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十二月二十二日
1
斯蒂芬豎起外衣的領子,沿著站台輕快地走著。頭頂的霧氣籠罩著整個車站,巨大的引擎發出洪亮的嘶嘶聲,把大團大團的蒸汽吐進陰冷潮濕的空氣中。一切都是髒髒的,蒙上了汙濁的煙塵。
斯蒂芬厭惡地想著:多麼肮髒的國度,多麼肮髒的城市!
他對倫敦最初的興奮感——那些商店、飯館和穿著入時的迷人女郎——已蕩然無存,現在他看到的這座城市,就像一枚閃閃發光的人造寶石,鑲嵌在肮髒的底座上。
假如他現在身在南非??想到這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思鄉的痛楚。陽光,藍天,開滿鮮花的花園,清新的藍色花朵,白花丹籬笆,每家每戶的房子上都爬滿了藍紫色的牽牛花。
而這裏——泥土、煤塵,還有無止境的、奔流不息的人群——他們挪動、趕路、推搡,就像奮力奔向蟻山的蟻群。
一時間他想:我要是沒來就好了??接著,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嘴巴馬上抿成一條冷酷的線。不,見鬼!他一定要繼續下去!他已經計劃了好幾年,這是他一直想做的——將要做的事。對,他一定要繼續下去!
那一瞬間的猶疑,突如其來的對自己的質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值得嗎?為什麼深陷過去不放?為什麼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全都是軟弱作怪。他不再是一個孩子了——不能因為一時的念頭而做這做那。他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充滿自信,意誌堅定。他一定會繼續下去,實現此次英格蘭之行的目的。
他登上火車,沿著過道走,尋找一個空位。他揮揮手打發走一個行李搬運工,自己拿著生牛皮質的行李箱,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查看。這趟車已經滿滿當當的了。離聖誕節還有三天。斯蒂芬·法爾不愉快地看著擁擠的車廂。
人!沒完沒了、數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那麼??那麼??那個詞怎麼說的來著?都麵目可憎!那麼相似,相似得可怕!這些人看起來可不像綿羊或兔子那樣溫順。他們中的一些喋喋不休、大驚小怪;還有一些體態臃腫的中年男人,哼哼唧唧的,更像是豬;就連那些身子細長、鵝蛋臉、嘴巴塗抹得鮮紅的女孩子,也一模一樣得令人沮喪。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渴望,渴望南非廣袤的草原、熾烈的陽光、荒無人煙的??
然而,刹那間,正向一個車廂望去的他屏住了呼吸。那個姑娘完全不同:烏黑的頭發,細膩的奶油色皮膚,眼睛像午夜一樣深邃、一樣黑。那種憂鬱而高傲的眼神是南方人所特有的,這樣的女郎絕不該出現在這群乏味、可憎的人當中——她就不該來到這沉悶的英格蘭中部地區。她應該倚在一個陽台上,嘴裏銜著一朵玫瑰花,高傲的頭上披著黑色的蕾絲頭紗,周圍的空氣中應該彌漫著塵土、熱浪還有血的味道——正是那鬥牛場的味道??她應該出現在那些華麗輝煌的地方,而不是擠進三等車廂的一個角落。
斯蒂芬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此時他也沒有忽略她那身寒酸的黑色套裝、劣質的線織手套、薄薄的鞋子,以及頗具挑釁意味的火紅色手袋。但他依舊認為她光彩照人。她靚麗、美妙,具有一種異國情調??
她來這個多霧、寒冷,充斥著忙碌的小螞蟻的國家幹什麼?
他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來這兒幹什麼。我一定要??
2
皮拉爾縮著身子緊貼窗戶坐著,心想英國人怎麼會有股這樣的怪味兒呢??這是迄今為止英格蘭給她的最深感觸,完全不同的氣味。這裏沒有大蒜的味道,沒有泥土的氣息,香水的芬芳微乎其微。此時,這個車廂裏是一種窒悶的寒冷氣息——火車發出的硫黃味,一種肥皂的氣味和另一種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氣味。她認為那氣味來自於坐在她身邊的那個肥胖女人的毛領子。皮拉爾微微吸了吸鼻子,不情願地吸進一些樟腦球的難聞氣味。她暗想:為自己選擇這樣一種香型可真夠可笑的。
汽笛長鳴,火車伴隨著響亮的聲音顫顫巍巍地開出了車站。出發了,她上路了。
她的心跳稍微加快了一些。會順利嗎?她能完成該做的事嗎?一定會的,一定,一切都考慮周全了??她為一切可能做好了準備。哦,是的,她會成功的——她肯定會成功的??
