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我沒上幾天課就走了。”

“是嗎?為什麼?”

“忙起來了唄,”特蕾西對楊紅擠擠眼,學著朱彼得的腔調說,“我他媽真忙,但不是忙***!”

4

在遇到朱彼得以前,楊紅根本不知道這個F-word是什麼意思。她不知道英語裏麵的“4-letter-word(四個字母的詞,罵人話)”,她也不用中文裏的髒字。她是老師,講究個為人師表。

但她忽然想起周寧倒是有點喜歡說話帶個髒字,而且使用這個字的頻率很高。

結婚前,楊紅沒怎麼注意到他這個習慣。一來因為周寧正在熱戀之中,對自己的期待值也比較高,身不由己地就想把自己造就成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二來因為還沒領結婚證,怎麼樣都覺得像是沒轉正的學徒工一樣,總想在老板麵前留下個兢兢業業的印象,腦子裏那根弦就繃得比較緊,嘴上也就多個崗哨。那時不要說是指代那個部位的字,就連與那個部位相鄰地區的詞都從他口中消失了。明明是肚子疼,說出來就成了“胃疼”。

其實那時即便偶爾疏忽,用了那個字,楊紅也不會注意,因為楊紅自己也處在熱戀之中,腦子也是暈暈乎乎的,而且楊紅跟周寧的老家隔山隔水,兩個人的家鄉話完全像兩種不同的語言一樣,指代那個部位的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名詞。周寧的那個×字,對楊紅來說完全是個生詞,恐怕查字典都查不出來,即使查出來也沒那個釋義。

結婚後,周寧就有點大意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把這個字在他家鄉話中的字義告訴楊紅。楊紅知道了這個字的含義後,覺得很刺耳。為此,兩口子經常發生口角。

後來經周寧賭咒發誓地解釋,尤其是楊紅到他老家去過了幾次,親耳聽到那裏的人講話,才知道周寧說的基本屬實。

周寧在那個鎮上頗有名氣,雖然鎮上也不乏出了大學生的家庭,但娶了博士做老婆的,他還是頭一個。而且老婆還是黨委書記,小鎮的人不管你是院黨委書記,還是校黨委書記,是正書記,還是副書記,一律稱之為“大學的書記”。每次一聽說周家的老二帶老婆回家探親來了,鎮上相幹不相幹的人就會跑來坐一陣兒,閑聊聊,看看城裏媳婦的模樣。

如果是暑假高考之後,就有絡繹不絕的人,提著禮物,來求大學的書記把自家的子女招到H大去。周寧一般還是很考慮楊紅的難處的,能拒絕的就拒絕了。不過有時來求他的是自家的親戚,或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被人灌幾杯汾酒或者是茅台,就一口應承下來。趁著酒興,就大著膽子把自己的應承告訴楊紅,弄得楊紅十分為難。開後門招這個學生吧,違背政策,整起風來,吃不了兜著走。而且自己權力有限,不像鎮上人想的那樣:既然是大學的書記,在自己的大學還不是一手遮天?想招誰就招誰,你說不行,肯定是嫌禮物送得太少,或者是交情不夠。

所以搞到最後,楊紅就怕跟周寧回老家,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周寧說她是厭惡他的家鄉,嫌他是鄉下人,在他的親戚朋友麵前擺架子,存心讓他丟臉。楊紅說他一回老家就是煙酒牌,還拉扯來一大堆人情後門,害她違法亂紀。起先兩個人都怕家人知道,所以就折中,哪個的老家都不去,就待在H市。吵到後來,就有點顧不上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

有一次,周寧竟然丟下懷孕的楊紅,一個人跑回老家去了。

5

“看你那個樣子,還在恨彼得啊?”特蕾西見楊紅怔在那裏,以為她還在為新東方的事生氣,就笑著說,“難怪有人說無情才是真豪傑,原來仇恨就是力量。”特蕾西見楊紅嘴張了張,好像要解釋的樣子,也不給她插嘴的機會,繼續發揮自己的理論,“就因為你恨他,你對他才有免疫力。不像別的女孩,第一天就被他電倒,成了他的扇子。你知不知道那個薩曼莎?她可不是一般的扇子,可以稱得上是鐵扇公主級的。彼得到哪裏開班,她就扇到哪裏聽課。上個月彼得去了美國,聽說薩曼莎就扇到美國去了。”

