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十二月二十二日(2 / 3)

她的丈夫笑了。

“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什麼樣,是由你的想法決定的。”

莉迪亞尖刻地說:“不!罪惡並非隻是人們想出來的。罪惡是真實存在的!你好像對這世界上的罪惡毫無知覺。但我知道,我能感覺到。一直能感覺到,就在這幢房子裏。”她咬住嘴唇,別過臉去。

阿爾弗雷德說:“莉迪亞——”

但她迅速地抬起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她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阿爾弗雷德也轉過頭去。

一個膚色黝黑、一臉諂媚的男人,謙恭地站在那兒。

莉迪亞不客氣地問:“什麼事,霍伯裏?”

霍伯裏的聲音很低沉,但那不過是為了體現恭敬。

“夫人,李先生讓我告訴您,會多兩位客人來這裏過聖誕節,他問您能否為他們準備一下房間?”

莉迪亞說:“多兩個客人?”

霍伯裏流利地回答:“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輕女士。”

阿爾弗雷德非常驚訝:“一位年輕女士?”

“李先生是這麼說的,先生。”

莉迪亞馬上說道:“我要上去見他——”

霍伯裏往前邁了一小步,雖然隻是一個細小的動作,卻有效地阻止了莉迪亞迅速的行動。

“對不起,夫人,李先生正在睡午覺。他特別吩咐過,不希望被打擾。”

“知道了。”阿爾弗雷德說,“我們當然不會去打擾他。”

“非常感謝,先生。”霍伯裏退下了。

莉迪亞激動地說:“我太討厭這個人了!他像隻貓似的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他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你都聽不見。”

“我也不太喜歡他,但他忠於職守。好的男陪伴兼護士可不好找。再說父親喜歡他,這才是最主要的。”

“對,就像你說的,這才是最主要的。阿爾弗雷德,年輕女士是怎麼回事。哪位年輕女士?”

她丈夫搖搖頭。

“我想不出會是誰,連一個可能的人選都想不到。”

兩人麵麵相覷,接著莉迪亞開口了,她那張富於表現力的嘴突然扭曲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阿爾弗雷德?”

“什麼?”

“我認為你父親最近有些無聊,因此,他想為自己策劃一次小小的聖誕節。”

“所以邀請兩個陌生人參加家庭聚會?”

“哦,我並不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我認為,你父親想給自己找點樂子。”

“我希望他能從中得到些樂趣。”阿爾弗雷德嚴肅地說,“可憐的老家夥,腿腳不利落。在經曆了冒險生活之後,他成了一個殘疾人。”

莉迪亞慢吞吞地重複道:“在經曆了——冒險生活之後。”

她在這個形容詞之前稍微停頓了一下,賦予它一種曖昧不清的特別含義。阿爾弗雷德好像覺察到了這一點。他漲紅了臉,看上去不太開心。

她突然提高了嗓門。

“他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呢,我真難以想象!你們兩個人截然不同,而他讓你著迷——你簡直崇拜著他!”

阿爾弗雷德略微有些惱怒,說道:“你說得太過分了吧,莉迪亞?我認為,兒子愛他的父親,這是很正常的事。否則才不正常呢。”

莉迪亞說:“照你這麼說,這個家裏的大多數成員都不正常!噢,咱們別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傷害了你的感情。相信我,阿爾弗雷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非常欽佩你的——你的忠誠。現如今,忠心耿耿是一種相當罕見的美德。這麼說吧,就算是我嫉妒,好嗎?既然女人注定嫉妒她們的婆婆,那為什麼不能嫉妒公公呢?”

他伸出手臂,溫柔地抱著她。

“你沒管住自己的嘴巴,莉迪亞。你完全沒必要嫉妒。”

她飛快地給了他一個悔意之吻,輕輕地吻上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樣的,阿爾弗雷德,對你的母親我也沒有一絲嫉妒之心。我多希望能認識她呀。”

“她是個可憐的人。”他說。

他妻子很感興趣看著他。

“她就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嗎,一個可憐的人?真有意思。”

他陷入回憶中,訴說著。

“我所記得的她,基本上一直病著,經常哭泣,”他搖了搖頭,“她沒有一絲生氣。”

她凝視著他,溫柔地低聲道:“真怪??”

