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

這件事發生在我父親生龍活虎、絢爛多彩的時期結束後的那段灰色的日子裏。這是漫長蕭條的幾周,沉悶、沒有禮拜天和假日的幾周,籠罩在景色凋敝、封閉局促的天空下。當時父親已經不跟我們住在一起。樓上那些房間已經收拾幹淨,出租給了一個女電話接線員。那個鳥兒的莊園裏僅剩一副標本,那隻製成標本的禿鷲現在就擱在起居室的一個架子上。它站在從拉開的窗簾外透進來的涼涼的微光中,還像生前那樣蜷起一隻腳,姿勢類似佛門的聖徒,那張幹癟、沉痛的苦行僧般的臉上凝固著冷漠和克製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經脫落,木屑從被水衝壞、淚痕斑斑的眼袋裏撒了出來。隻有強勁的嘴上那些淡藍色的、像埃及金字塔尖般的突出物和光禿禿的脖子給這顆老態的腦袋增添了一種莊嚴的僧侶氣息。

這隻禿鷲身上多處羽毛已被蛀蟲吃掉,柔軟的灰色絨毛不斷地脫落著。阿德拉每星期打掃一次房間,把那些絨毛和來曆不明的灰塵一起掃掉。人們可以從它身上那一塊塊禿斑看到簇簇大麻纖維從厚厚的帆布袋下鑽出來。

我對母親暗懷怨恨,因為她對父親的去世那麼輕易就心平氣靜了。我想,母親從來就沒有愛過他。父親既然從來沒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紮下根,他就不可能與任何現實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遠漂浮在生活的邊緣,生活在亦真亦幻的領域和存在的邊界。他甚至都未能像一個誠實的平民那樣死去,有關他的一切總是那麼古怪和可疑。我打定主意要在適當的時刻逼母親坦率地交談一次。那天(那是一個沉悶的冬日,從清晨起,光線就顯得暗淡和迷離),母親的周期性偏頭痛發作,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自從父親去世後,在阿德拉用蠟和上光劑的維持下,那間鮮有人至、充滿節日氣氛的房間整潔得無可挑剔。每張椅子都蓋著背套,所有的東西都得服從阿德拉施加給它們的鐵的紀律。隻有幾根孔雀羽毛豎立在五鬥櫃上的一個花瓶裏,處於管轄之外。那幾根羽毛是危險的輕佻分子,有著某種潛在的叛逆性,像一班頑皮的女學生,外表文靜安詳,一旦失去監控就會沒完沒了地調皮搗蛋。那些羽毛上的眼睛永遠在盯著什麼;它們在牆上製造窟窿,擠眉弄眼,撲閃著眼睫毛,相視中笑語盈盈,充滿了歡樂。房間裏因為它們而洋溢著輕語和唧唧喳喳聲,它們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吊燈上,像一夥五光十色之物緊緊地貼在沒有亮光的舊鏡子上,那些鏡子卻不習慣這樣的活躍和歡快。它們從鑰匙孔裏麵向外張望,連我母親在場的時候也不例外。她躺在沙發上,頭上圍著繃帶,這些羽毛也隻好自己克製,打著各種手勢,用晦澀難懂的啞語互相交談。我對它們背後策劃的嘲弄人的陰謀感到十分惱火。我雙膝緊緊貼在母親躺的沙發上,用兩個指頭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她穿的家居服的柔軟的麵料,輕輕地問:

“我早就想問你了:那是他嗎,是不是?”

盡管我甚至都不去張望一眼那隻禿鷲,但母親立刻就猜到了,神情尷尬,垂下雙眼。我為了欣賞她的局促不安,故意讓這種默不作聲的局麵拖延了更長時間,接著我控製住從內心升起的怒火,平靜地問道:

“那麼,你散布有關爸爸的故事和謊言是什麼意思?”

但是,她的表情先是驚慌得變了形,接著又安詳自若了。

“什麼謊言?”她問,眨著那雙神情空洞的眼睛,裏麵充滿天空的蔚藍色,沒有一絲白色。

“我都是從阿德拉那兒聽來的,”我說,“可我知道那些話都是你傳出去的;我要知道真相。”

她嘴唇微微哆嗦著,避開看我的目光,眼珠遊移到眼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