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地方叫卵圓窩。卵圓窩在房間隔上。人體還在母親腹中當嬰兒時,它是一個通道,孔,那時左右心房是相通的。人體在出生後一歲時,這個通道封閉。這是這堵大牆最薄的地方。小李一刀憑著外科醫生和白細胞戰士的才華,從一絲最小的間隙變形而入,他穿行於結締組織之中,這裏是叢林、沼澤和迷宮,沒有路,幾乎沒有血管,也就是說沒有營養物質,甚至連氧氣都沒有,體內世界封死了這條路。這條路如果封閉不嚴,那麼人體王國就患上了一種叫“房間隔缺損”的先天性心髒病。
小李一刀極其艱難地往前走著。他以重傷之軀過此茫茫絕境,不能犯任何一點錯誤,否則他會窒息而亡。這個沼澤旁邊的少數纖維細胞,驚訝地望著他,因為他們從沒見過誰走過這條路,事實上也沒有人能進入這裏。
當小李一刀體內的氧氣儲備即將消耗殆盡時,他終於到達了這個沼澤的最邊緣,隻剩下了最後一麵牆,這麵牆是堅韌的結締組織。小李一刀精疲力竭,再沒有力氣擠身而過,在這最後關頭,他掏出了手術刀,以最精細的手法撥開了一道縫隙,然後一閃而出。啊,他又回到了嘈雜的繁華的溫暖的人世,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氧氣。這時在他身後,一隊血小板驚訝地撲到小李一刀撥出的縫隙處,急忙用自己的身體止血封口。小李一刀頭也不回地走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劃開的口子是最小的創傷,不會有大問題的。
小李一刀再心無旁鶩,隻顧前行。走過這一捷徑,他的路途少了三分之二。他又掏出了葫蘆喝了一口藥,他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到達那裏。他從左心室登上了主動脈航道,飛速前進。從胸主動脈到腹主動脈,再斜刺進入髂總動脈,再進入髂內動脈和閉孔動脈,到達位於髂骨骨髓的他的母校,他的目的地終於到了。
這是體內世界最大的大學城,內有五大學院,單核細胞係統學院,粒細胞係統學院,淋巴細胞係統學院,巨核細胞係統學院,和紅細胞係統學院。紅細胞、白細胞、血小板就是在這出生和長大,接受完嚴格的教育訓練,然後進入王國的社會,擔負起自己的職責。
大學城裏亂哄哄的,幾乎全是要即將奔赴前線的白細胞新兵,他們浩浩蕩蕩,唱著軍歌,走出校門。小白細胞學員則被加速生長、培養和訓練。小李一刀聽見一個教官對另一個教官歎道:“這次柏樹寨形勢太嚴重,白細胞根本不夠,我看得緊急征調紅細胞了。”小李一刀知道人體王國迫不得已時會征集紅細胞入伍,給他們臨時轉變基因序列,具有部分白細胞的功能,讓他們去和敵人同歸於盡。他們要比白細胞更容易陣亡。
小李一刀直奔第九軍醫大學的教授樓,第九軍醫大位於大學城的西北角,而教授樓又位第九軍醫大的的西北角。
小李一刀到達白教授的小樓門口,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小樓裏靜悄悄的,小李一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推開了房門。
一進客廳,迎麵赫然是白教授佩著黑紗的遺像,小李一刀頓時淚水湧上了眼眶。
一個銀發老太太從樓上走了下來,她喊道:“是小李嗎?是小李依稻嗎?”
小李一刀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喊聲:“大姑……”這老太太是白教授的姐姐,一直照料著白教授,小李一刀不知吃過多少次大姑烹飪的飯菜。這時他聲音哽咽,淚流滿麵。
老太太也流著淚說:“你怎麼現在才來,你的老師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你了!”
小李一刀哽咽著問道:“老師是怎麼走的?”
大姑說:“他突然得了急症,昏迷不醒。等他醒來後,他就一直問你等你,終於等不住了,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才閉上眼睛走了。”
“老師說的是什麼話?”
“他說:‘告訴小李依稻,念動咒語,嚕——西——’就咽氣了。”
小李一刀喊道:“大姑!”然後又失聲痛哭。
大姑流著淚反過來安慰小李一刀道:“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你老師年齡大了,也算是壽終正寢。最後東方菲稻一直主著事,葬禮據說是咱大學城辦得最隆重的一次。也算是極備哀榮了。”
小李一刀擦了擦眼淚,向老師的遺像望去,他看見了那一雙永遠不知疲憊,永遠充滿好奇,永遠要窮追到底的眼睛。這雙眼睛平時使小李一刀心中漸愧,盡量躲避,現在他依然不敢對視。他轉向了遺像旁邊的對聯,隻見這對聯寫道:學究天地人探知本源,丹心育英才薪盡火傳。落款是:弟子東方菲稻敬挽。筆跡正是東方菲稻漂亮的瘦金體。
小李一刀又擦了把眼淚,握著大姑的手說:“大姑多多保重,我會常來看你的!”
小李一刀走出小樓,他依然淚如泉湧,腦子迷茫一片,沉浸在無盡的悲哀之中。他要將悲哀傾吐幹淨後,才能好受一點。他來到一個寧靜的角落,埋著頭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一發不可收拾,他哭的不僅是白教授的死亡,而且還有自己身負的重傷,自己一路的凶險。他的哭一直上溯到大學裏得的失心病,從那時起他心中的空缺,他心中的疼痛,他心中無盡的迷迷茫茫。這一哭不知哭了多長的時間,似乎要將他的眼淚哭幹,將他的哭泣哭盡,從此他再也沒有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