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輩出的時代
【一】
普通事件都被依序排列在時間中,好像一段一段地串在一根繩子上。這裏每個事件都有自己的來龍去脈,它們互相緊緊貼在一起,推擠著接踵而至。這種流動秩序對任何視連續和順序為靈魂的敘述來說,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那些在時間中沒有自己位置的事件,那些來得太晚,所有的時間都被分配、分割、派定後才出現的事件,那些被扔棄在冰涼中、不曾被登記造冊、懸浮在空中、無家可歸、遊移不定的事件該怎麼辦呢?
難道是因為時間太窄了,無法容納全部事件嗎?會有這種可能嗎——時間中所有的座位都已被售出?我們憂心忡忡地沿著事件的列車奔跑,準備親自踏上這趟旅程。
看在老天的份兒上,有給時間投標的嗎?車長啊,你在哪裏呢?
不要激動,不要驚慌,我們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參照係中妥善解決這個問題。
你聽說過雙軌時間中平行的時間流嗎?沒錯,有這樣的時間支流,盡管這顯得有些不合法度和可疑。可是,像我們一樣,當某人背上不曾造冊登記的額外事件如同走私品的負擔時,他恐怕就不會為此而過於斤斤計較了。我們不妨在曆史上的某個時段找出一條類似的支流,一條能夠規避非法事件的生僻軌道。這沒有什麼可恐懼的。這條支流的出現將讓人悄然不覺,讀者不會察覺到一絲意外。誰知道呢,也許,甚至就在此刻,我們談論它的時候,這個可疑的幽靈已經尾隨而至,而我們其實正在朝一條死胡同挺進。
【二】
母親驚恐萬狀地衝進來,用胳膊捂住我的尖叫聲,試圖像悶死火焰般把它掐滅,用愛的溫暖將它窒息。她用自己的嘴巴封住我的嘴巴,接著又跟我同聲尖叫起來。
可是,我推開她,指著那道火柱,那是一條像木片般在空中飛躥的金黃色條帶,頑強地停留在那裏——四處是火光和飛旋上升的灰斑——我大聲尖叫著說:“撕掉它,撕掉它!”
那幅塗在火爐前的巨大的彩畫漸漸變成血紅色,像一隻火雞自動膨脹開,血脈痙攣,全身腫脹的骨架不斷扭曲著,似乎馬上就要爆裂,試圖用尖銳刺耳的啼叫聲讓自己獲得解脫。
我像一根標誌杆般僵直地立在那裏,手指長長地向外伸開憤怒地指著。我全神貫注,手掌在狂喜中戰栗。
我的手引導著陌生又蒼白的我,同時又在後麵拉著我,這是一隻僵硬、蠟黃的手,像教堂裏許願的手,像天使們舉起來發誓的手。
現在正臨近冬末。整個世界已經在汙水中融化,可是,突如其來的熱浪中似乎充滿了焰火與辛辣味兒。白晝甜蜜的果肉被切割成銀光閃閃的溝壟,切割成充滿了五顏六色和辛辣滋味的萬花筒。正午在把幾天來所有的火焰和耀眼的瞬間都薈萃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
那個時辰,由於攏不住這炙熱,白晝一層又一層地蛻掉銀閃閃的錫皮和嘎巴作響的錫箔鱗甲,逐漸露出它堅硬明亮的內核。仿佛還嫌不夠,煙囪在透亮的蒸汽中開始冒煙和咆哮。天空明亮的邊緣粉碎成白色的煙霧,雲朵的崖岸在看不見的炮火硝煙下逐漸消散。
向著天空的窗戶由於不斷有東西浮上來而膨脹著,窗簾在烈焰中肅立,在火光中冒著濃煙,噴散著金色的陰影,閃爍著氣流的螺旋線。地毯上斜斜地安躺著一塊四方形的亮光,似乎與地板密不可分。那根火柱讓我深感不安。我呆了似的站在那裏,雙腿叉開,喘著氣號叫著,發出一種異樣的聲音,對著它瘋狂地詛咒。
門口和廳堂站了很多人,全都驚恐萬狀、不知所措:有親戚、鄰居和打扮得考究過頭的姑嬸、阿姨們。他們踮著腳尖走過來,然後又轉身離去,好奇心並沒有得到滿足。我還在驚聲尖叫:
“你們不記得了嗎”?我衝著哥哥和母親大聲質問,“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不管什麼都被壓抑住、被馴服了,圍裹在單調乏味中,不得自由!現在好了,你瞧那洪水,瞧那鮮花的盛開,瞧那喜悅??”
