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還有二十分鍾才起飛,楊紅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她原以為在機場與丈夫、兒子告別會很難受,但出人意料的是,三個人都很平靜。兒子才四歲,又一直有保姆照顧,大概以為媽媽這次也隻是出差幾天,所以沒哭沒鬧,隻叫她一定帶麥當勞回來。丈夫周寧隻是叮囑她別顧著省錢,到了美國那邊該吃的吃,該花的花,咱們也不靠省這幾個美元過日子。
機場裏有些男女又是接吻,又是擁抱的。楊紅有點看不慣,有些東西還是應該留在臥室裏做的。有多少激情昨晚也該燃燒完了,用得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嗎?
昨晚丈夫周寧倒是激情滿懷,做了兩次似乎還意猶未盡。“真舍不得你走。”完事以後他還加了一句。
楊紅原本也想像丈夫一樣投入,但她有太多的擔心,做了流產手術還不到三十天,不知道會不會引起炎症。如果又懷上,那就更糟了。聽說美國那邊做流產貴得很,還有人說美國根本不讓做流產。如果那樣,有了孩子還非生不可。楊紅怕怕地想,生第二胎,還想不想在H大學待了?自己做係黨委副書記的時候,親手開除過一個生第二胎的女老師。雖說是院黨委集體的決定,自己總是投了讚成票的。
在懷兒子周怡之前,她和丈夫沒采取過什麼避孕措施。那時候想,反正婚也結了,有了孩子就生。奇怪的是,結婚六七年,也沒懷孕。楊紅那時候也不急,邊教書邊讀在職博士,哪有時間帶小孩。等到博士畢業正有點著急怕得了不孕症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生下來是個兒子,把兩邊的老人都喜壞了。楊紅倒不在乎是男是女,不過老人們喜歡兒子,她也鬆了口氣。真不知道生了女兒會是什麼樣。
懷孕這事還真開不得頭,一開頭就絡繹不絕。周怡還沒斷奶,楊紅就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不是說喂奶期間不會懷孕的嗎?”周寧不解地問。
她一聽,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誰說的?有沒有科學根據?什麼話你都相信。”
發過脾氣她又有些後悔,其實她也是相信喂奶期間不會懷孕的,所以她也沒強調要采取避孕措施。那一次真是讓她嚇得半死,生周怡是剖腹產的,醫生說她這麼快就懷孕真的是不要命了。藥流吧,她正在給孩子喂奶;刮宮吧,怕把子宮上的傷口刮破了;生吧,政策又不允許。那醫生反反複複地責問她為什麼不采取避孕措施。楊紅坐在醫院門診室裏,聽醫生當著好幾個病人的麵,毫不留情地批評她,眼淚都流出來了。最氣人的是醫生最後還加上一句:“年紀也不小了,這是何苦呢!”
楊紅不知道醫生說的“何苦”是指什麼。是說年紀不小了,不該有性生活了,還是說年紀不小了,居然還不知道避孕?她知道醫生是得罪不起的,所以唯有隱忍。等出了門診室,在走廊上看到周寧,她再也忍不住了,“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
“我怎麼了?”周寧也沒好氣地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
那天晚上,楊紅像每次跟丈夫吵完架那樣,裹著自己的那床被子,背朝著周寧睡下。不管兩個人鬧多大的矛盾,她從來不會把周寧趕到客廳去睡,怕保姆看見。她不想讓外人知道,更不想傳到父母耳朵裏去。兩人不吭聲地躺了一會兒,周寧伸過一條胳膊來,把她往懷裏拉。她沒好氣地說:“還做,還做!都弄成這樣了,還要來。”
周寧嬉皮笑臉地說:“反正也這樣了,再做也不會怎麼樣了。”
楊紅知道丈夫在這個問題上是頗有糾纏勁的,差不多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你不答應,他可以纏你半夜。與其弄得自己半夜睡不成覺,還不如盡快滿足他,兩個人都可以多睡一會兒。
每次周寧在那裏折騰得氣喘籲籲時,楊紅就覺得尷尬。雖說結婚這麼多年了,她仍然覺得這是個令人羞於啟齒的事。
