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前世的宿命,今生的孽緣(1 / 3)

(一)阿爸的那仁花

阿爸在山腳的溪流邊上撿到我的時候,山坡上正撲撲灑灑開了漫山遍野的山杜鵑,他就給我取了個名字叫“索瑪”。我們彝族人,習慣稱呼杜鵑花為索瑪花。

那年,阿爸三十五歲,已經過了嫁娶的大好年華。他是個孤兒,靠吃百家飯長大,年輕的時候有媒人上門提親,全都被他拒絕。用他的話說,是“不想耽擱了別家姑娘的前程,不想讓人家阿妹嫁過來跟著我捱苦”。

他從十八歲開始,挑貨郎擔走街串巷,到了二十八歲上,存了一點錢,就開始奔波漢彝兩族做小生意。他主要靠販賣銀器為生,先在彝族的村寨裏收購一些漂亮而廉價的銀器,再拿到城裏或者鎮上去賣給有錢的漢族人,賺取其中的差價。

做了四五年,手底的積蓄慢慢多了起來,可是已經錯過了娶媳婦的最好年齡,漂亮賢惠的阿妹都嫌棄他年齡大。到了三十五歲那年,隔壁村有個姑娘瞧上了阿爸,便央著父母去找媒婆向阿爸提親。

那個姑娘才叫那仁花,二十歲,生的很漂亮。眼睛水靈靈的,一笑起來,嘴角就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是隔壁村裏的一枝花。有多少小夥子,巴望成為她的夫婿;有多少美少年,希望娶她來家,偏生她就看上了阿爸。她喜歡阿爸待人善良,憨厚持家。

真是喜從天降!阿爸去隔壁村收購銀器時,曾經見過那個美麗的姑娘,也很喜歡她溫柔大方,善解人意。當媒婆來提親的時候,立刻喜孜孜的答應了。

那天,阿爸路過山腳的溪流,是因為他從鎮上買了一套好看的漢族女孩的衣裳,想悄悄去送給那仁花,誰知道就在溪流邊上看到還在繈褓中的我。

阿爸說他看到我第一眼起,就覺得和這個孩子有緣分。我本來在哇哇大哭,被他抱起來,立刻不哭了,還對著他甜甜的微笑。

那一刻,阿爸下了一個影響他一聲的決定------收養我。

他沒有再往隔壁村裏走,而是馬上抱著我回了家。他回去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套好看的漢族女孩衣裳壓在箱底,用銅鎖鎖上。然後,去找來媒婆,告訴她要和那仁家退親。

媒婆驚訝的看著阿爸很久,不可思議的搖著頭走了。後來我想,當時阿爸的眼神一定是失落蕭然。

第二天,那仁花哭著紅腫的雙眼來找我阿爸。她是來質問他的!她問他,自己到底是哪裏不好,哪裏做錯了,為什麼他要去退親,為什麼他不要她。抽抽噎噎哭了半晌,姑娘抬起頭來,堅毅的說了一句話:你覺得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我改。

阿爸訥訥的,由著人家姑娘哭完,才長長歎息一聲,低下頭去,說:“不是你不夠好,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你會找到一個年輕善良能幹的小夥子。她卻隻有我一個。“阿爸說著,就把我從搖籃裏抱出來,臉上滿是滿足和溫柔。

後來,他們又說了些什麼,那仁花姑姑沒有告訴我。她說起這段往事時,眼睛仍舊是紅紅的。我知道她是打從心底愛我阿爸的。

那仁花姑姑還扯著我的小辮兒說:“索瑪,你知道嗎?你爸爸就是因為你才不娶我的。他怕我會對你不好,會讓你受苦。他真傻。”

那仁花姑姑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才八歲,她卻已經成了村裏的老姑娘。阿爸收養我,錯過大好的姻緣,附近幾個村裏的人都說他傻;那仁花姑姑足足等了阿爸八年,等著他回心轉意,從一個年少水靈的的女孩,等成芳華流逝的老姑娘,她又何嚐不是傻?

我九歲那年,那仁花姑姑終於嫁了。

春等到秋,秋等到冬,冬等到夏,從青春年少等到滿頭芳華,到頭來,卻仍舊是一場一場怨念一場空。她便是不顧自己的將來,也要顧念家裏人的臉麵。村裏人的指指點點,氣得他老爸火冒三丈,有幾次要去跳崖。她痛哭一場後,終於擦幹淚水,決定出嫁。

唯一的條件就是,她要遠嫁他鄉,離開大涼山這個讓她傷心了半輩子的地方。

鞭炮聲揚起來,鑼鼓聲喜氣洋洋,那仁花姑姑的花轎漸行漸遠,出了山腳再也看不見。那一整天,阿爸都把自己關在家裏。我跟著鄰村的幾個孩子,歡天喜地的去送新娘,回來後,我聽到阿爸房裏,傳來喑喑啞啞的嗩呐聲,宛若一夜關山的悲啼。

那時,我常常仰著小臉問阿爸:“阿爸,那仁花姑姑好疼我,你為什麼不娶她做我的阿娘?”

