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你肯定熟悉夏天的那個時刻:如此歡樂和精力旺盛的夏季——把一切可以想象的事物——人、事、物——擁抱到自己懷中的夏季,有朝一日會遭受某種幾乎難以察覺的傷害。陽光依然那麼耀眼、密集和充足,這幅風景依然使用著天才普桑①[①加普桑(Poussin),尼古拉斯·普桑,1594—1665,17世紀法國巴洛克時期重要畫家。

]饋贈給這個季節的經典、壯麗的華飾。但是,說來奇怪,我們早晨漫步歸來後,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疲憊和無聊:有什麼可慚愧的事嗎?我們感覺有點悶悶不樂,盡量回避著不互相凝視——這是為什麼呢?我們知道,黃昏時,總有人麵帶憂慮的微笑來到夏季某個偏遠的角落叩敲,叩敲那堵牆試圖驗證這聲音到底是不是依然圓潤和真實。這種測試有種陰險揭發的變態嗜好,有種對醜聞的小小興奮感。但是,在公開場合我們又顯得滿懷虔敬和忠誠:我們在開辦著堅實的公司、財力雄厚的企業??如果第二天傳來夏天的破產訊息,那似乎就像前天的新聞,不再產生醜聞特有的爆炸性效果。而且,由於資產拍賣過程莊重、生機盎然,這些光禿、空蕩的被玷汙的公寓,充滿了明亮、質樸的回音,這個過程不會招致任何遺憾或者傷感之情:夏天的所有清除工作顯得同樣的蒼白無力,散漫無序,有種拖延到聖灰星期三狂歡節的漫不經心的態度。

不過,沉溺於悲觀主義也許是不成熟的表現。交涉還在進行當中,夏天的儲備還沒有耗盡,完全的恢複近在眼前??不過夏天的人們可不以深思熟慮和頭腦冷靜見長。連旅店老板,那些在投資夏天股票市場的人,都開始投降了。其實——這種忠誠的缺乏和對一個忠誠盟友應有欣賞的缺失表明,高貴的商人是何其稀罕!他們都是些商鋪老板——小氣怯懦之人,缺乏長遠眼光。總而言之,他們都緊緊摟著那點兒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當不肯破費。他們憤世嫉俗地摘掉文雅的麵具和燕尾服想露出??他們不過是個出納員。

我們也開始收拾起行李。我隻有十五歲,完全沒有世俗義務的負擔。離出發還有一個小時,我又一次跑出去跟這個度假地告別,驗收這個季節的收成,決定什麼可以帶回去,什麼必須從這些死氣沉沉的外景中永久清除。可是在公園裏,在午後的陽光中顯得空空蕩蕩、燦爛明亮的圓形小廣場旁邊,緊挨著密茨凱維支①[①密茨凱維支(Mickiewicz),1798—1855,波蘭詩人、革命家。

]的紀念碑,有關夏天的這場危機的真相在我的靈魂中豁然開朗。我懷著這種頓悟的喜悅心情,爬上紀念碑基座的兩個台階,在那裏用目光和伸出的胳膊畫了一個充滿激情的弧線,仿佛在對整個度假地發表演說:“別了,夏季!你是那麼美麗和絢爛。沒有任何一個夏天能與你媲美。今天,我終於懂得了,盡管有時你讓我感到極度不快和悲傷。為了讓你記住點兒什麼,我要把我的冒險經曆留給你,讓它充滿整個公園、小路和花園。我再也不可能帶著我的十五歲回去了,它將隻好永遠留在這裏。我把專門為你畫的那幅畫放進我以另一個逗留者的身份住過的平房後廊兩根木椽之間的縫隙裏。現在你正沉入這些陰影,這個到處是農舍、花園的小鎮也跟你一起沉入地下世界。你沒有繼嗣。你和這個小鎮,你最後的族類,正在死亡。

“可你並非無辜,哦,夏季!讓我來告訴,你的罪疚何在。你不甘心待在既定的範圍。沒有任何現實能夠滿足你,你總是要脫離會被現實化的王國。在現實世界找不到安息之地,你就用虛構的隱喻材料創造出一個超級建築,你遊走在聯想和幻覺之間,無可估量的事物之中。所有的事物都與另外一個事物有關,後者依序又要求更進一步的事物來確認,這樣無窮無盡地關聯下去。最後,你的甜言蜜語令人發膩。人們已經倦於在沒完沒了的修辭的翻騰中晃蕩。是的,修辭——請原諒我這樣說。在眾多的想象中,在一個接一個地方,湧現出對真實和本質的渴望時,這點就變得很清楚了。那一刻已經招致了你的失敗。你的宏觀界限變得清晰可見,你的豪華風格,你在青春年華時滿足了現實需要的華麗裝飾,現在看來也不過是矯揉造作的把戲。你的柔美和幻想打上了幼稚誇張的痕跡。你的夜晚遼闊無邊,就像情人們瘋狂的激情,有時又像高燒病人的幻覺般旋轉著萬花筒。你的香氣是如此獨特,人類已經無法欣然汲取。在你觸摸的魔力作用下,一切都紛紛解體,變成更加深刻更加高級的形式。人們吃著你的蘋果時,會聯想到來自天堂大地的果實,你的李子讓人看到隻可消費氣味的虛無縹緲果實的意象。你的上齶隻捕捉顏色中最高的譜係,你不熟悉這黑暗、充滿泥土氣息、油膩的褐色物質的浸潤與精華。秋天代表著人類靈魂對事物、本質、邊界的渴望。由於不可知的原因,當人類的比喻、設計、夢想開始渴望變成現實時,秋天就要隨時光臨了。從前在人類宇宙最遙遠地帶上空彌漫的幻影——給它高高的拱頂借來這些光譜的色彩——現在回到人間了,而此刻人類正在尋找溫暖的氣息,尋找溫馨的小小家園,尋找能夠安放一張床的區區之隅。人們的住宅成了伯利恒①[①伯利恒(Bethlehem),耶路撒冷南方一鎮,相傳為耶穌降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