楊紅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好像一生都在讀書,一生都待在大學裏:高中畢業就保送進了H大學,本科畢業就留校,一待就是這麼多年;讀的書都是與學業相關的,連風花雪月的愛情小說都看得不多,更不用說“黃色下流”的了。
記得讀中學時上生理衛生課,快上“生殖係統”那一章時,班上男男女女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楊紅也覺得老師快要揭開一個什麼大秘密了。結果老師把男生和女生分開來,對女生重點講了一下經期衛生,就結束了那一章。
楊紅唯一記得當老師講到經期同房會引起種種疾病時,一個女生突然大哭起來。在老師的一再追問下,那個女生說出她經期同過房,肯定要死了。楊紅記得那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驚訝地張著嘴,有好半天沒說話。最後那女生說她一直是跟姐姐住一個房間的,就是經期也不例外。教室裏那個笑啊,連隔壁教室的老師都跑過來問是怎麼回事。當生理衛生老師一再解釋跟姐姐同住一室不算同房之後,那個女生才破涕為笑。不過她從此落下一個別名,叫做“同房”。
楊紅當時也跟著一眾女生大笑一通,而且每次有人嘲笑地用“同房”叫那女生時,楊紅都忍不住跟著大家笑得人仰馬翻。其實她也不知道“同房”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她覺得自己比那女生還是技高一籌:至少我知道什麼不是“同房”吧!
真正了解“同房“的意思,是在她的新婚之夜。跟周寧談了一年戀愛,楊紅是徹底地守住了自己的防線。周寧可以說是有賊心,有賊膽,有賊力,但沒有賊地方。那時兩個人都住在大學的集體宿舍,同寢室的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那時的大學生也不像現在的大學生這麼開放,大多數人還是過著“寢室——課堂——自修室”三點一線的生活。
有那麼幾次,兩人在H大學著名的人工湖畔待得晚了些,摟抱的時間太長了些,周寧也少不了有些衝動,但一看楊紅那不諳世事的表情,就知道此刻要是提出要求,無異於自動請求判自己流氓罪,於是就把到了嘴邊的話硬壓回去,也趁楊紅不注意時把那蠢蠢欲動的家夥鎮壓下去。
2
婚後,周寧有一次開玩笑地問:“嗨,還記不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你問我褲兜裏裝著什麼硬邦邦的東西?”
楊紅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有點抱歉地說:“不記得了,很重要嗎?”
接著,楊紅一下領悟過來,紅著臉嗔道:“流氓!”
周寧狐疑地問她:“你那時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純潔?”他看楊紅瞪起雙眼,連忙解釋說:“我不是說你以前看到過實物,我是說至少從書上看到過吧?生理衛生書上不是什麼都有嗎?”
楊紅打斷他的話說:“書上畫的不是你那樣的。”
周寧逗她說:“看來當初看書還挺認真啊,是不是躲在寢室裏偷偷摸摸地仔細琢磨?”
楊紅說:“從來沒有。你們男生才會這樣無聊。”
周寧笑著說:“怎麼是無聊呢?我們學知識不滿足於一知半解嘛。嗨,你說奇怪不奇怪,我英語那麼差,但那幾個單詞卻是到現在都記得。”
楊紅哭笑不得地說:“我倒是覺得奇怪,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什麼都知道?”周寧不解地問,“我自己身上的東西,我還不知道?”
楊紅不看他的眼睛,固執地說:“我不是指這個。”
有些詞她真的是說不出口,哪怕是在丈夫麵前,哪怕跟他什麼都做過了。
“噢,明白了,”周寧有時候特別喜歡看楊紅害羞的樣子,所以他故意發出這樣的聲調,“男人都是無師自通的嘛。”
“我不相信。你以前肯定有過。”
“真的沒有。我大學四年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度過的,我們兩人是正兒八經的戀人。”
“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過?我又沒有天天跟著你。你大學四年在我眼皮子底下,那你讀大學之前呢?”楊紅不依不饒地說。
“上大學之前就是上高中,每天為高考累個半死,哪有那個心思?”
