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周寧很快就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開始結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會下棋,哪些人會打牌,哪些人會喝酒,棋藝如何,牌風怎樣,酒德高低,連那些人的老婆對老公下棋打牌的態度及對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樣才能決定去誰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時,萬一牌友的老婆來鬧又該如何應對,等等等等。

楊紅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稱為“追求第三檔愛情”的境地。第一檔的愛情是“心心相印”式的,就是兩個人愛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樣的,不用計劃討論,就都是“英雄所見略同”。用楊紅和周寧來做例子加以說明,就是楊紅想跟周寧一起待在家裏,周寧也想跟楊紅一起待在家裏,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此乃愛情之大幸,愛情小說之大忌。

第二檔呢,稱為“心有靈犀”式,就是雖不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一位英雄能體會到另一位英雄想要什麼,並且能自我犧牲,讓另一位英雄如願。

第三檔是“一點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兩個人不是心心相印,一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麼,但一經點撥或教育,還能醒悟,並願意實行。

第四檔被稱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從管理”式。到了這一檔,大多數崇尚浪漫愛情的女孩已經不把它算作愛情了,不過實際一點的,寬宏大量一點的,或已經結了婚又不想離婚的,仍能接受。這一檔就是點撥也點不醒,教育也教育不過來,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壓措施,比如以分手、離婚相要挾,仍能壓服對方,使其改變。

第五檔根本已不算愛情,放在這裏,隻是為了從頭到尾描述楊紅和周寧的愛情和婚姻。這一檔叫做“農民起義”式,顧名思義,就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你叫我這樣做,我偏那樣做。到了這一檔,能和平分手已經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隻能長期冷戰,直到起義再次爆發。

楊紅見周寧不願待在家裏,又悟不出來她想要他待在家裏,隻好出來點撥,見周寧想出去玩,就說:“別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寧眼睛一亮,上來摟住楊紅,嘴湊到她耳邊問:“怎麼,想要了?”

楊紅很失望,感到周寧跟自己想的是兩碼事,就說:“瞎說些什麼呀,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聽的就是‘我要’。”周寧笑嘻嘻地說,把在外麵聽來的笑話用上,不過省了後半句“男人最怕聽的就是‘我還要’”,免得楊紅知道了男人的弱點拿他取笑。

楊紅還沒有感到有說“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寧隻有在做愛的時候才真正是整個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辯駁,任由周寧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過之後,周寧躺在床上抽根煙,把自己的能力著實佩服一番,又準備出去。楊紅拉住他,說:“就在家裏陪我吧。”心想你現在應該明白我讓你留在家裏不是為了那件事了吧?

周寧就很困惑:“我待在家裏能幹什麼呢?我又不能幫你織毛衣。”

楊紅說:“你什麼也不用幹,你在家裏我就很開心了。”

周寧樂了:“看來我還是一顆開心果咧。”便留在家裏。

過了一會兒,周寧要去上廁所。楊紅住的這棟樓,每層隻有一個廁所,所以樓裏的住戶就自發地把七樓的定為女廁所,而六樓的定為男廁所。楊紅住在七樓,是頂層,周寧上廁所要下到六樓去。結果一去,就很久不回來。楊紅看時間太長,怕周寧出了什麼事,跑到六樓,又不好意思喊,隻好請一個過路的男老師幫忙進去看看。結果,當然是人毛都沒有一根。

晚上周寧回來,楊紅問起,周寧說:“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廁所正準備回來,被樓下的小龔看見,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說三缺一。我掙不脫,隻好被他拉去了。”楊紅想象不出,一米七五的周寧,怎麼會無法掙脫一米六五的小龔的生拉硬扯。分明是半推半就。楊紅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謊言,怕他下不來台,就講一個笑話給他聽,說她媽媽講的,以前學生排練樣板戲《白毛女》,有一個場景,就是兩個狗腿子來強搶喜兒去給黃世仁當小老婆。按樣板戲的要求,兩個狗腿子應該將喜兒舉過頭頂,奔向後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兩個小狗腿子呢,個子比喜兒矮得多,不要說舉起,抱都抱不動,因為小學女生比男生發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高。於是隻好冒篡改樣板戲之大不韙,改成兩個狗腿子將喜兒拖下場去。到了演出的時候,兩個狗腿子因為害羞,不敢碰喜兒的手,結果演成兩個狗腿子一招手,喜兒便自己跑到黃世仁家去了。

周寧也聽得哈哈大笑,不覺有什麼諷喻意義。

楊紅見旁敲側擊點不醒他,就說:“你一天到晚就想著跑出去玩,待在家裏就像籠中鳥一樣。”潛台詞就是問“你不願跟我待在一起,是不是不愛我了?”

