇。
不想,這隻老虎太可惡了,他吃了我的肉體,連靈魂也不放過。它把我的靈魂鎖到一個小黑屋子裏,連門也不讓出。還無理地提出,讓我像當年日本侵略中國時,做皇協軍似的當它的走狗,去擄掠其他人。我不幹,它就用鋼鞭抽打我。我太難過了,抽打靈魂比抽打肉體還痛苦十分。我痛苦難忍時,就答應它,讓我考慮考慮再說。那一夜我失眠了,我被老虎吃了,就夠不幸的了,怎麼能再幫它傷害他人呢?
可是,當老虎再一次向我舉起鋼鞭時,我屈服了。心想暫且答應它,等得到它的信任後,再找機會逃跑,到閻王爺那裏報到,爭取早日托生。
先去擄掠誰呢?我想到了張三家。張三是我小時候的夥伴,他父母雙全,從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適生活。應該讓他嚐嚐沒有父母的滋味。於是,我帶老虎吃了他的父母。當我看到張三像我小時候那麼可憐時,心裏就平衡啦。
老虎吃了兩個人之後,一個禮拜也沒來找我。一個禮拜後,又找來了,並說第一次吃了個老頭和老婆,肉太硬,不好吃。這次要個嫩一點的。
這次擄誰呢?我想到了李四家。李四有個漂亮的媳婦,小名叫俊妞,是十裏八鄉的大美人。說真心話,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上了,並暗下決心,多打柴,多賺錢,等蓋了新房,籌夠了彩禮就找人去說媒。不想,八字還沒一撇,就被老虎吃了,從此,俊妞就嫁給了李四。本來是我媳婦卻歸了他!於是,我帶老虎吃了李四的媳婦俊妞。當我看到失去愛妻的李四痛哭流涕的樣子,別提心裏多舒服啦。
老虎吃了俊妞後,三天沒來找我。三天後,又要我幫它去擄人。並說女人肉,水分大,腥氣不好吃,這次要吃年輕小夥子的肉。
這次擄誰呢?我想到王五家。王五弟兄五個,上有四個哥哥。王五從小嬌生慣養,仗著哥哥們護著,想欺負誰就欺負誰。一次,我打柴回來口過他家門口,他硬要我把柴背進他家。我不從,他就讓他哥哥們打了我一頓,搶走了柴,扔出兩個銅錢,算做報酬。本來到了柴市能賣四個錢呢!對,這次就讓老虎吃了他的哥哥們,看你以後還橫不橫?
當王五的四個哥哥先後被老虎吃掉時,王五可憐兮兮的樣子實在讓我心花怒放。
兩周後,老虎再次找到我,說老頭、老婆、媳婦、小夥子肉都不吃了,要吃更嫩一點的。我年事已高,隻有嫩肉才好吃,有營養。
這次我想到了趙六。趙六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他剛添了一對雙胞胎孫子。兩個孩子嫩得像兩個洋蔥頭。趙六整天沉浸在天倫之樂中。我想,他憑什麼如此幸福,好事都攤到他的頭上?可又一想,我小時候他接濟過我呀,不僅給我米給我麵,還把他兒子多餘的衣服送給我。我怎麼能恩將仇報呢?
正在猶豫不決時,老虎質問我,想好人選沒有?並說,幫了這次忙,就放你走。於是,我一狠心幫老虎吃了趙六兩個寶貝孫子。看到趙六失去孫子那痛苦表情,我心裏也挺難受的。可是,我也是為了自己早日脫離苦海呀!
萬沒想到,這是隻不守信用的老虎,吃了趙六兩個孫子,馬上就食言了。說我想離開他,比登天還難。我說,我已幫你辦了不少壞事,把全村人都坑光了,你還要我怎樣?老虎說,那你就幫我到外村吃人。
我再次無奈了,真不知這為虎作倀的日子何時是個頭?何時不被世人咒罵呢?
