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1

有人將女性按她們的擇偶標準分成三大類型:攀龍附鳳型,門當戶對型,救世濟貧型。對最後一種類型,很多人都以為是指那些有錢的女人,下嫁了一個窮光蛋。其實這個救世濟貧並不是就金錢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願意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要靠她的愛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們喜歡聽男人說:“如果得不到你的愛,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或是“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處無芳草”去打動一個女人,基本上是會以失敗告終的。女人的救世濟貧,就是要用自己的愛情拯救一個愛她愛得病入膏肓的男人,愛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動她的心。如果她的愛能使一個殺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個身患絕症的人重獲新生,或者使一個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忠貞不貳,她多半是要把愛情拿出來救那個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說這是因為女人有“救世主情結”,實際上是因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或者母性。如果一個男人聽一個女人對他說“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會開心地想,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幾分鍾去,既然想著我就不會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換了女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過去,對他說,我來了,讓我來治好你的心痛。

楊紅的擇偶觀就是典型的救世濟貧型,不過她執行得更極端,已不限於愛情了,算得上極端救世濟貧型。在她看來,愛情是跟金錢地位不沾邊的,一沾邊就不是真正的愛情了。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時,如果是當官的公子、暴發戶的兒子,她見都不見,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們生活中算個什麼?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不能說是周寧的窮打動了楊紅,但他的窮絕沒有影響楊紅對他的感情。楊紅從不計較周寧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覺得正因為他什麼都沒有,才說明她對他的感情是真摯的,是不夾雜任何金錢的成分的,所以很為自己的高尚情操自豪。

但她沒想到,她不計較周寧的窮,周寧自己卻很計較自己的窮。

剛畢業就結婚,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錢。楊紅好一點兒,H大從七月下旬就開始發工資給她,還分了房子。而周寧那邊呢,要到九月去報到了才開始發工資,所以整個暑假裏,周寧是顆粒無收。

楊紅的父母雖然覺得女兒的婚事來得太匆忙,但他們尊重女兒的決定。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應該好好辦一辦,他們也還有一點積蓄,請幾桌客不成問題。但周寧一聽說舉辦婚禮就麵有難色,因為他沒錢,他父母也沒錢。雖然楊紅告訴他不用他掏錢的,周寧仍然不開心。他說:“我是個男人,拿不出錢來辦婚禮,覺得活得很窩囊。如果你父母拿錢出來辦婚禮,我在婚禮上隻是個牽線木偶。結婚證領了就是結婚了,為什麼一定要辦宴席呢?”

最後兩人都折中了一下,沒有在楊紅老家辦婚禮,隻在H市請了兩邊的父母和一些同班同學。楊紅本來還想趁蜜月出去旅遊的,後來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寧從學生宿舍搬過來的東西,隻有一個樟木箱子,裏麵裝著周寧所有的家當。楊紅這才知道為什麼周寧身上總有一股“傷濕止痛膏”的味道,原來是樟木箱子在那裏作怪。她跟周寧商量,說我們現在有了穿衣櫃、掛衣櫃什麼的,把這個箱子扔了吧。

周寧不同意,說這個家裏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就是這個箱子了,他要留著,如果以後楊紅不要他了,他還可以收拾收拾,提著這個箱子回老家去。楊紅見他把兩個人的東西分得這麼清楚,有點生氣,但聽他口口聲聲都是說楊紅不要他,而不是離婚啊,分手啊什麼的,心想可能他因為家窮有點自卑感,也就不去計較。

周寧有一雙黑色的破長筒膠鞋,早就沒人穿的那種,楊紅趁周寧不在時,丟在水房門外,等回收廢物的人來撿去。結果周寧比回收廢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見了自己那雙破膠鞋,又把它當傳家寶一樣提了回來。他彎腰拿膠鞋的時候注意到旁邊還有不知是誰丟掉的一個破鬧鍾和一個舊收音機,也見財起心,順手牽羊地拿了回來。楊紅看了哭笑不得,說:“要那個破鍾幹什麼呢?家裏又不是沒有鍾。”