皮拉爾紅唇的弧線微微上揚,使那張嘴突然變得冷酷起來。冷酷而貪婪——就像一個孩子或者一隻貓的嘴——一張隻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憐憫的嘴。
她帶著一種孩子才有的毫不掩飾的好奇打量著四周。周圍這些人,一共七個,他們是多麼滑稽啊!這些英國人!他們看起來都很有錢,富有、闊氣。瞧他們的衣服,他們的靴子。哦!正如她聽說的那樣,英國是一個富裕的國家,但也並非樣樣都好,對,很明顯並非樣樣都好。
過道裏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皮拉爾認為他長得非常帥。她喜歡他那古銅色的皮膚、高高的鼻子還有寬闊的雙肩。憑借優於任何一個英國女孩的敏銳直覺,皮拉爾馬上就看出這個男人也很欣賞她。雖然她並沒有直接看過他一眼,可她很清楚他一直在頻頻打量著她。她記住了他的樣子。
她不動聲色地注意著這個事實,並不太感興趣。在她的國家,男人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從不會過分掩飾。她懷疑他不是英國人,最後認定他不是。
作為一個英國人來說,他太活潑,太有生氣了,皮拉爾這樣想。可他又是白種人,很可能就是個美國人。他就像——就像西部電影裏的男演員。
一位列車員走過過道。
“第一頓午餐,第一頓午餐,請大家去用餐。”
皮拉爾這個車廂裏的七位乘客都持有第一次午餐的招待券。他們紛紛起身離開,車廂裏一下子變得冷清而安寧。皮拉爾趕忙把窗戶拉起來——剛才被坐在對麵的、看起來不太好惹的灰發女士放下來了幾英寸——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倫敦北部的郊區景色。拉門發出聲響時她沒有回頭去看。她知道是過道裏的那個男人,顯然,他進來是為了跟她搭話。
她依舊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斯蒂芬·法爾說:“你想把窗戶全放下來嗎?”
皮拉爾故作端莊地答道:“正好相反,我剛剛把它關上。”
她的英語說得很好,隻有一點輕微的口音。
在隨後片刻的沉默中,斯蒂芬想:多麼美妙的嗓音,帶著陽光??就像夏夜一樣溫暖??
皮拉爾想:我喜歡他的聲音,洪亮有力。他很吸引人——是的,他很吸引人。
斯蒂芬說:“這趟火車可真夠擁擠的。”
“哦,是的。人們都想離開倫敦。我想是因為那兒太灰暗了。”
皮拉爾所受的教育並不認為在火車上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是一種罪過。她可以像別的姑娘一樣矜持,但沒有那麼多禁忌。
如果斯蒂芬是在英格蘭長大的,那他也許會因為和一個年輕女孩談話而局促不安。但斯蒂芬是一個隨和的家夥,他覺得自己想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態度從容自然。
他不自覺地笑著說:“倫敦真是個可怕的地方,不是嗎?”
“哦,是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兒。”
“我也是。”
“你不是英國人吧,對嗎?”
“我是英國人,但我從南非來。”
“哦,我明白了,這就對了。”
“你剛從國外來嗎?”
皮拉爾點點頭。“我從西班牙來。”
斯蒂芬很感興趣。
“你是從西班牙來的,真的嗎?那麼你是西班牙人?”
“一半是,我媽媽是英國人,所以我英語才說得這麼好。”
“那兒的仗打得怎麼樣了?”斯蒂芬問。
“太可怕了,是的??令人悲痛。到處都被毀了,好多地方——是的。”
“你支持哪一邊?”
皮拉爾的政治主張並不明確。她解釋說,在她們村子裏,沒人關心打仗的事。“離我們不是很近,你明白吧。市長,作為一個政府官員,當然支持政府,教區神父則支持佛朗哥將軍,但大多數百姓都忙著照料他們的葡萄園和土地,沒時間去管這些事兒。”
“這麼說,你們附近沒怎麼打?”
