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中的共和國
在那些騷動不安、炎熱和令人目眩神迷的日子裏,走在華沙的那條人行道上,我常常在沉思冥想中回到夢寐以求的那個遙遠城市。我抬高視線眺望著那片低矮的散漫擴張、形態萬千的鄉村,那件上帝掛到天堂窗台上的大衣,像條綴滿斑點的被單。那個國度完全皈依了天堂,用虹彩和萬千形態在自己上方支撐起天堂。形狀各異的回廊、三角體、彩色玻璃玫瑰、麵向永恒敞開的窗戶,讓這一奇觀變得紛紜複雜。年複一年,那個國度逐漸伸入天空,融入黎明的緋紅色,在更遼闊的長空的反光中變幻著天國的景色。
從太陽那裏開掘出一條通向南方的金光大道,這條路被夏季的光輝打上成熟梨子般的銅色。那片映繪的大地在那裏不斷移換著,猶如舒臥在陽光下的一隻貓。嗬,那片被選中的土地,那個特殊的領域,那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小鎮。向俗世描述這個地方是沒有意義的——沒有必要解釋說它從綿延不斷的大地的長舌那裏衍生出來,在夏天的烈火中,在天空上方為這個鄉村——那片麵向南方的大地的沸騰島嶼,那個在黝黑的匈牙利人的葡萄園中聳立的孤獨的馬刺——貪婪地痛飲著空氣,沒有必要解釋說大地上這粒星塵自動脫離集體的風景,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上獨自流浪,想自成世界。那個小鎮和它的鄉村密封在一個自足的微型宇宙中,在天堂的最邊緣果斷地安頓下來。
小鎮外圍的園圃好像處在世界的邊緣,越過籬笆可以看到那個不知名的平原的極限。在界門那邊,這個地區的圖景變得像迦南那樣難以名狀而又無限廣闊。在那單薄、荒涼的小撮土地之上,一片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深邃更遼闊的天空,一片像高遠巨大的洞開的拱頂,隨處可見沒有完成的壁畫和即興之作、卷曲的畫布和劇烈的降落物的天空,再次豁然張開。
如何用語言來描述它呢?當其他小鎮致力於發展經濟,演變成統計數字,把自己數據化的時候,我們的小鎮卻退而求其本質。這裏沒有任何事物的發生純屬偶然,任何結果無不出於深刻的動機和謀劃。這裏事件不是轉瞬即逝的膚淺啞劇,它們的根紮進事物的深處,探進事物的本質。這裏,每個瞬間都在作出決定,慣例一次性並永久地確定下來。這裏發生的一切僅出現一次而且不可逆轉。那些事件天然帶著如此沉重的分量,如此嚴肅的強調意味,而且如此之悲傷,原因就在這裏。
例如,就在此刻,庭院淹沒在蕁麻和雜草中,搖搖欲墜、長滿苔蘚的棚屋和外圍的房子侵陷在聳立著的齊到木瓦屋頂簷邊的巨大的牛蒡中。小鎮的招牌就是雜草,就是瘋狂、熱情、奇異的植物生命,它們在廉價、粗糙的綠色草木中蓬勃生長,充斥著劇毒、惡臭和寄生物。那片綠色草木在太陽的魔幻中灼灼發光,葉子的胃在焦渴地吮吸著葉綠素。猖獗、狼吞虎咽似的蕁麻軍團吞食著開花植物,侵入花園,一夜間就蔓延到整個毫無防備的房屋以及倉庫後牆上,在路邊的水溝裏瘋狂地奔跑。奇妙的是那種病態生命力純潔無瑕、沒有生產力,活躍在這抹熾烈的綠色,這太陽和地水的精華中。那抹綠色從一小撮葉綠素中抽離出來,在夏日的烈焰中蒸發掉虛無奢華的質地。那抹綠色精華被幾百遍地複製到數百萬葉子的絨毛或者毛皮的表麵,複製到帶紋脈的透明的青綠中,上麵跳動著水靈靈的植物的血,散發出曠野的刺鼻草味兒。
在那個季節,院子上方店鋪儲藏室的那扇後窗上蒙著一塊樹葉反射過來的對角形綠光,猶如顫動的薄紗。那是一片波浪般的層狀綠色,完全是這個凶惡的後院繁殖力的畸形泛濫所致。儲藏室陷入深深的陰影之中,所有的綠影迅速掠過,綠色反光沿著波浪形的路徑彌漫開來,像森林中嘶嘶作響的呢喃聲,穿過那段拱形地帶。
小鎮已經陷入一種狂野的奢華之中,好像落入一場提升到第一百平方的睡眠中,在夏季的熱氣和光芒造成的暈眩與迷離中,在這個蛛網和綠蔭構成的深重迷宮中,小鎮懶洋洋地躺著,顯得有氣無力。房間裏,在早晨窗戶上方的光輝照得像地下水般發綠的朦朧中,一排排蒼蠅展著垂死的翅膀掙紮,好像永遠囚禁在被遺忘的瓶底,鎖定在淒涼的痛苦中,它們用悠長而單調的悲歎或者憤怒而傷心的嗚鳴聲宣泄著痛苦。那扇窗戶很快成為各種破碎的昆蟲片製成的花邊織品的聚集地,成為昆蟲死前最後的逗留所。一隻大的蚊子長時間地碰撞著牆壁,帶著胡亂飛翔發出的漸行漸弱的嗡嗡聲,最後遲鈍地降落在一片玻璃上。蚊子、蒼蠅集群紮在窗戶上,然後又四散開來,緩緩漫過玻璃,催生出一代又一代呈天藍色、金屬狀、玻璃般的羸弱的飛蟲。
店鋪展品的上方,巨大、耀眼的遮光陽篷在熱風中懶散地飄蕩,飛揚的布條經受著烈陽的灸烤。死季籠罩在空蕩蕩的廣場上方,以及被狂風鞭笞的大街上。遠方的景致聚集在一起,被炎熱、熾亮的天空上迷離暈眩中的花園拉成褶,仿佛從天堂的那些洞窟中一個勁兒地飄搖而降,猶如一張巨大而豔麗的布幔,明亮而閃耀,在飛行途中弄得皺巴巴的。這些景致已經疲憊,正在養精蓄銳,等著再次令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