我流光了幸福和無奈的淚水。
“醒醒吧,”我大喊著說,“過來幫幫我!我一個人怎麼能對付這激流,怎麼能應付這洪水?我怎麼能獨自回答上帝湧向我的這千萬道難題呢!”
他們還是沉默不語,我生氣地尖叫起來:“快點,把這些寶貝都裝在桶裏,把它們存起來。”
可是沒有一個人來幫我,他們茫然失措,躲在鄰居們的背後回頭張望。
後來,我想到自己該怎麼來對付。我從茶幾上抱出幾本舊聖經和父親寫了一半的破散的賬本,把它們全扔到地板上那團照亮空氣的耀眼的火柱下麵。我需要的紙越來越多。母親和哥哥拿著幾捆全新的舊報紙和雜誌,成堆地扔到地板上。我坐在這堆報紙中間,火光把我的眼睛照得什麼也看不見,我的眼睛裏充滿了爆炸光、煙火和五顏六色,我發瘋似的在印著文字和圖像的報紙上亂畫著。在靈感噴湧狀態下,我的彩色鉛筆畫著精湛的波浪線,畫著高度危險的之形線,從字跡模糊的文章的行列上飛舞而過。這些之形線忽然把自己織進幻覺的變形風景,綴進令人恍然頓悟的謎語,沿著虛幻的軌跡融化進空洞明亮的閃電中。
哦,那些明媚的畫作,好像出自一個外國人的手筆。哦,那些透明的色彩和暗影。現在,我頻頻地想起它們。多年以後,在那些陳舊的抽屜底下,我再次發現了它們,依然如黎明般耀眼和新鮮——依然帶著那天第一滴露珠的濕潤,那人物、那風景、那臉龐!
哦,那讓人恐懼得屏住呼吸的藍色。哦,那比奇跡還要更綠的綠色。哦,那等待著命名、即將出現的色彩的前奏!
當時為什麼我會在過度的富足中如此放任漠然地糟蹋了它們?我讓鄰居們四處搜索,整捆地劫掠這些畫,整捆地搬走。它們最終落在什麼樣的人家裏,充斥在什麼樣的垃圾堆裏了呢?阿德拉把這些畫當牆紙掛在廚房裏,最後這間屋子變得光燦通亮,仿佛夜間下了一場雪。
這些繪畫的內容充滿了殘酷、陷阱和攻擊性。我坐在地板上緊繃得像張弓,一動不動地潛伏在那裏,四周的紙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果一幅畫被我的鉛筆尖壓住,朝逃跑的方向挪出哪怕最不易察覺的一步就足以幸免於難了,因為我在一時衝動的念頭影響下不停戰栗著的手像隻貓般想襲擊它。我既凶狠又殘暴,用輕微的咬齧來掠奪這幅試圖從我的蠟筆下逃跑的作品。那支蠟筆非得等到剛剛死去、不再動彈的屍體在畫麵上呈現出色彩繽紛和迷人的骨骼——像草藥書中的植物——後才肯罷休。
這是一場殘忍的追逐,一場殊死的搏鬥。誰能在充滿暴虐、充滿尖叫和恐怖的廝殺聲中分辨出襲擊者和被襲擊者?有時我的手徒勞地舉起來出擊那麼兩三次,隻想在第四次或者第五次時捕獲到它的犧牲品。更多時候,這隻手在那些怪獸的毒牙中痛苦和恐懼地退縮,那些怪獸在我的解剖刀下掙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