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終於開始滑動。楊紅的座位是18A,靠窗,機票是托她以前教過的一個學生買的。楊紅選這個座位,不光是因為它靠窗,主要是圖個吉利,因為楊紅的媽媽自從聽說女兒要出國,就一直擔心得不得了,老覺得女兒是要到那個人手一槍、黑幫泛濫的國家“頭朝下在餐館洗盤子”去了。簽證還沒下來,媽媽就跑到廟裏為她求簽占卦,結果求得一個“不宜出行”的中下卦,更加反對楊紅出國。楊紅雖然也有點信簽語,但這次出國機會來之不易,特別是被檢查一通,反而堅定了出國的決心,滋生出一股逆反情緒,心想,你美國搞得那麼神神鬼鬼的,不讓人進去,我偏要進去看看。
楊紅把頭靠在窗上,看飛機慢慢滑向跑道,心想,不知兒子和丈夫這會兒在幹什麼?她知道兒子對她出國,其實並不傷心,每次問他“媽媽走了你想不想”時,他總是說“想”;問他哪裏想,也煞有介事地指指胸口說“這裏想”。楊紅知道這是保姆教他的。當楊紅換一個方式,問他“媽媽去美國好不好”時,兒子總是很開心地說:“好!好!媽媽去了美國,我就不用上幼兒園了!”把楊紅聽得透心涼。
周怡從三歲開始上幼兒園,一年多來,差不多都是三天打魚、十天曬網,或許曬網的時間比十天還多一些。有時是因為生病,周怡經常感冒,動不動就搞到要上醫院輸液的程度,從上醫院到恢複總得一個星期左右,這段時間就理所當然地不送他上幼兒園。就算沒病時,說服他上個幼兒園也像中東和談一樣,費盡口舌最後還是要動武,每次都是楊紅把大哭不止的周怡硬抱上車,嘴裏還要加些“再哭就不給你買麥當勞”之類的威脅才能把他弄到幼兒園去。楊紅就不明白,讚助費交了大幾千,平時也沒少給兒子的老師送禮,怎麼到頭來幼兒園還是辦得如此恐怖。光看兒子臉上的表情,你還以為不是叫他上幼兒園,而是拖他上殺場。
兒子對自己不留戀,楊紅心裏也不怪兒子,他還小,還不懂母親當年懷他生他受了多少苦,也不理解父母送他上幼兒園的一番苦心,他隻能看見眼前的一點利弊,上幼兒園要受老師管束,在家就可以海闊天空,自由自在。但楊紅心裏還是有一點傷心,聽說可能有半年見不到媽媽,兒子反倒歡欣鼓舞,拍手叫好,做媽的做到這個份上,說不傷心是假的。
丈夫周寧倒是說了好幾次“舍不得你走”,但楊紅覺得他舍不得的是兩人的夫妻生活。她知道周寧有個毛病,如果他起了那個心,卻又辦不成那個事的話,他就會疼痛難忍,用周寧的話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受活罪”。
周寧說他這個病是跟她談戀愛時落下的。那時候,兩個人見麵免不了要摟摟抱抱,一摟一抱,周寧就免不了蠢蠢欲動,久而久之,那地方就開始疼痛。
好在兩個人一畢業就結了婚,結束了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
2
楊紅的蜜月正是在暑假裏。那時她剛留校,還沒開始上課。周寧分在E市的一所中專裏,也有暑假,所以也留在H市。兩人天天待在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裏,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周寧就難免有想法。但每次才起個頭,楊紅已是苦不堪言,周寧隻好作罷。周寧這樣多次希望,多次失望,也疼痛起來,弄得坐立不安。
楊紅見周寧疼痛難忍,就建議周寧去看醫生。周寧說,不用看,我這應該不是病,倒勸楊紅去看看醫生。
結果,兩人都不願去看醫生,也都不勉強對方去看醫生,心想如果對方真是有病,傳出去自己也不光彩。於是兩人就決定還是靠自己,去找些書來看。楊紅去圖書館查,周寧就去書店找。最後,還是周寧買的一本《家庭生活大全》講得比較詳細一點,裏麵有一章是有關夫妻生活的。兩個人把那一章通讀了一遍,覺得找到了原因,書上說那叫“陰冷”,就是女人對房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就會覺得疼痛。
周寧就拿著書,挑幾條妻子方麵的原因問楊紅:“是不是因為你覺得性是件醜事髒事,同房時有犯罪感呢?”
楊紅想了想,說:“我覺得我沒有。如果是婚前做,我可能會覺得羞恥,但現在婚都結了,我也想把事做好,怎麼會有犯罪感呢?”
周寧想想也是,就再讀一條:“是不是小時候受過性侵犯,有過什麼痛苦的性經曆呢?”
楊紅急忙擺手說:“別亂往我身上套了,你知道的,新婚之夜是我第一次。在那以前,連手都沒有被男人碰過。”
周寧再看看丈夫方麵的原因,擔心地說:“難道是我的問題?是因為我第一夜太魯莽,使你產生了懼怕的感覺?”