周寧自己也覺不好意思:“丟了怪可惜的,我會修鍾,修好了送給我老家的人用。”周寧說的老家,還不是他家現在住的銀馬鎮,雖然那個鎮在楊紅看來已經是貧窮落後得可以了。周寧的老家在一個比銀馬鎮還貧窮一百倍的周家衝。光這一個“衝”字,就足以使你對那裏的偏僻和貧窮產生無窮聯想了。楊紅婚前跟周寧去過一回,因為周寧說要讓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機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天,楊紅才看到那個周寧魂牽夢縈的周家衝,楊紅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個地方,隻覺得恍如隔世,真是個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後幾十年的今天,居然有這麼閉塞而貧窮的地方。如果一定要用文字來形容,隻能說誰看了誰想哭。

楊紅就不明白,中國怎麼還會有這樣貧窮落後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隻是個小鎮,但也許是離省城不遠,父母又是教師,所以從來沒受過這份窮。楊紅站在暮色中的周家衝,看幾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從田裏回來,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這裏,恐怕也不會有上學的機會,大概也同這幾個女人一樣,生於斯,死於斯,葬於斯,世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會超過一百人。

去過一趟周家衝,楊紅很能理解為什麼周寧做的夢大多是有關那個地方的。那種貧窮落後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過目不忘,尤其是你到過另外的世界,或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心中有一番對比的話。

楊紅那時衝動地對周寧說:“我們兩個人都到這裏來教書吧,我們可以讓這裏的孩子出去上大學,離開這裏。”

周寧無精打采地說:“我沒有這個雄心壯誌了,你也待不到三天就想離開的。我隻感謝我的父母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銀馬去了。”

2

楊紅覺得有親臨周家衝的經曆墊底,她應該能理解周寧了。但她發現“知道”、“明白”和“理解”之間,有著質的區別。“知道”、“明白”隻說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也就是獲得了知識,但“理解”是包含著讚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對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讚同和支持。一個妻子知道丈夫為什麼抽煙,但不讚同他抽煙,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個丈夫知道妻子為什麼愛買些掛在家裏不穿的衣服,但不讚成她這樣做,同樣算不得“理解”。

在楊紅看來,周寧的貧窮都已經成為過去了,現在兩個人有了一個家,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正因為周寧受過窮,享受起生活來應該會比一般人更如癡如醉。但周寧就不,他好像處處都跟她搓反繩一樣。

如果按周寧的意思,連家具和電視機都不用買,不過在這一點上,周寧反對得沒有那麼激烈,所以還是按楊紅的安排買了。但周寧一路上都像個在公司沒有股份的小職員,不參與決策,楊紅問他哪樣好,他就說:“你覺得好就行。”搞得楊紅很掃興。好在周寧搬起來還很賣力,不然一腔的喜慶氣就全跑光了。

後來楊紅注意到,兩個人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周寧從來不摸遙控器,遇到他不喜歡看的節目,他寧可不看也不會自己去換一個頻道。但楊紅不在屋裏的時候,他也會調一些他喜歡的節目,等楊紅一進來,他就趕快調回楊紅喜歡的頻道,把遙控器也遞給她。楊紅問他為什麼這樣,周寧說:“買電視機我一分錢沒出,怎麼可以一個人抱著看呢?我們這個家,都是你一個人建立起來的,我隻是寄人籬下。”說得楊紅心酸酸的,隻好安慰他,“什麼你的錢,我的錢,現在兩個人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麼彼此呢?難道我跟你計較過嗎?”

周寧動情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從來沒跟我計較過,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麼善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然後又固執地說,“正因為你對我這麼好,我才覺得特別內疚。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最愛那首歌?”