但當他向她投來不解的一瞥,她又飛快地搖了搖頭,把話題岔開了。

“既然我們搞不清神秘的客人是誰,那我還是先出去把花園裏的事做完吧。”

“外麵很冷,親愛的,寒風刺骨。”

“我會穿得暖和點。”

她離開了房間。隻剩阿爾弗雷德·李一個人,他微微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房間裏麵的大窗戶旁邊,窗外是圍著房子修建的露台。過了一兩分鍾,莉迪亞出現了,拿著一個平底籃子,身上裹著一件毛毯一樣的外套。她放下籃子,開始在一個稍稍高出地麵的方形石水槽裏忙活起來。

阿爾弗雷德看了一會兒,走出房間,拿了外套和圍巾,從側門來到露台上。他順著露台走,一路上散布著好幾個做成盆景的石水槽,這些全部出自莉迪亞那雙靈巧的手。

有一個沙漠風情的主題,鋪著細細的黃沙,一小叢綠色的棕櫚樹種在染了色的鐵皮罐裏,還有一個駱駝隊、一兩個阿拉伯人偶和幾幢黏土製成的泥漿房。一個是意大利花園盆景,有露台和開滿鮮花的花床,全是用染了色的封蠟做的。還有一個是北極景觀,用綠色玻璃做成冰山,還有一小群企鵝。接下來是日式庭院,有兩棵漂亮的小矮樹,鏡子代表水麵,還有黏土小橋。

最後他終於走到她身邊。她正在工作,藍色的紙鋪在地上,上麵壓著玻璃,旁邊是幾塊堆起的石頭。此時她正從一個小袋子裏往外倒粗糙的鵝卵石,想弄成海灘的樣子。石堆之間有一些小仙人掌。

莉迪亞在自言自語。

“對,就是這樣,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阿爾弗雷德說:“這件最新的作品是什麼?”

她沒注意到他的到來,因此吃了一驚。

“這個?噢,這是死海。阿爾弗雷德,你喜歡它嗎?”

他說:“看起來相當貧瘠,不是嗎?不該多來一點綠色植物嗎?”

她搖搖頭。

“我想象中的死海就是這樣的。它‘死’了,你懂嗎——”

“不如其他那些好看。”

“它本來就沒被設計成好看的。”

附近傳來腳步聲。上了年紀、一頭白發、背有些駝的男管家正向他們走來。

“喬治·李太太打來電話,夫人,她問明天她和喬治先生五點二十到,方便嗎?”

“方便。告訴她,完全沒問題。”

“謝謝您,夫人。”

男管家匆匆離開了。莉迪亞望著他離去,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柔和。

“親愛的老特雷西利安。他多麼值得信賴啊!我無法想象要是沒有他,咱們可怎麼辦。”

阿爾弗雷德表示同意。

“他是那種老派的家夥,跟著咱們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我們。”

莉迪亞點點頭。

“是的,他就像小說裏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我相信,在必要的時候,為了保護這個家裏的人,他會不顧一切的!”

阿爾弗雷德說:“我相信他會??是的,我相信他一定會。”

莉迪亞把最後幾塊鵝卵石放好。

“好啦,”她說,“全準備好了。”

“準備什麼?”阿爾弗雷德有些茫然。

她笑了。

“為聖誕節呀,傻瓜!為即將到來的這個情深意切的聖誕節家庭聚會。”

4

戴維正在讀信。他剛把它揉成一團扔到一邊,現在又撿了回來,重新展平讀了起來。

他的妻子希爾達一言不發,靜靜地注視著他。她注意到他太陽穴部位的肌肉在抽搐(還是說那是凸起的青筋),細長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全身都在緊張地痙攣。最終,當他把總是垂在前額的一縷金發拂開,那雙迷人的藍眼睛望向她時,她已經準備好了。

“希爾達,我們該怎麼辦?”