皮拉爾說過去是這樣的。“可後來我坐上了一輛汽車,”她解釋道,“發現國內遍地都是廢墟。我親眼看見一枚炸彈掉下來,炸了一輛車——是的,還有一枚炸毀了一所房子。那真是太刺激了!”
斯蒂芬·法爾露出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
“這就是你對戰爭的感覺嗎?”
“確實挺煩人的,”皮拉爾說,“我想再了解一些,可我們的司機被炸死了。”
斯蒂芬看著她,說:“這沒讓你感到不安嗎?”
皮拉爾的黑眼睛睜得非常大。
“每個人都要死的,人生就是這樣的,不是嗎?被飛快地從天而降的炸彈——嘭地炸飛——像那樣,又和其他的死法有什麼不同呢?每個人隻能活一陣兒,然後就要死掉。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這麼回事。”
斯蒂芬·法爾笑了。
“我認為你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
“你認為我不是什麼?”皮拉爾似乎因為這個不在她詞彙表裏的詞而感到困惑。
“你會原諒你的仇人嗎,小姐?”
皮拉爾搖搖頭。
“我沒有仇人,不過如果我有??”
“怎麼樣?”
他注視著她,再一次被她那上揚的、可愛卻又無情的嘴角迷住了。
皮拉爾嚴肅地說:“如果我有仇人,如果他恨我而我也恨他,那我就會割斷他的喉嚨,像這樣??”
她做了一個生動的手勢。
斯蒂芬·法爾被她這個敏捷而粗魯的手勢嚇得往後縮了縮,說:“你真是一個殘忍的姑娘!”
皮拉爾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那你會怎樣對待你的仇人呢?”
他先是盯著她,然後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啊!”
皮拉爾不滿意地說:“你肯定知道。”
他止住笑,倒吸了一口氣,低聲答道:“對,我知道??”
然後他迅速地換了一種態度,問:“你到英格蘭來幹什麼?”
皮拉爾非常端莊地答道:“我來這兒跟我的親戚們住一陣子——我的英國親戚。”
“我明白了。”
他靠在椅背上,仔細地打量著她——猜想她所說的那些英國親戚什麼樣,他們將如何對待這個西班牙來的陌生人,並試圖想象她在嚴肅的英國家庭裏過聖誕節的情景。
皮拉爾問:“南非很不錯,是嗎?”
他開始給她講有關南非的事。她就像一個孩子聽故事一樣,一臉愉悅地聽著。他喜歡她提出的幼稚卻機靈的問題,並被自己所編造的誇張童話故事逗樂了。
車廂裏原來的乘客都回來了,這項娛樂也隻好到此為止。他站起身,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睛,又走回到過道裏。
為了讓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進來,他退到門口處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在一個明顯是外國樣式的廉價箱子掛著的行李簽上。他饒有興趣地默念著她的名字: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但當他看見上麵的地址時,他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了,心中湧起一些說不清的感情——那上麵寫著:戈斯頓霍爾,朗代爾,阿德斯菲爾德。
他半轉過身來,以全新的目光盯著那個女孩,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迷惑,厭惡,懷疑??他走到過道上,站在那兒點著一根煙,皺起了眉頭。
3
在戈斯頓霍爾藍金色的寬敞客廳裏,阿爾弗雷德·李正和妻子莉迪亞坐在那兒討論聖誕節的計劃。阿爾弗雷德是一個體形壯碩的中年人,有一張和善的臉和一雙溫柔的棕色眼睛。他說話時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楚。脖子總是縮著,給人一種奇怪的遲鈍感。莉迪亞,他的妻子,是一個精力充沛,如靈緹犬一般纖瘦的女人。她瘦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動作靈敏,一舉一動間透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優雅。
她那張冷漠且憔悴的臉並不漂亮,但很有特色。她的嗓音非常迷人。
阿爾弗雷德說:“父親堅持要這樣!這是沒辦法的事。”
莉迪亞壓抑住瞬間的焦躁,說道:“必須每次都向他妥協嗎?”