倀的心語
張記書
我是倀,就是那個“為虎作倀”的倀。
生前我並不壞,隻是命運不佳。從小,被生身父母賣到深山,養父母在我童年時,也先後告別了人世。從此,我成了孤兒,十歲開始上山打柴,以賣柴為生。二十歲時,一天在山上遇到這隻老虎,從此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當老虎吃著我的肉,喝著我的血,連我的骨頭也大嚼時,我痛苦極了!我想,等我來世再為人時,一定打死這隻惡虎,為自己報仇。
不想,老虎實在可惡:吃了我的肉,還逼迫我的靈魂幫它擄掠其他人。
一想到要做漢奸、走狗,我斷然拒絕!老虎看我不從,就用鋼鞭一樣的尾巴狠狠抽打我。真疼啊!要知道,抽打靈魂比抽打肉體痛苦幾百倍。
難忍的同時,我答應“讓我考慮考慮”。
那一夜,我失眠了:助虎傷人——良心不安;不從——難忍鞭笞的痛苦。
最後,我想了個緩兵之計:先答應它,再找機會逃跑。
去擄誰呢?我想到了張三。
那家夥,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哥哥。從小嬌生慣養,仗著哥哥們護著,想欺負誰就欺負誰。一次,我背著柴從他家門前過,他硬要我把柴背進他家。我不從,他的哥哥打了我一頓,搶走了柴……對,就讓老虎吃了他的哥哥,看他還橫不?
當張三的哥哥先後被老虎吃掉,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心花怒放。
再擄誰呢?我想到了李四。
李四有個漂亮的媳婦,叫俊妞,是個美人。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上了。並暗下決心,多打柴,多賺錢,等蓋了新房,籌了彩禮就去她家提親。不想,八字還沒一撇,就被老虎吃了。本屬於我媳婦卻歸了李四……於是,我叫老虎吃了李四的媳婦。
李四痛失愛妻,痛哭流涕,我看著,別提心裏多舒服啦。
還吃誰呢?我想到王五。
王五是我的小夥伴,他父母健在,從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坦生活——應該讓他嚐嚐沒有父母的滋味。
於是,當王五也像我小時候一樣,成了個可憐孩子時,我心裏忽然就平衡啦。
還能擄誰呢?這次,老虎提了個要求,要吃嫩的。它說老頭、老婆、媳婦、小夥子肉都不好吃,嫩肉才有營養。
我想到趙六。
趙六剛添了一對雙胞胎孫子。兩個小家夥嫩得能掐出水來。我想,憑啥他就那麼幸福?又一想,我小時候他接濟過我呀,我不能恩將仇報吧?
正猶豫不決,老虎質問我,想好人選沒有?並說,過了這次,就放我走。於是,我心一狠,帶老虎吃了趙六的兩個寶貝孫子……
老虎果沒食言,它肯放我走了。我回到生活過的山村,想看一看我的鄉親。忽然,聽到劉七正在罵我。
靠!這劉七是個教書先生。仗著肚裏有點墨水,罵人都不帶髒字。他罵我“為虎作倀”。
我心裏那個氣呀,轉身找到老虎,讓老虎把劉七給吃了。
劉七的死讓我有種快意恩仇的感覺。忽然,我挺留戀和老虎在一起的日子。
後來,我繼續擔當著老虎的幫凶。不知為什麼,再聽到有人罵我“為虎作倀”時,我竟有幾分竊喜……
換房
某作家多年來患神經衰弱症,晚上睡覺最怕的是聲音。如今“麻風”四起,壘起“長城”來,忘吃忘喝者有之,不眠不休息者有之。作家的住宅因“麻風”幹涉,就一再換房。然而,換來換去,卻難找到安靜的“綠洲”。於是,作家就仍換不止。終於如願以償。搬進新居,居然無聲無息地過了一個月。作家好不喜歡,一月後,麻將聲更烈,超過了以往住過的任何地方。一問,方知,樓上鄰居是個賭棍,因賭博住了監獄。現剛放了出來。作家再次苦惱,這神州大地,何處才能不遭此風侵襲呢?!
