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街
父親在那張巨大的辦公桌靠下的某個抽屜裏保存著一張我們這個城市美麗的舊地圖。那是一整捆對開的羊皮紙,用條條亞麻連在一起構成一幅可以掛在牆上的巨大的鳥瞰式全景地圖。
掛在牆上後,這幅地圖幾乎蓋住整麵牆,遼闊的蒂希米耶尼卡河流域的麵貌豁然展開。這條河像一條波浪般的淡淡的金色緞帶,彎彎曲曲地流過那些寬闊的水塘和沼澤地的迷宮,流過向南逐漸聳起的高地,起先河水平緩,然後流進越來越陡峭的山地,流進渾圓的山丘、棋盤似的丘陵地帶。那些小山越靠近黃霧迷蒙的地平線,就變得越渺小,顏色也越淺淡。在那個越來越模糊的遙遠的邊界,屹立著我們的城市,並逐漸向地圖的中心圍攏過來,最後看上去像是一大片互相沒有區別的地帶,那是由街區和房屋構成的稠密的混合體,條條深穀似的街道將其分割開來,在第一幅詳圖上變成一組獨立的房屋,用雙筒望遠鏡觀察時,會發現形貌的輪廓被刻畫得異常清晰。在地圖的那一部分,雕版師專心致誌地刻出錯綜複雜、形形色色、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輪廓分明的飛簷、柱頂過梁、拱門緣飾和壁柱,正午深金色的光輝把它們照得亮亮堂堂。暗黃的光彌漫在深褐色陰影中的各個角落和凹陷處。各種立方形和菱形的陰影使深穀般的街道顯得千瘡百孔,這裏半條街沉浸在某種暖色中,那裏房屋間又出現一個裂口。這些陰影用濃鬱的、浪漫主義的明暗對比法誇張而和諧地演奏著建築物複雜的複調音樂。
在那幅按照巴洛克式全景畫風格製作出來的地圖上,鱷魚街地區呈現出一片閃光的空白,這種空白往往用來標誌極地或者未曾被勘探過、人們幾乎對其一無所知的國度。隻有幾條街道用黑色的線條標了出來,街名是用簡單、毫無裝飾性的印刷體印上去的,與其他地名顯赫的字體迥然不同。製圖人大概討厭把這一地區納入這個城市,這種保留態度在印刷處理過程中明顯流露出來。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保留態度,我們有必要關注這個特殊區域的那種曖昧和可疑的特質,這是它與這個城市的其他地區截然不同之處。
這一帶屬於工商業區,那種直截了當的功利性被強調得特別坦率。時代精神、經濟機製並沒有放過我們的城市,它們已經在城市周邊地區紮下根,逐漸發展出一個寄生帶來。
當這座古老城市還流行在夜晚進行禮數莊重、半公開的交易時,城市新區已經流行起各種時髦、直接的商業活動方式了。偽裝的美國派頭嫁接到這個古老、破敗的城市中心,像茂盛卻了無生氣、裝腔作勢、空洞、粗俗的植被那樣遍地滋長。在那裏人們可以看到偷工減料蓋起來的房子,門麵裝飾得稀奇古怪,上麵塗滿裂了縫的醜陋的水泥花飾。搖搖欲墜的郊區老房子的入口與匆匆建成的大正門相連,隻有仔細察看時才暴露出這些門在模仿大都市的豪華氣派。陰暗、肮髒、毛糙的玻璃板(它們折射出一幅幅凹凸不平的黑糊糊的街景),刨工粗劣的木門,寒磣陰鬱的內部氛圍,裏麵高高的貨架都裂開來,快要倒塌的牆上布滿蜘蛛網和厚厚的灰塵,所有這一切給那些店鋪打上某種蠻荒的克朗代克地區的印跡。那裏排滿一長溜裁縫鋪、野營服飾用品店、瓷器店、藥鋪和理發店。陰暗的大櫥窗上印著用鍍金的粗體字母拚出的半圓形文字:糖果店、修指甲、英格蘭王。
城裏那些年邁的資格老的居民對這個地區敬而遠之,這一帶住的全是社會渣滓、地位最卑賤的人——沒有身份、沒有背景之徒,道德墮落的混混兒,以及在這個剛剛興起的社區出生的劣等兒。不過,城裏個別居民在遭遇挫折的日子,或者在道德上軟弱不堪的時刻,偶爾會大膽現身於這個讓人不放心的地區。他們中最好的人也不能完全徹底杜絕自甘墮落的誘惑,打破等級製度的障礙,陷入淺薄的社交泥淖,忘形地狎昵,同流合汙。這個地區是背德者的黃金樂園。這裏的一切都顯得可疑和曖昧,用神秘的擠眉弄眼、玩世不恭的誇張手勢、高高揚起的眉毛來承諾齷齪的願望終會得到滿足,在想方設法讓最卑下的本能擺脫桎梏。
隻有個別人注意到這個地區的真正本質:致命的黯淡無色,好像這片快速發展的劣質區域提供不起奢華的排場。這裏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黑白照片或者低劣的帶插圖的目錄冊。這種相似是真實而非比喻,因為有時去那些地方閑逛的確會讓人產生翻閱說明書的印象,盯著一欄欄令人厭倦的商業廣告,可疑的商品信息像寄生蟲般充斥其中,還有含義模棱兩可、讓人不好取舍的介紹和圖畫。結果,這種閑逛變得跟認真研究色情相冊帶來的刺激一樣無聊和沒有意義。
比如,你要走進一家裁縫鋪定做一套衣服—— 一套能夠體現那個地區特色,既漂亮然而又低檔的衣服——就會發現店鋪地盤寬敞而空曠,房間顯得高深而暗淡。層層巨大的貨架延伸到高得說不清的房間上空,把客人的目光吸引到天花板上,而天花板可能就是天空——居民區劣質、灰暗的天空。透過敞開的房門,可以看到儲藏室裏高高地堆放著各種盒子和柳條箱—— 一個巨大的文具櫃高得快要觸到樓頂,快要分裂成空虛的幾何體和虛無的木料。灰暗、寬敞的窗戶上畫滿了分類賬本般的線條,絕不允許白天的亮光透進去,但是鋪子裏卻充滿了毫無特色的淡淡的水色的灰光,它既不投下某種陰影,也不使任何東西過於顯眼。很快,就有一位瘦削的年輕人出來滿足顧客的要求,把客人淹沒在滔滔不絕而又拙劣的產品推銷中,他低眉順眼、靈活敏捷和百依百順得令人吃驚。他一邊說個不停,一邊攤開一塊巨大的布料,又是試量,又是折疊,把料子像流水般地垂下來,做成想象中的夾克和褲子。但是,整個操作好像突然間變得不真實,演變成一場虛情假意的喜劇,一道用來遮蓋事物的真實意義、令人啼笑皆非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