阿爸的眼眸中,有著一閃而過的悲愴,他抬起頭來望著荒蕪的蒼山,眼神荒涼的猶如山上蔓延不到盡頭的枯黃蔓草。

後來,我終於明白。在我們彝民中,流傳著一句話:後娘的心事六月的太陽—毒透了。阿爸寧願錯失真愛,終身不娶,是因為他不想讓我受到一點委屈。

(二)不幸的遭遇

彝村的女孩子,幾乎都不念書。她們每天要做的活,多而繁瑣。喂雞鴨、放牛羊、洗衣服做飯、學刺繡、帶妹妹弟弟……總之,人生的軌跡到了她們身上,重複就定格成了永恒。

阿爸讓我讀書。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跟著男娃娃們一起去很遠的村子讀小學。後來,又出山去鎮上念中學。經常有人嘲笑阿爸,說:“曲木阿木,女娃子念什麼書呢?都學壞了!難道你還指望山窩窩裏飛出隻金鳳凰?”

每當聽到這些戲弄的話,我就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一定要做那隻“山窩窩裏飛出的金鳳凰”,將來帶著阿爸,搬出這蒼涼落後,蜿蜒不到頭的涼山,再也不回來。

我念書成績一向都很好。我的心裏充滿了向往,以後我不僅要念高中,還要去成都念大學呢。我不知道成都到底有多遠,隻是聽有見識的同學說,那裏的樓房有天那麼高,那裏的轎車就像是夜晚的星星那麼多。

在十五六歲的年紀裏,我對未來充滿的美麗的幻想,卻做夢也沒有想到,噩耗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那天周六,宿舍裏的同學都回家去了。阿爸進了城賣銀飾,我走兩個小時的山路回家也沒有意思,就在宿舍留宿。

我躺在狹窄的鋪位上,點著蠟燭看書。忽然,聽到外麵有動靜,被嚇的臉都白了。我早就聽說鎮上治安不好,平時宿舍人多不知道害怕,現在留下一個人,難免有些心裏發虛。

“喵喵喵‘,一隻野貓歡快的叫著,略過窗前,留下一道暗淡的黑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是自己嚇自己。

後來有些困,我就吃了蠟燭、合上書睡了。誰知到了半夜,忽然覺得身上像是被什麼重物壓著一樣,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

我茫然的睜開眼睛,一股酒氣撲麵而來。我下意識的問:“是誰?”嘴巴立刻被蒙上了。我這才意識到,有人進來了。我想大叫,叫不出來;我用力反抗,身上那個人的臂彎卻蒼勁有力。

我被嚇壞了,什麼也顧不得,用力去咬他。那個人被惹惱了,抬起手來狠狠給了我幾個耳刮子,打得我眼冒金星,接下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醒來時時,白花花的陽光照在臉上,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疼痛。徹骨的疼痛。隻覺得身子就像是被人薄皮拆骨一樣的疼。

看著被扔了一床鋪的撕碎的衣裳,看著床鋪上濃豔刺目的血跡,我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懂。我真的懂。很多村裏的小姐妹在我這個年紀,就出嫁了。我有時候會聽她們講起嫁人後的事情。

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很空。大片大片的雪花,蔓延在心裏,把肆意流淌的血液,冰封成凍結的河流……

我在漆黑的夜裏,被一個闖入者強暴了。然而我不知道他是誰。

當天下午,老師就聯係上阿爸,他把我接回了家。

我把自己關在小黑屋,瑟縮在被單裏,整宿整宿的流淚,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我睜大眼睛,我的眼睛黑而亮。我不敢閉眼,唯恐一閉眼,那肮髒而恐怖的畫麵就會在眼前鋪張開來,將我的靈魂撕裂。

阿爸一直在外間抽著旱煙袋。他以前從不抽煙,我知道他是自責。

我關了自己多久,阿爸就陪著我在外麵坐了多久。他一句話也不勸我,他隻是對我說,我是大人了,有些事還是要自己想明白。如果想不明白,別人勸什麼也沒有用。

四天後,我從裏屋走了出來。我走到阿爸麵前,說:“我餓了,要吃東西。”

阿爸抬起頭來望著我,眼光有些捉摸不定的落在的憔悴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喜悅的神色,把旱煙袋一扔,就下灶膛做飯去了。