接著,周寧小聲地唱了起來,聲音低低的:

我常反問我自己

怎樣報答你

海枯石爛情難忘

相見不容易

心裏想著你

眼裏看著你

夢裏夢見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何時才能還給你

楊紅聽完心裏很感動,為了掩蓋,隻輕描淡寫地說:“我沒覺得你欠我什麼。”

從那以後,楊紅就特別注意,怕周寧會有欠了她的感覺。看電視時,周寧喜歡的節目還沒到,楊紅就早早把頻道調過去,自己也極其熱心地看,仿佛是專為自己調的。節目完了,也不急著把頻道調回去,而是讓它再放一段,估計周寧對餘下的節目不感興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換一個頻道。

楊紅在外麵為周寧買了衣服鞋襪,總是把價格牌牌撕掉,怕周寧嫌貴了,不肯穿,讓她退掉。回來也都挑個時機,仿佛不經意地說:“碰上大減價了,才五塊錢一件,忍不住,就買了。減價的衣服又不讓退,你說這些做生意的——”好在周寧不知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時楊紅跟毛姐一起出去買東西,給周寧買了衣服還要特別囑咐毛姐:“如果周寧問到,就說是五塊錢買的。”

毛姐總是不解,“我給老丁買衣服,五塊錢都要說成五十塊的,便宜的他不穿。你怎麼把價錢往少裏說?”

楊紅苦笑著說:“周寧是貴的不穿,說一件衣服就夠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說:“那我們記住別給老丁和周寧買一樣的衣服,不然兩個人一對比,顯得我們在撒謊。”

楊紅有時也拉周寧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發現周寧除了像一般男人一樣不愛逛街以外,他還比別人對逛街多一些憎恨,因為他沒有錢為楊紅買東西,覺得像個跟班苦力,逛得就很難受。

“我沒有讓你給我買東西啊!”楊紅申辯說。

“可是我想為你買啊!”周寧痛苦地說,“我看到別人的丈夫都在那裏為妻子付錢,而我沒有錢為你付,我好受嗎?”

楊紅建議說:“那我以後把錢先給你,逛街時你來付?”

周寧搖搖頭說:“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錢花,你沒法理解我的。”

3

雖然在外人看來,楊紅這樣小心翼翼地怕傷害周寧的自尊心,實在是活得太累,但楊紅本人並不覺得。實際上,大多數未經汙染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助人為樂的需要,就是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幫別人做了事,不但不會難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樣一種心情。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雖然懶得做自家的家務,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幫忙打個醬油,他還是會歡天喜地跑去幫忙的。

有的分析家會把楊紅的這樣一種心態升高一點,稱為“母性”的愛,就是犧牲自己,不圖回報,甚至不求理解的愛。做母親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會出來絮叨幾句,說:“兒啊,穿多一點兒,不然會感冒的。”這個兒呢,不想穿得像個棉花包,多半是嫌母親囉嗦,說:“知道,知道,每天這樣說,也不嫌煩。”母親雖然被說得訕訕的,但過幾天看到兒穿得太少,還會出來絮叨。

有的孩子長大了,做了父母,會理解母親當時的一片關愛。有的要等到遠離母親了,或者母親去世了,再也沒有人在身邊關愛了,才發現自己理解了母親。有的可能永遠都沒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沒有對母親表達出來。但這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麼區別,她愛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報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愛了。

在錢和與錢有關的問題上,楊紅的確就是這樣母愛著周寧,沒有覺得是犧牲,沒有期待回報。但正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愛,光有母愛是不夠的,她還要有妻子的愛,甚至孩子的愛。男人對“妻子式的愛”多半理解為女人在床上應該如何如何,而對女人來說,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愛就是要求回報的愛。我愛你,你也應該愛我;我愛你那麼多,你也應該愛我那麼多;如果你愛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愛我,我是沒辦法一直愛下去的。

到了感情問題上,楊紅就無法母愛周寧了,就想要回報了,或者叫“回應”更合適。楊紅理想中的愛,其實也很簡單,無非是白頭到老,如膠似漆。“白頭到老”,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證明的,要等到頭發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沒有。但“如膠似漆”呢,每分鍾都可以檢驗。隻要周寧在眼前楊紅就很滿足,就覺得充實,做事就做得開心,連織毛衣都仿佛織得快一些。

但周寧是個愛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將、打台球,無所不愛,而且都愛到癡迷的地步。周寧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也好比種子,到了一個地方,就同那裏的群眾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他住進這棟集體宿舍,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因為這棟樓是青年教師樓,原來是自己老師的人,現在一下變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罵罵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時跟楊紅挽著手走路,突然看見以前的實驗室老師,還嚇得把手甩開,心想:好險,好險,差點讓他看見。過半天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畢業了,不受他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