打工
村民劉二見他人致富,很是眼紅。尤其見外出打工仔每月往回寄錢,更是羨慕不已。於是,就扔下責任田,來到深圳闖天下。果然,第一個月就寄回來五百元,第二個月又寄回五百元。妻子見到了錢,就如龜裂的土地得到了雨露。原來外麵的錢這麼好掙,大風刮來似的。她就第一個月買了一身新衣裳,第二個月買回一輛新自行車。劉二打工“發了”的消息不徑而走。村“扶貧組”、“教育基金會”、“養老互助社”就爭先恐後來到劉家求讚助。劉妻很慷慨,就把剩餘的錢搞了讚助。第三個月,劉二沒寄錢,卻打來了一封“病危”的電報。劉妻來到深圳,劉二早已歸西。劉妻問其他打工仔,劉二得了什麼病?打工仔說,他本來好好的,得病那天,隻見他喝了兩碗涼水,晚上就不行了。劉妻送劉二進火葬場時,為他更換衣裳,發現了幾張賣血單。她哭幹了的眼睛流出了血。
超越
阿春猛踩了幾下腳蹬子,自行車便像箭一樣向前飛去,一下子就拋下了一大批同路人。當他決定再加快速度時,突然一個熟悉的背影躍入他的眼簾,於是,一下子就震懾了他,情不自禁放慢了速度。那是老館長吳能競,此時,他騎一輛半舊的自行車,隨行在這股人流中。
吳館長是阿春的老領導,阿春二十歲參加工作進入文化館,就在他的領導之下。那時候吳館長不過三十多歲,又都愛好繪畫,就常常在一起切磋技藝,討論作品。後來,阿春發現吳館長的思想太傳統,太保守,多年來在藝術上沒有長進,就與他拉開了距離,走一條中西結合的繪畫新路。當他一幅作品在國外參賽獲了獎,卻在文化館栽了個大跟頭,館內任何人都對他沒了笑臉,吳館長對他拉得臉更長。緊接著一場紅色風暴驟起,他就自然而然以裏通外國的罪名住進牛棚。時間不長,吳館長也戴上了一頂牛鬼蛇神的帽子,成了他的牛友。命運使他們連在了一起,挨批鬥之後,躺在一起隔窗數天上的星星,數煩了,老吳就問他:“阿春呀,你知道為什麼犯罪嗎?”
阿春說:“知道。我不該把作品寄到國外。”
“還有呢?”
“還有什麼呢?”
“你不該超出大家,去爭名爭利。記住,什麼時候都不能走出群眾行列。要找準自己的位置。”
一轉眼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阿春確確實實沒有越出大家半步,過得平平庸庸,也安安穩穩,生活沒有浪花,藝術沒有突破。
當一名大學生充實到館內,並很快打出新局麵時,他才似乎找到失落三十多年的靈感。
吳館長本來要采取措施,對大學生教導一番的,沒想到大學生是縣委書記的親戚,根子硬靠山牢,沒待他行動,一紙退休書下來,他的位子就被大學生坐上了。
大學生也是搞繪畫的,藝術上很有見地,阿春很佩服他,也想同他賽一賽,卻感到心有餘而智不足,且膽也不足。大學生不但刻苦勤奮,而且有很高的造詣,理論上也很有一套,阿春想,無論如何是超不過他的,但阿春很虛心,決定向他學習。
今天,阿春就是利用禮拜天,前去登門拜訪他的。
阿春看了一下手表,時間不早了,於是,再次猛踩車蹬子,心裏說,老吳有什麼呢,不就是個退了休的小館長嘛!
興許阿春心裏有些慌,車子剛衝出這股人流,就與對麵飛過來急轉彎的一輛吉普相撞,自行車前輪子一下子就鑽進了小汽車裏,人卻甩出丈餘遠。大概死神給他開玩笑吧,車子變成了麻花人卻沒受大傷。人們圍過來,吃驚地唏噓聲響成一片。吳館長下車走過來,扶他走幾步,還好!就又教導一番:“都五十歲的人啦,還這麼毛草!我老遠就看到你想超過大家,結果欲速則不達。沒丟了小命,就算撿了個便宜。今後可要小心呀!”
“是的,是的。”阿春不住地點頭,看著老館長的臉,加快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