“也不是。”楊紅想,你那時就是再魯莽,我也不會介意的。
周寧說:“那就隻能是這最後一條了,說女人性興奮來得比較慢,如果做丈夫的事前愛撫不夠,而妻子又太害羞,不夠投入,就會疼痛。”
楊紅想,這個理由還令人滿意,基本上是各打五十大板,丈夫和妻子的責任是一半一半,就說:“應該是吧。”
找到了答案,兩人都很高興,當場就決定理論聯係實際,親自試一試。到這時才發現書上開的處方也很含糊,隻講做什麼,卻不講怎麼做。周寧就試探著在楊紅身上四處亂摸,一邊急切地問:“有沒有感覺?有感覺沒有?”
楊紅看他這樣急切,好像一個懶惰的學生,做作業不願自己獨立思考,隻一迭聲地問老師答案一樣,除了覺得很滑稽,沒什麼感覺。試著試著,兩個人就忍不住笑起來,楊紅說:“我們兩個真是書呆子。”
周寧說:“我們算什麼書呆子?聽說有兩個學物理的,新婚之夜就並排躺在那裏,中間隔著二十厘米,手握著手,等著陰離子陽離子從他們手上傳給對方去交合呢!”
3
男女之間,即便是做了夫妻,很多時候,也還是如歌中唱的那樣:“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或許正因為做了夫妻,離得太近,失去了旁觀的距離和心態,才變得不懂彼此的心了。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是也。
當楊紅在那裏愁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周寧一點兒也沒覺察。
其實周寧那時也有他自己的愁,因為他曾對楊紅許過一個大諾,說:“蜜月,蜜月,就是要蜜一整個月嘛。我要連續做一個月,天天做,不間斷。”周寧有了這個諾言的約束,就一門心思放在如何部署兵馬糧草,以求絕不食言上。做一次,就舒口氣:離成功又近了一步。
但是任何事情一旦變成任務,即使不使人興味索然,也難免讓興趣一落千丈。久而久之,周寧就發現有時對這個任務有了一點偷工減料的想法,就像他對待所有的作業和實驗一樣。有時又因為在外麵下棋打牌搞得太晚,回來後倒頭就睡,難免誤個一天。
不過周寧絕不認為是自己能力不如人,他的理論是,如果我都做不到三十天,那別人也做不到,隻能是在那裏瞎吹。周寧這樣想,就少了許多煩惱。用心理醫生的話來說,就是他的心理比較健康,而楊紅那種就不太健康,因為她一旦發現自己與眾不同,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對頭,無法開解,活得太沉重。
周寧隻擔心楊紅會記得他說的話,天天來檢查他有沒有食言。像楊紅這樣辦事認真的人,肯定會發現他漏了一兩天,如果問他一句“昨天你怎麼沒做”,那他真的要無地自容了。他見楊紅也不來檢查他有沒有實現諾言,覺得楊紅也很體貼。
如果楊紅知道周寧的想法,或者周寧知道楊紅的想法,一定會覺得這是典型的同床異夢。
既然夫妻倆都有自己的心思,而對方又都不在意,兩人就都把工作的重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家裏除了用過的課本,沒別的書,楊紅就對《家庭生活大全》上的其他部分感起興趣來。《家庭生活大全》號稱“大”而“全”,也當得起這個書名,有關家庭的方方麵麵,都有涉及。楊紅想,老年保健現在還用不上,生兒育女也還早,種花養草又沒有地方,還是從毛衣編織和飲食起居做起,先學做飯和織毛衣。
正好周寧那件毛衣,曆史實在太悠久了。聽周寧說還是若幹年前,他媽媽賣了一頭豬,在一個某地買了毛線,請一個誰們織的。那個誰們也太黑心,克扣了大半毛線,隻給他織了件當時就隻算貼身的毛衣。每次聽老媽痛罵那個黑心的誰們,周寧就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以後不用賣豬買毛線了,直接把那張豬皮給我穿就行了,還可以省下豬肉自己吃。”
楊紅就興致勃勃地去買了一些毛線,又將周寧的破毛衣拆了,洗了,加了新線,照著書上的指示,一針一線地編織起來。織了一截,效果還不錯,就想,原來這些事也並不難,以前看寢室裏一位大姐織個圍巾,還把別人佩服得一塌糊塗,其實自己也會做的,不比讀書難。楊紅就一路織下去,第一次就成功了,因為是嚴格按照書上說的比例去起針的,一米七五的周寧一穿,恰恰合身。織出了信心,也織出了興趣,楊紅就又買了毛錢,給周寧和自己織毛褲。織到後來,隔壁的王大姐都要來向楊紅請教了。
4
雖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裏也還開著門,但如同任何一個大學食堂一樣,辦堂宗旨都是為學生說俏皮話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們的議事日程之上。楊紅和周寧在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煩了,楊紅就照著《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來。她雖然也像所有的書呆子一樣,對書中所說的“鹽少許”之類的含糊不清很不滿意,但她是做實驗出身的,知道實踐可以出真知,隻要循序漸進地加大投放量,慢慢會摸出道道兒來。所以楊紅就常常是先放一點鹽,炒兩勺子,就嚐一嚐。不夠鹹,再放一點鹽,再炒再嚐。如果不慎放了太多鹽,她也悟出該如何補救,無非是加些糖,加些醋,把焦鹽搞成糖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