楊紅覺得特蕾西說的話,有點像托福聽力考試的那些段落,那裏麵一個一個的詞,似乎都不是生詞,聽的時候以為個個都聽懂了,但回頭來想整個段落的意思,卻發現自己一點都沒聽懂。聽力老師總說不要為了一兩個詞在那裏流連忘返,你把一段話當作整體聽完了,那一兩個不懂的詞在上下文裏麵,自然就好懂了。但對楊紅來說,如果有那麼一兩個關鍵詞不懂,整個一段就全部泡湯了。

像特蕾西的這段話,“免疫力”是耳熟能詳;“什麼什麼就是力量”更是個天天講的句型;“無情才是真豪傑”,好像是魯迅的名言,又好像不是。是不是無所謂,聽得懂就是了。但就因為她不懂那個“扇子”什麼的,這一段話就把她聽得一頭霧水,最後隻記住了一點:朱彼得和薩曼莎到美國去了。

特蕾西談興正高,楊紅也不好問她扇子的事,就由她去講。

“你還記不記得彼得的開場白?超級幽默!”特蕾西一扭身從座位上站起,也不管前後的人都在看她,隻管學著朱彼得的口氣說:

“我叫彼得朱,你們可以叫我彼得朱,或朱彼得,或彼得,或朱。你們想叫我什麼就叫什麼。”

學到這裏,特蕾西更來勁了:“叫我彼得朱的人——是崇洋媚外的人;叫我朱彼得的人——是土洋結合的人;叫我彼得的人——是我的至愛親朋;叫我朱的人呢——哈哈,是喂豬的人。”

特蕾西學到這裏,已笑得花枝亂顫。楊紅也附和著笑,心裏卻想,看來我對朱彼得還真的有免疫力,他這番自我介紹,還真沒把我電倒,而是把我氣倒了。一個老師,站在講台上不傳授知識,卻在那裏油嘴滑舌,嘩眾取寵,如果是我院裏的老師這麼教書,早就受到警告了。

楊紅最反感的是朱彼得的漢英混雜。她自己能講好幾種方言,但她從來不把兩種方言夾雜在一起說,免得別人聽了難受。她在學校跟同事和學生講普通話,在家跟周寧講H市話,回自己的老家跟父母講家鄉話,在周寧老家,她基本是打啞語,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嘛。等她到了美國,她當然就要講英語,她就是為這才到新東方學聽力和口語的。哪知這個朱彼得卻把個英語和漢語混在一起,使她聽得很難受。你說英文就說英文,說中文就說中文,知道你是在說哪國話,聽的人心裏也有個準備,知道把大腦裏哪個字庫打開。你一下中文,一下英文,別人剛剛順著中文的思路開始走,你又換成英文了,別人又要忙不迭地換一條思路。

楊紅恨朱彼得的中英混雜,就像恨周寧在她開車時老叫她換道一樣。每次楊紅開車,隻要周寧在旁邊,她就沒有好日子過。好端端的一條道他不讓你一口氣開完,無端地就逼你換道。

“換左邊去!左邊去!”她剛換了道,驚魂未定,氣還沒喘勻,周寧又叫了,“右邊!右邊!見鬼。叫你換你不換,現在被人家超了。”

6

“你不知道,彼得的殺傷力好大喲。”特蕾西誇張地說,“他往講台上那麼一站,把手往口袋裏那麼一插,那個性感甫士一下就把那些個妹妹電暈了。”特蕾西說著就學朱彼得把兩手往屁股後頭的口袋裏一插,稍稍偏著個頭,眯縫著眼,臉上似笑非笑。

楊紅笑著說:“你學得還真像。”但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就能迷倒人呢?真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情人眼裏出西施啊。同樣一個朱彼得,楊紅第一天看到的是一個邋裏邋遢的男人。他穿一件舊T恤,一條半短不長的褲子,驚心動魄地掛在胯骨上。褲子上有數不清的口袋,橫七豎八地貼在那裏。頭發是濕漉漉的,像剛從澡盆裏爬出來一樣。後腦勺和兩邊的頭發短得像周寧的寸頭,但在前額上,卻有長短不一的一撮兒,像被人踩過的麥田,東倒西歪,雜亂無章。走到教室門邊時,他手裏還有小半截煙,也不舍得丟,就一腳踏在門裏,一腳踩在門外,深深地一吸,隻見吞雲,未見吐霧,就已經站到講台上了。等他開口做自我介紹時,吸進去的煙才從他頭上各個通風口裏嫋嫋地飄出來。