“沒那個心思?我看你剛才那個表情啊……”
周寧摸了一把自己的臉,調侃地說:“什麼表情?我還不知道我這張臉還會有表情呢,早知道我學戲劇去了。”
楊紅說:“別裝蒜。你要是以前沒有過,為什麼新婚之夜那麼老練?”
周寧回想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在新婚之夜是如何老練的,不過似乎還真是沒有新手的慌張,不是因為藝高人膽大,而是知道楊紅肯定更不懂。在一個完全不懂的人麵前,還有什麼好慌張的?做錯做對,反正她又不知道。精神上沒負擔,行動就顯得胸有成竹。想不到技術上沒差錯反倒成了壞事,給妻子留下一個熟能生巧的印象。早知道這樣,自己就裝著個磕磕絆絆,不得要領,說不定就沒今天的麻煩了。
他停了笑,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以對天發誓,你是我第一個女人。”
“對天發誓有什麼用?你又不信天。”
周寧無心戀戰,有點後悔自己挑起話題讓妻子來拷問自己,於是說:“我不知道怎樣證明自己的清白,我羨慕你們女人,得天獨厚,有個處女膜,像正規大學頒發的學位證一樣。我們男人先天不足,無論怎樣清白,都隻能拿個水貨學位,用人單位承認就承認,不承認也沒辦法。”
3
“嗨,是不是特蕾莎?”
楊紅正在回憶時,忽然覺得右肩被人輕拍了一下,忙睜開眼,發現右手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但想不起是誰。
還沒等她作出反應,女孩便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上下左右打量著說:“哇,真是特蕾莎,剪了個長碎發,又穿得這麼可愛,剛才還以為認錯了人!”
楊紅聽女孩提到自己的發型和衣著,隻覺得一股熱浪從兩個耳朵邊燒起,臉上緋紅,好像撒謊被人當場戳穿一樣,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幾件舊衣服了。頭發倒是新剪的,本來說剪齊就行了,哪知美容店那幾個師傅聽說我要出國,都勸我剪個長碎發,說是以後料理起來簡單。聽說在美國燙發貴,所以就剪了這個發型。”
“這樣挺好的,”女孩按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右手邊的18B上坐下,“你背景審查通過了?”說完又笑起來,“好老土的問題,不通過你怎麼會坐在國際航班上!”
“五月份就通過了。”楊紅見女孩沒再注意她的穿著,鬆了口氣。
“我也被審查背景了,等到八月中旬才簽到證,美國很多學校早就開學了,別人早去美國了,搞得我現在一個人飛去,路上得幾十個小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好,現在碰到你。”
楊紅想不起女孩的名字了,但從她知道自己有特蕾莎這個英語名字來看,一定是新東方口語班的同學。四月份,楊紅報名去新東方的聽力和口語班上了一個月的課。
“你是新東方的吧?”楊紅略帶抱歉地說,“有點想不起你的名字來了。”
“我是特蕾西,跟你一樣,都是朱彼得班上的。你肯定不記得我了,”特蕾西調皮地說,“不過你那時可是像朱彼得說的那樣:‘雞立鶴群’,我們班肯定每個人都記得你。”
楊紅聽她提起朱彼得,想起他上課第一天對自己的嘲笑,有點不快地說:“那個朱彼得,油嘴滑舌,哪裏像個老師。”
“朱彼得說話是太損了點。”特蕾西說,“不過,你還別說,經他那麼一調教,你還真大變了樣。你瞧現在你這打扮,比三個月前至少年輕了十歲。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本科生呢。”
“還本科生,都研究生導師了。”楊紅嘴裏謙虛著,心裏卻十分舒坦,對朱彼得的恨意也消了許多。
“聽說你那會兒在校長麵前參了朱彼得一本,後來怎麼樣,把朱彼得趕走了沒有?”特蕾西好奇地問。
“沒有,”楊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不是要把他趕走,隻是剛開始不太習慣他那樣的教學方法。”她不想提那件尷尬的事,於是問道,“怎麼,你不知道他一直教完我們那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