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柳建成的家就坐落在豐澤園邊兒上,想當年剛來北京的時候我還纏著林嘉帶我繞瀛台,幻想什麼時候能見領導人一眼此生便足矣。如此說來,我這輩子算是夠了。
柳建成的母親帶我參觀完她們家之後就招呼著我吃了一大堆東西,喝完第三碗紅棗甜湯之後她終於同意讓我到樓上去睡個午覺,那時候我已經撐得幾乎無法彎腰。於是我在柳建成那張三人寬的大床上睡得香甜無比。
吳媽又給我送鴿子湯,我隻覺得膩得慌,嗓子眼裏泛惡心,倒是突然想吃青橘了。吳媽笑得眼角都彎成線,望著我直點頭。
我吃飽了撐得慌,索性在柳建成房間裏遛起彎兒。我看了看隔間裏等人高的書牆,覺得喉嚨裏又開始發堵。柳建成的書桌上竟然還放著《蔣南翔文集》,我和他之間隔得不是峽穀那麼簡單,連銀河都沒法比擬。不開抽屜還好,一開我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誰能告訴我什麼是“二次型”,什麼是“
正定矩陣”,什麼又是“
合同矩陣”?
想當初楊昊天還沒墮落成迷途少年,每年都得個奧數大賽冠軍的時候他的理想就是能與這些人稱“QH大牛”的數基科為伍,遺憾的是他八輩子也不能得償所願了。
我揉了揉鼻梁,抑製住想吐的欲望,坐到窗台前伸手推開了窗戶。柳建成的母親正在院子裏踱步,吳媽跟在她後麵唯唯諾諾,有錢人家的規矩就是大,我收回視線看到近前,想著怎麼快點兒離開這裏。
低頭卻看見那些年少時候張狂的笑臉,明顯是偷拍的照片,從灌木後麵安置的視角,柳建成穿著迷彩服站得筆直,旁邊的良凱似乎發現了拍照的人,正朝著這邊做鬼臉。鏡框是透明的,反麵一行娟秀筆跡,“董綺芳,2000年攝於陝西。”
也有更小的時候,小到柳建成舉著手裏的冰棍笑得天真無邪,他拉著她的手,正親吻著她的臉頰。反麵是潦草,“良子,1992年攝於胡同口。”
更大的時候鏡頭裏,柳建成不穿現在從不離身的西裝,發型也不那麼一板一眼。皮膚似乎比現在黑一些,笑容卻比現在真實得多,董綺芳即使不化妝也美若天仙,她勾住他的手腕,靠在他的肩上。反麵是上下兩顆相扣的紅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一直覺得這句話忒爛俗,現在看起來,不僅爛俗還惡心人,不僅惡心人還讓人傷心。
或許是今天聞了太多消毒水味兒,或許是剛剛吃撐著了,或許是看著那些個幾何概數的勾起了我年少是痛苦的往事,歸根結底一句,我吐了。
我正在樓上翻天覆地地瞎吐,吳媽就徑直衝了上來,一會給擼背一會給喝水,害得我想吐也不太好意思吐了。
吐完之後好受很多,,我尋思著該到樓下大院子裏走一走,再走一走直接走出去大門去就萬事大吉了,但吳媽徹底軟禁了我的自由,給了我一個和蘋果差不了多少的青果子就把推到床上去休息。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見柳建成坐在床跟,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見我張眼就低頭,我頭暈得慌也沒工夫理他,直接就問,“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啊?”
柳建成頭低得差點就能貼到他那鍍金的領帶夾,我意識到,大事不妙了,果然,柳建成躊躇道,“青純,要不咱們就在這住兩天。”
我心下大亂,急忙說:“這不行,你昨天明明不是這麼說的,何況我現在住到你家來算怎麼回事兒啊?我不答應。”
“青純,我知道你不樂意,但計劃趕不上變化不是,我媽說的也對,你住在這裏我也比較放心。”
我一聽,柳建成已經完全被他媽給俘虜了,我一定要據理力爭,“什麼放心不放心的啊,我從來沒被人伺候過也長這麼大了,你怕我喝水嗆死還是怎麼著啊?”
“不是。”柳建成欲言又止,閃爍其詞,“你看住在這你就不用煮飯了,我是心疼你。而且我媽年紀大了,就我一個兒子,你看……”
“你別跟我這裝孝子,我告訴你,我昨天說要和你結婚是說著玩兒的,我媽幫我工作都問好了,我一畢業就回去了,我們是不可能的你懂嗎?現在這叫什麼事兒啊,柳少爺,你就饒了我吧,小女子無才無德哪配得上你啊。你和你媽說說去,我馬上就走。”
柳建成徹底緘默無語,我看他想裝悶瓜,想來想去隻能用激將法,“那我自己去說。”我順勢站起來,然後走過去拉門把,柳建成果然不經逗,不明白他這時候為什麼那麼沉不住氣,他走過來拽住我,然後說了那句萬年挽留台詞,“你等一等,有事情和你說。”
我盡量模糊視線的焦點,不讓他的五官定格放大,這樣一來我才能更加從容淡定,起碼看起來能更加淡定從容。
“你懷孕了,5周,醫生說你狀態不太好,我本來想暫時先不告訴你。”
我覺得柳建成這時候尤其得麵目可憎,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對我能這樣無所不用其極,他說我懷孕了,懷孕。我覺得他可能被金融和貿易繞暈了,所以人物關係發生重疊,明明是董綺芳懷孕了才對,她們有自己的孩子,上午在醫院還談著怎麼措辭告訴我才能讓我自動自覺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