“聽沒聽說過‘備皮’啊?”特蕾西憋著個男聲,“‘備皮’就是醫院裏動手術之前,先把病人拉出去,剃毛消毒,為手術做好準備。我的課呢,是為你們出國‘備心’。你們先被我雷幾回,到了國外,就不會被文化衝擊折騰得半身不遂了。”

特蕾西學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評價道,“他哪裏是‘備心’?明明是‘偷心’。不過他放電倒是真的。”特蕾西說著就往後一倒,做暈倒狀。

楊紅看見特蕾西那件本來就開口很低繃得又緊的襯衣,被她這樣一倒,胸前就形成一個大大的V字,V字頂端那粒紐扣岌岌可危地懸在那裏,很替她捏把汗,生怕她再往後倒,那粒扣子就會蹦脫,胸前那兩個亂顫的東西就會飛彈而出。楊紅趕快把她扶起,轉個話題:“你說朱老師到美國去了?怎麼沒聽他說起過簽證的事?”

“哪個朱老師?噢,你說彼得啊,”特蕾西說,“他簽什麼證?他有綠卡的。回去坐移民監去了。”

“噢,那薩曼莎呢?她也是有綠卡的?”楊紅想,有綠卡的人教口語還說得過去,有綠卡的人來新東方學口語就奇怪了,“薩曼莎?她要綠卡幹什麼?她老爸是×××,搞個出國機會還不容易?”

楊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省委書記×××?”

“本省莫非還有第二個×××麼?”特蕾西恍然大悟,“原來你不知道啊?難怪你敢告彼得的狀,我說你怎麼那麼大膽呢。搞半天是無知者無畏。後怕了吧?”她安撫性地拍拍楊紅的手,“幸好你的狀沒告下來。不然,你要真把彼得趕走了,薩曼莎肯定在她老爸麵前參你一本,叫你死得難看。”

楊紅想,反映一下朱老師的教學情況,應該罪不至死吧?她有點好奇地問:“這個朱老師到底有什麼迷人之處,惹得省委書記的女兒窮追不舍?”

“拜托,拜托,你別一口一個朱老師好不好?你叫他朱老師,聽著巨搞笑。”特蕾西說,“他的迷人之處,還真不好說。可能是他身上有幾分邪氣,又有幾分正氣,夠酷吧。”

楊紅擔心地說:“知道他有幾分邪氣,怎麼還追呢?如果他利用薩曼莎的年輕無知——”

特蕾西不等楊紅說完,就一拍巴掌,笑道:“彼得給你起的英文名還真傳神,特蕾莎!”

楊紅臉一紅,想起當時朱彼得聽說她沒英語名字,就問她叫特蕾莎行不行,她不知道朱彼得是在影射她像修女,就沒反對。

“嗨,特雷莎嬤嬤,”特蕾西一本正經地說,“您老人家怕彼得把薩曼莎吃了?你那是老皇曆了。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吃誰咧。據我的分析,彼得應該喜歡你。”

楊紅一愣,覺得特蕾西的思維跳躍性太大,她有點無法適應。“喜歡我?”她問,“他多大?我多大?他肯定比我小呢。”

“可以姐弟戀嘛。”

“我婚都結了,小孩——”

“可以婚外戀嘛。”

楊紅搖搖頭:“你簡直亂點鴛鴦譜,你知道我很討厭他的。”

“就是因為你討厭他,他才要追你。”特蕾西分析說,“你看那電影裏麵,男孩肯定不愛那一群愛他的女孩,而偏偏去愛那個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對他不理不睬的女孩。他想,我倒要看看那女孩有什麼本事,敢對本公子這種態度。於是他就猛追。”

“這不是賭氣嗎?”

“開始是賭氣,追著追著,就真愛上了。”

楊紅想想,有幾部電影還真是這樣。她笑笑說:“那不都是電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