希爾達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她聽出了他聲音中的迫切,深知他有多依賴自己——打從結婚起便如此——知道她會直接影響他最後的決定。正因如此她才格外謹慎,不想把事情說得太死。

她開口了,聲音平靜,帶有能撫慰人心的力量,就像經驗豐富的幼兒園阿姨。

“那要看你是怎麼想的,戴維。”

希爾達,這個大塊頭女人,並不美麗,但有一種吸引力。她身上的某些東西就像一幅荷蘭人畫的風景畫,嗓音溫暖,討人喜歡。她擁有一種堅強——深藏於心的堅韌,能夠感染弱者。一個過分剛烈的矮胖的中年婦女,不機靈,也沒什麼才氣,但有一些你不能忽視的東西。力量!希爾達·李擁有一種力量!

戴維站起身來在屋子裏踱步。他的頭發一點兒也沒變白,長相難以置信的孩子氣,溫和的臉龐就像伯恩-瓊斯①[①伯恩-瓊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新拉斐爾前派(又名牛津會)最重要的畫家之一。

]筆下的騎士,有些??不真實。

他憂心忡忡地開了口。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希爾達,你一定知道。”

“我不確定。”

“但我告訴過你呀——一次又一次。我討厭那裏的一切。那所房子,鄉下,以及相關的一切。它隻會喚起我的痛苦回憶。我討厭在那兒度過的每一分鍾!當我想起它,就會想起我母親受過的所有苦難??”

他妻子同情地點點頭。

“她非常可愛,希爾達,非常有耐心。躺在那兒,即便痛苦,卻忍耐著,承受著一切。而我的父親,”他的臉色隨之陰沉下來,“給她的一生帶來不幸,羞辱她、炫耀他的豔遇。他時常對她不忠,甚至從不費心遮掩。”

希爾達·李說:“她本不該這樣忍氣吞聲,她應該離開他。”

他帶著一絲責備的意味說道:“她太善良了,不可能那麼做。她認為留在那裏是她的責任。再說了,那裏是她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可以獨立謀生。”

戴維煩躁地說:“在那個時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那時的女人是不會那樣做的。她們包容一切,耐心地忍耐。她還得考慮我們。即使她和我父親離了婚,會發生什麼?他很可能會再婚,建立一個新的家庭,我們就會被扔到一邊。所有這些她都必須考慮到。”

希爾達沒答話。

戴維繼續說了下去。

“不,她做得對。她是個聖人!她一直忍耐到最後——沒有一絲抱怨。”

希爾達說:“她要是一點兒都不曾抱怨,你就不會知道這麼多了,戴維!”

他的臉色好了些,聲音也變得輕柔。

“是的。她告訴我了一些事,她知道我多麼愛她。當她去世的時候——”

他頓住了,將雙手插進頭發裏。

“希爾達,那太可怕了堪稱恐怖!淒慘悲涼!她那時還很年輕,本不該死的。是他殺死了她——我父親!他要對她的死負責。他傷透了她的心。那時我便決定不要再與他同住一片屋簷下。我逃走了,遠離那一切。”

希爾達點了點頭。

“你的決定很明智,”她說,“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戴維說:“父親想讓我加入他的事業,但那就意味著要住在家裏,我可忍受不了。我無法理解阿爾弗雷德是怎麼忍受的,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就從沒反抗過嗎?”希爾達頗感興趣地問,“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一些事,關於他如何放棄了別的職業。”

戴維點點頭。

“阿爾弗雷德參了軍。全是父親安排好的。阿爾弗雷德,家裏的長子,就要進騎兵團之類的地方。哈裏加入他的事業,還有我。喬治去參政。”

“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發展?”

戴維搖搖頭。

“哈裏打亂了一切!他非常放蕩不羈。欠債,惹了各種各樣的麻煩。最後,某一天,他拿著不屬於他的幾百英鎊一走了之,留下張字條,說他不適合坐辦公室,他要去看看世界。”

“從此你們就沒再聽到他的消息了嗎?”