周寧可能真是被他媽說中了,是一個“直腸子”,聽不出話外音,隻笑嘻嘻地說:“我哪裏是籠中鳥呢?不如說是籠中雞。鳥飛出去了是不會回來的,而我可是天天要回籠裏來的。”然後話頭一個180度大轉向,“嗨,你說對麵毛姐養的那兩隻雞怪不怪,我昨天還看見它們站在樓下操場上看解放軍操練咧,莫非雞也是不愛紅妝愛武裝?”

楊紅被他一下扯出八丈遠,失了方向,也說:“是有點怪,那兩隻雞怎麼知道自己開關雞籠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籠門關上。不曉得毛姐怎麼訓練的。”

4

實際上,如果說周寧不願跟楊紅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隻不過周寧不願待在家裏。他也是希望跟楊紅如膠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這樣。不過他理想的如膠似漆是楊紅能跟他一起出去玩。當然他不希望楊紅跟三樓那個李春梅一樣,打麻將打得臨產了還舍不得去醫院,動了紅了,被人送去醫院了,一聽醫生說還有一兩天,又坐出租車回來打麻將。切,這種女人還叫女人?

周寧喜歡楊紅坐在他身邊,依偎著他,看他打牌,像那個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樣。那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對幾個打牌的人抱怨,說,你們幾個的牌癮也太大了,大冷的天,坐在一條四麵漏風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幾個打牌的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們打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齊腰深的水裏看你們打。

所以周寧也一直在努力,想讓楊紅參與其中。一開始是想把自己家辟為打牌的主戰場,但發現楊紅很不高興,以為是因為幾杆煙槍同時吞雲吐霧,把個家庭環境搞得太汙染。其實楊紅是不喜歡他一心隻在打牌上,當她透明,好像沒她這個人一樣。

周寧見在家裏打牌不行,就叫楊紅跟他一起到別人家去打。楊紅一個人待在家裏悶,隻好跟他去。那時正好是夏天,集體宿舍沒有空調,男人本來是穿著背心短褲,甚至赤膊上陣的,見楊紅來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來穿上,都是些名副其實的汗衫,無緣無故地又為小小的空間增加一些汗酸氣。有講禮貌的,還抓出一條長褲來穿上,原意是蓋上一些楊紅不宜看到的部位。哪知單腿站在那裏,蹦蹦跳跳地翹起另一隻腳,想穿進褲腿,結果反而起到欲蓋彌彰的作用,把那個部位從大垮垮的平角短褲下抖摟出來,有驚鴻一瞥的效果,搞得楊紅非常尷尬。加上她對下棋打牌一點兒不會,也沒興趣,坐在一旁觀戰就覺得盤盤棋都下得又臭又長,熬不到頭。別人見她老跟著周寧,也開始笑她:

“楊紅,跟班哪?怕周寧跑了?放心,我們幫你看著呢!”

楊紅對看牌沒興趣,又怕別人嘲笑,不想去牌場,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要學下棋,以為學會了就能把自己變成個絆馬索,把周寧困在家裏,免得他要跑到外麵找對手。而且夫妻對弈,多麼書香,多麼古典。周寧本來不感興趣,但怕楊紅生氣,隻好教她下棋。不時地,就有人來找周寧,看到楊紅在學下棋,就大加鼓勵,說:“不慌,不慌,慢慢學,慢慢學。”然後就湊上前來,指點江山,說如果你的炮這樣一支,你的馬那樣一別,保管叫周寧死無葬身之地。來人見楊紅半天悟不過來,真是恨鐵不成鋼,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來了。楊紅隻好歎口氣,讓出座位。