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日子仍舊是流水一般的過,隻是我再也沒有去念書了。我和村裏的妹子們一樣,每天在家裏喂雞喂鴨、放羊圈裏唯一的那隻羊、洗衣服做飯,後來甚至開始跟著隔壁的阿婆學刺繡。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到了二十歲。彝村的姐妹嫁人都很早,一般在十七八歲就已經嫁了。那仁花姑姑二十歲那年才看上我阿爸,是因為她人才出眾。

而我,顯然不同。、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自從我輟學回到村裏,村裏的人就沒少對著我指指點點。這兩年,隨著時間的推移,雖然議論聲少了,然而,卻一直都沒有媒婆上門提親。久而久之,我也就心境淡了。反而是阿爸,他的歎息聲一日重似一日,額頭上的川字,也一天深似一天。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阿爸,一如他當年不知道應該寬慰我一樣。人的心結,一旦打死,就再也難以解開。

心裏難受歸難受,日子還是要一如既往的過下去。阿爸二十年如一日,做他轉賣銀器的生計,養家糊口。我日複一日,坐在門檻上,看天上雲卷雲舒,聽房前花開花落。

時間久了,一顆心被磨得無波無瀾,卻又莫名的向往起外麵的世界來。成都究竟有多遠,這是我年少時每天都想的問題,現在,又悄然浮現在我的心頭。

於是,下一次,當阿爸從鎮上回到家裏,我便牽著他的衣角央求他,求他帶我跟著他一起去做生意,一起去走街串巷收銀器,一起去鎮上去城裏重新看看外頭的世界。

女孩子家本來不應該拋頭露麵,然而我在村裏被鄉民們議論的日子,在阿爸看來實在不好過。於是他終於答應我,帶著我出去走走。

(三)遇見心上人

我是在第二年春天,碰到阿醒哥哥的。

那時候,正是陽春四月,春光燦爛。漫山遍野,滿樹滿樹的桃花開的正好,大團大團的花色入眼,爛漫了我悸動的心靈。

走在山間的小道上,心如同脫韁的野馬一樣,肆意飛揚,我忍不住放聲歌唱:

“千萬隻的火把照著你的臉,

讓我看清楚你的容顏,

哦,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千萬年的美麗還是沒有改變。

遠走的心依然在留戀,

哦,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阿嬤阿牛請你閉上你的眼,

別說我走後你會很想念,

哦,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擁抱著你對你喊一聲再見,

你的愛情是我的永遠……“

我唱著歌,牽著阿爸的衣角,踢著山間的小石子,走的十分歡快。一曲歌畢,有人在後麵,拍掌:“真好聽。”

我回頭看去,見後麵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他個子很高,身材魁梧,膚色黝黑,滿臉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渾身上下充滿活力。

我的眼前不禁一亮。一刹那,就像是有一把明亮的火把,忽然照亮了心房。這個少年,給我的感覺那麼熟悉,仿佛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們曾經見過麵一樣。也許,是前世。前世我們見過吧,要不然為什麼這種感覺會如此熟悉?

他走向我和阿爸,伸出手來和我阿爸握手。他說:“阿伯,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尼古家的小子。”

阿爸微微一愣,便伸出雙臂去擁抱他。擁抱完畢,才笑著問:“我記得十年前見你,你才這麼高。沒想到一眨眼的功夫,竟然變成一個大人了。真是時光催人老啊。”

他也嗬嗬笑著,眼角的餘光還瞟向我:“阿伯,你也有十年沒有來我們村收銀器了吧。我阿爸也經常惦記著你。”

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重重剜了他一眼。自從那仁花姑姑遠嫁他鄉後,阿爸走街串巷收銀器,就再也沒有去過她的村子。他唯恐觸景傷情,一不小心,就會撕裂開已經愈合的傷口。

偏偏這小子這麼不知趣!我低下頭去想了想,就抬起臉來對著他直翻白眼。

他卻就像沒有看到過我的不滿一樣,仍舊絮絮叨叨的和我阿爸說:“阿伯,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八九,不用放在心裏,也不要那麼介懷。有些事越是躲著不肯麵對,越是傷害自己。晚上你來我家,我和阿爸用最好的桂花酒招待你。”

死小子!我抬起腳來,對準他的大腳狠狠踩了下去。他疼得啊呀啊呀的,捂著腳又叫又跳,我對著他吐了吐舌頭。

阿爸居然沒有生氣,他望著我們倆打打鬧鬧,有些渾濁的老眼中露出淺淺的笑意。他拍打著那死小子的肩膀說:“晚上你和你阿爸準備好桂花酒,我帶著索瑪一起去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