“噢,不,我們有。”戴維笑了,“我們經常能聽到他的消息!他會從世界各地發來電報要錢,也總能得到!”

“阿爾弗雷德呢?”

“父親讓他退伍回來加入他的事業。”

“他介意嗎?”

“剛開始的時候非常介意,他恨那份工作。但父親總能把阿爾弗雷德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相信,他現在依舊被父親攥在手心裏。”

“而你——逃脫了!”希爾達說。

“是的,我去了倫敦,學習繪畫。父親明白地告訴我,如果我去幹這麼一件蠢事,那麼我隻能得到很少的生活費,而他死後什麼都不會留給我。我說我不在乎。他管我叫小傻瓜,然後就這樣了!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

希爾達溫柔地問:“你沒後悔過嗎?”

“沒有,真的沒有。我知道我在藝術上不會有多大的成就,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我們有這幢小別墅就夠了。我們擁有想要的一切必需品。而如果我死了,保險受益人是你。”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可是現在,這個!”

他拍了一下那封信。

“如果這封信真的讓你這麼難受,我表示遺憾。”希爾達說。

戴維就像沒聽見她說的話似的,接著說下去。

“叫我帶妻子回去過聖誕節。希望我們一家能聚在一起,過一個團圓的聖誕!這是什麼意思?”

希爾達說:“除了字麵意思,還會有什麼別的意思嗎?”

他困惑地看著她。

“我的意思是,”她笑起來,說,“你父親他年紀大了,開始因家庭這一牽絆而感傷。要知道,這是合理的。”

“我想是這樣的。”戴維慢吞吞地說。

“他老了,而且非常孤單。”

他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讓我去,對嗎,希爾達?”

她慢悠悠地答道:“如果不答應這個請求——好像很可惜。我想我是一個很守舊的人,那麼聖誕節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能友善和睦一點呢?”

“在我告訴你這些事之後你仍這麼想?”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但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消逝了,終結了。”

“對我來說還沒有。”

“是的,因為你不願意讓這一切過去。你讓往事依舊活在記憶中。”

“我不能忘記。”

“你不願忘記,這才是你的真實想法,戴維。”

他的嘴抿得緊緊的。

“我們都這樣,我們李家的人。一件事情能記好多年,不停回憶,好讓記憶永遠栩栩如生。”

希爾達有點兒不耐煩地說:“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嗎?我可不這麼想!”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有深意。

他說:“你並不看重這樣的專一。鍾情於回憶,對嗎?”

希爾達說:“我相信現在的事,而不是過去。如果我們一定要讓往事保持鮮活,我想,最終我們會扭曲它。我們會誇大其詞,以一種錯誤的眼光去看待往事。”

“我能清楚地記得那些日子裏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細節。”戴維激動地說。

“是的,可你不該這樣!親愛的!這樣不正常!你仍以一個孩子的眼光去看待那些事,而不是作為一個有氣度的、有寬容心的紳士。”

“這又有什麼不一樣呢?”戴維問道。

希爾達猶豫了。她感覺到此時再說下去是不明智的,可有些話她又非常想說出來。

“我覺得,”她說,“你把你父親看成一個妖怪了!但如果你現在見到他,很可能會發現他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也許已經失去了激情的人。盡管絕非毫無過錯,但他也僅僅隻是個人,而不是沒有人性的怪物!”

“你不明白!他對待我母親時——”

希爾達嚴肅地說:“有時候溫柔、順從,會激發男人身上最壞的東西。然而依舊是這個男人,會因為勇氣和決心,變成完全不同的樣子。”

“照你這麼說倒是她的錯——”

希爾達打斷了他的話。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父親的確待你母親很不好,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但婚姻是一件很特別的事,任何局外人——甚至包括他們的孩子在內,都沒有權利評判。況且,你此時的憤怒怨恨,對你母親都已於事無補。整件事都過去了,在你身後了!現在隻剩下一個老人,身體衰弱,想讓他的兒子回家過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