“他上年紀了,親愛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
“他希望能事事順心。”
莉迪亞冷淡地說:“當然啦,因為他確實事事順心!可是,阿爾弗雷德,你偶爾也該拒絕一下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他盯著她,明顯被她說的話嚇到了,顯得很不高興。她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阿爾弗雷德·李又重複了一遍:“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她優雅地衝他聳了聳肩,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恰當的詞。
“你父親??有些??專橫。”
“他老了。”
“會越來越老,隨之越來越專橫。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他已經完全掌控了我們的生活,我們根本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計劃!哪怕有,也都會以失望告終。”
阿爾弗雷德說:“父親希望他能被我們放在首位。他對我們很好,別忘了。”
“哦!對我們很好!”
“非常好。”
阿爾弗雷德的口氣已經有點兒冷酷了。
莉迪亞平靜地說:“你指經濟方麵嗎?”
“是的。他自己的開銷非常少,但在錢的方麵,他從不約束我們。你隨便在衣服或房子上花錢,他付賬的時候連吭都不吭一聲。上個星期,他還給了我們一輛新車。”
“在錢的問題上,你父親的確非常大方。這點我承認。”莉迪亞說,“但作為回報,他希望我們像奴隸一樣服從他。”
“奴隸?”
“我用的正是這個詞。你就是他的奴隸,阿爾弗雷德。如果我們計劃出去,而你父親突然希望我們不要去,你就會取消所有安排留下來,一聲都不吭!如果他又突發奇想,想讓我們離開,我們就得走??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自己不能做主。”
她丈夫苦惱地說:“我希望你別這麼說,莉迪亞。這樣很忘恩負義,我父親為咱們做了那麼多??”
她把反駁的話咽了回去,再次優雅地聳了聳瘦削的雙肩。
阿爾弗雷德說:“你知道,莉迪亞,老頭子很喜歡你。”
他妻子則清楚明白地回應道:“我可一點兒都不喜歡他。”
“莉迪亞,你這麼說讓我很難過。這樣太無情了。”
“也許吧。可有些時候,事情會逼得人說實話。”
“要是被父親知道??”
“你父親很清楚我不喜歡他!而我認為,他覺得這很有意思。”
“真的嗎?莉迪亞,我敢肯定你錯了。他經常對我說起你對他有多好。”
“我自然得表現得禮貌周到。今後也會一直這樣。我隻想讓你知道我的真實感受。我不喜歡你父親,阿爾弗雷德。我認為他是一個惡毒而專橫的老人。他欺負你,濫用你對他的愛。你早該站起來反抗了。”
阿爾弗雷德厲聲道:“夠了,莉迪亞。請不要再說下去了。”
她歎了口氣。
“對不起。也許我錯了??咱們聊聊聖誕節的安排吧。你認為你弟弟戴維真的會來嗎?”
“他為什麼不來?”
她不確定地搖搖頭。
“戴維他——很古怪。別忘了,他有好多年沒進過這個家門了。他那麼愛你們的母親,這地方對他而言有種特別的感情。”
“戴維總是讓父親很惱火。”阿爾弗雷德說,“他那不切實際的音樂夢。父親對他可能確實過於苛刻了,但我想,戴維和希爾達都會回來的。要知道,這可是聖誕節呀。”
“和睦友善。”莉迪亞說,小巧的嘴巴嘲諷地撇了撇,“我倒要看看!喬治和瑪格達萊尼要來,他們說可能明天到。我擔心瑪格達萊尼會覺得沒意思透了。”
阿爾弗雷德有些煩躁地說:“我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那弟弟喬治要娶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人!喬治一直是個傻瓜!”
“他的事業非常成功,”莉迪亞說,“他的選民們喜歡他。我相信,在政治領域,瑪格達萊尼非常努力地為他工作著。”
阿爾弗雷德慢悠悠地說:“我想我不太喜歡她。她長得非常漂亮——但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那些看起來很好看的梨——像打了蠟一般光亮,還帶點玫瑰色的紅暈。”他搖了搖頭。
“但裏麵卻壞了?”莉迪亞說,“你會這麼說可太好笑了,阿爾弗雷德!”
“有什麼好笑的?”
她回答道:“因為你一向是個老好人。幾乎從不說別人的壞話。有時候我甚至生你的氣,因為你實在不夠??哦,我該怎麼說??不夠有疑心,不夠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