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尋終於忍不住,說:“那後來,你一直……沒有……意中人麼?”——秀老師一輩子沒結婚。
月光下,秀老師銀白的頭發朦朧如輕霧,她說:“我,不是一直都有麼?”
那一夜,我的夢裏都是窗簾,潔白輕薄如蟬翼。有風,從古吹到今。
敲三下,我愛你
◎文/瓊瑤
死亡,也不能阻止愛情。
這個故事是蘭妮告訴我的。
“你認識胡嗎?”她問我。
“是的,去年冬天,我和她吃過飯,印象中,她是個很溫柔,很靈秀,很有才華的女人。”
“喜歡她嗎?”
“是的。”
“那麼,你應該知道她的故事。”
胡是個年輕的女作家,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擅長寫新詩和小品,文筆流暢生動,筆底充滿了感情。從她的文筆看,她該是個細膩而多情的女孩。
胡尚未結婚,和父母定居南部。在一次台北的文藝聚會中,她認識了住在台北的周。周不是作家,而是某報的文教記者,能寫,能談,能欣賞,而且會畫一手極好的寫意畫。他的才氣和風采立即吸引了年輕的胡,但是,周已經使君有婦。
人類有太多“相見恨晚”的故事,但是,相知卻永不會“恨晚”。胡和周由相識而相知,由相知而相愛,這之間是一條漫長而坎坷的路。我相信他們這條路走得非常艱苦,必定充滿了矛盾、掙紮、痛楚、壓力和犯罪感。台灣的社會,說新不新,說舊不舊。一方麵有非常聳人聽聞的新潮人物,另一方麵,也有極端的保守派。胡和周就在這夾縫中生存。
周是書香門第,妻子也是出自名門,而且已有了一兒一女。無論在道義上,責任上,都不允許他有外遇,更遑論離婚再娶。因而,他們隻有抑製著這份感情,不容許它泛濫開來。他們經常在宴會上,或人群中相遇。四目相對,靈犀一點,千言萬語,卻常苦於無法傾訴。於是,有一次,當他們有機會單獨相處時,周說:“那隻是三個字;三個從有曆史,有人類,就會互相訴說的三個字:我愛你。我不能時時刻刻親口對你說這三個字,但是,讓我們之間有點默契吧,如果我敲三下桌子,就表示我在對你說這三個字;如果我拍你三下肩膀,也是說這三個字;如果我打電話給你,鈴響三下就掛斷,那是我在對你說這三個字;甚至……如果我向你眨三下眼睛、彈三下手指、噴三口煙……都是在說:我愛你。”
多麼浪漫的表達方式!
然後,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們生活在“三下”裏。敲三下,我愛你。拍三下,我愛你。看三下,我愛你。鈴響三下,我愛你。吹三下口哨,我愛你。歎三口長長的氣,我——愛——你。
這種愛情,有它的淒涼,有它的美麗,有它的詩意,有它的殘忍,有它的狂歡,有它的痛苦。
不論怎樣,周和胡就這樣“兩情默默”地度著日子。胡為了忠於這段“不為人知”的愛,竟屏退了所有的追求者,一直小姑獨處。
逐漸,兩人的知己朋友,都知道了這段情。而他們在無數的刻骨相思之後,越來越覺得彼此間的愛,已濃得再也化不開。於是,周開始和妻子攤牌,開始和父母商量,開始為兩人的未來而奮鬥——這是另一條艱苦的路,幾乎是殘酷而血淋淋的。周為了胡而奮戰,胡為了周而受盡唾罵。
最後,周的妻子終於同意了離婚。
去年七月某日,胡和周約好在台北某餐廳共進午餐,胡乘飛機北上。那天,她心情極好,因為這麼多年的暗戀,終於有了撥雲見日的一天。終於可以公開約會了!誰知,這頓午餐,周卻沒有出席,而且,他永遠不會出席了。
周就在那天早晨,因撞車而喪生。
就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走了,消失了。
而活著的人,卻必須繼續活下去。
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那些日子,她生不如死,對於周圍所有的事和物,都視而不見。心碎的滋味,隻有心碎過的人才知道。那些日子,她沒有感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活著隻為了活著,痛苦的底層,是再也沒有愛了,再也沒有希望了。“死亡”摧毀了一切,愛情、夢想和希望。
在周死後的第七夜,周的諸多好友們,都聚集在一起,為周開追悼會。胡也參加了追悼會,她彷徨無據,心碎神傷。眼前都是舊相識,可是,誰再對她敲三下?拍三下?看三下?吹三聲口哨?歎三口長氣……
那夜,台北全市燈火輝煌。
但是,那夜,在周的追悼會上,一間大大的客廳,卻忽然燈火全息。燈滅了,一片黑暗。大家在驚愕中,燈又自己亮了,然後,再滅,再亮,再滅,再亮。一連明滅了三次!
胡幾乎脫口狂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