後來楊紅狠下心,對周寧下一個通牒:你如果還愛我的話,就不出去玩,在家裏陪我。周寧果然愛她,就守在家裏,足不出戶。隻不過周寧那時打麻將正處在一種騎車騎得要會不會,喝酒喝得要醉不醉,遊泳遊得要漂不漂,做愛做得要飛不飛的境地,其心態就一個詞可以描繪:欲罷不能。

所以周寧待在家裏,渾身不自在,如關在籠子裏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電視嫌電視無聊,睡覺嫌電扇吵人,替楊紅撐著毛線圈時,也嫌毛線太長,左纏不完,右纏不完。時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門來,問:“周寧,三缺一,來不來?”周寧就用嘴朝楊紅指一指,也不說什麼,眼裏隻有悲愴。朋友也不是沒見過男人被女人關了禁閉的,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悲天憫人地搖著頭走了。

楊紅問周寧:“為什麼你現在不願跟我待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結婚前不是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難道這麼短時間你就變了嗎?”

周寧心想,難怪那幾個婚齡長一點的牌友說女人都是學曆史的,前三百年後八百年的事都記得,開口就搞今昔對比,還考察你的曆史知識,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個約會細節,也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為什麼不能像我們男人一樣把重點放到現在來呢?周寧不得已在心中溫習了一下曆史,說:“結婚前我們一個星期隻能見兩三次麵,一次也不過幾個小時,現在我們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們還是比從前在一起的時間多多了。”

楊紅看他不正麵回答“變沒變心”的問題,反而在那裏做數學計算,好像現在見得多讓他吃了虧一樣,覺得很失望,隻好做個垂死掙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果我跑到外麵去玩,把你一個人撂在家裏,你會怎麼想?”

周寧趕快問:“你要到哪裏去玩?飯做了沒有?”

“我沒說我要到哪裏去,”楊紅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個人待在家裏,而我跑外麵去打牌,你不難受嗎?”

周寧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幫你打,我們兩個定幾個暗號,串通了,整死劉剛和張矮子兩個。”

楊紅見啟發式教育也沒用,又見周寧不管做什麼,都是心不在焉,長籲短歎,一副鬱鬱不得誌的樣子,知道強留他在家也沒用,如膠似漆是要靠自願的,就說,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寧像得了大赦一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氣了?”

“我不生氣了,記得早點回來。”

周寧就跳起來,抱住楊紅親一口,一溜煙地跑了。

有時打一會兒麻將,周寧又會跑回來一下。

楊紅問他:“牌打完了?”

“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麼?”楊紅問,心裏希望他說“想你呀”。

周寧老老實實地說:“我回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氣。別人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剛才贏了一點錢,怕是因為你在家生氣。”

楊紅歎口氣,眼淚慢慢溢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生氣。

5

楊紅沒想到自己的婚姻會是這樣的,原來以為結了婚了,就有了一個二人世界,就有一個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樂無窮。哪裏知道結了婚,反而覺得更孤獨了。以前的孤獨,是獨翔於天空的鳥的孤獨,沒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現在的孤獨,是困在沙灘上的魚的孤獨,身後是海,但已無法退回;麵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條;左右望去,除了沙灘,還是沙灘。

以前放了寒暑假,楊紅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雖然暑假長了,有時也覺得無聊,但至少還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裏還可以做做玫瑰色的夢,夢想一下未來美好的愛情。但現在不行了,周寧不願離開H市,她一個人回去別人肯定要在背後指指點點。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鎮上誰家女兒一個人跑回娘家住,別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趕回來了,就是自己賭氣跑回來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問題了。

鎮上的人還沒有開通到以離異為榮的地步,肯定會說“小學楊老師的女兒剛結婚就跟丈夫鬧矛盾了,這老師是怎麼當的,連自己女兒都教不好”,那樣連父母在鎮上都抬不起頭來。就算自己不怕別人說,父母也不怕別人說,但父母心裏會擔心,會為女兒著急。從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寧的事後,就一直說:我們也不指望你嫁個有錢有勢的,嫁個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沒有嫁到一個疼自己的人。自己一個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