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了晚飯,江臨波回到房間後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趴在床上緊抱著一粒大枕頭,嘴裏咬著筆,眼前攤著一本漫畫,但眼光卻放在天花板的吊燈上。
江秋水從浴室出來,擦著一頭又濕又亂的發,此刻才肯定了臨波是有一些些的不對勁兒。這小女子從不趴著看書的,她怕近視,才不像她貪看小說、漫畫,換來了叁百度的近視,教科書卻讀得七零八落。
她抽回了臨波眼前的書,坐在地板上與她平視。
「你夢遊呀?現在是你溫習數學的時間,居然抽得出空來看我的漫畫,還看到天花板去?」
臨波深思地問秋水:「你認為康碩這個人的特色是什麽?」
「咦?你終於有興趣關懷異性了呀?」秋水瞪大了眼,以看怪物的眼神看她。
「他是不是有點怪異?甚至是很色的?」
如果是玩笑,這回可真是開大了!他居然向她求婚?看來沒誠意,又表現得有些無賴,好像他求了婚之後,就可以丈夫身分自居了似的。怪人!真的是怪人!想到現在仍摸不清康碩的思考方式,臨波不禁有些氣,但願秋水可以給她指引。
然而秋水的反應卻是跳到床上,義憤填膺地指著臨波的鼻子怪叫:「很色?這句話要是在『南風高中』校門口講,你會立即被口水淹死!康學長之所以受人愛戴,是因為他收服了我們學校裏最愛鬧事的小混混,還引導他們走入正途,使我們這票安分守已的學生不再受那些人威脅。你別以為我們學校沒什麽升學率就代表沒人才,我們康學長隻是不想升學而已!他的英文能力與外國人一樣好,每一科的成績也是頂尖的,還常常擔任各運動社團的救火隊,他尤其擅長籃球與跆拳道。學校裏的男孩子們都服他、敬他;女孩子們則迷他、戀他;師長們更視他為學校之光!他從不鬧花邊新聞,你居然敢說他很色?放人家鴿子不說,才過了一天,立即自行衍生出一大堆歪論。江臨波,你小心自已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臨波撐著身子坐起來,無視於妹妹的張牙舞爪。秋水是很重義氣的人,絕不允許有人侮辱她的朋友或敬仰的人。這種熱情在她看來有點蠢;可是,正值青春嘛,燃燒起來才有看頭,他們這樣易喜易怒,才符合「人不癡狂枉少年」的說法。好玩呀!這個秋水還真好玩。不過,她未免把康碩講得太好了,隻差沒在他頭上裝個日光燈環充當光圈,當起天神來。把一個「人」給神化了是不妥的,康碩到底也隻是個凡人,今天一整天的相處不早證明了?他既沒飛天,也沒通地,隻是向她求婚而已。
「秋水,據你所知,康碩喜歡與人開玩笑嗎?例如!隨便抓一個女孩子來求婚之類的……」
「才沒有呢!他才不會那麽低級!我們學長是很幽默風趣沒錯,但他天生具有一股正直的威嚴,不管他做任何事都非常有分寸。每個人都知道機車、汽車是他的最愛,任何女人也別想與他心愛的機械爭一席之地;由於他對車子的狂熱,使得他在感情世界保持空白。事實上呢,他還打算提早入伍服兵役,退伍後到德國或英國讀書,或者到某大車廠當學徒。他要成為第一個親手設計、製造國產車而揚名於全世界的中國人,完全不必假外國人之手,他要自己來!」
看來誌向頗偉大,但秋水所知道的康頓與她知道的略有出入。臨波吐了口氣,兩眼不自覺地又看向天花板。她腦子裏馬上閃起另一個疑惑——那個康碩與秋水認識了兩年。卻從禾興起追求之心,怎麽才見她第二次就有求婚的興致呢?她不懂,秋水與自己的臉可是一模一樣哩,若他有興趣,早該追秋水去了啊?
秋水吐完了一長串護衛學長的話之後,才想到秋水一直問康碩的事未免離奇,霎時一個問題閃入她腦中,她叫了出來:「臨波——你『煞』到我學長了是不是?」
「他比課本可愛嗎?」丟給她模兩可的答案後,臨波決定到書房溫習數學與討厭的微積分奮戰,懶得說明今天康碩綁架她去約會的事。
這個秋水藏不住話的,對於這天大的消息,她肯定會告知父母及所有親朋好友
江臨波有人追了!那個書呆子被風雲人物康先生看上……這可是大新聞一則。
唉!她怎麽可以讓家人跌破眼鏡呢?她是如此乖巧文靜不是嗎?如果要做嚇人的事,就要做足以把人嚇出心髒病的大事,否則就不好玩了!目前這個還是小意思而已,不急!
美麗、溫文、乖巧的江臨波,自個兒回書房做功課去了,留下尚未得到明確答案的江秋水,抓頭苦思著明天要如何對同學交代……
***
「悠羅」的規定是放學後,學生必須全部留校加強課業輔導;所謂「加強」也不過是叁天一小考,五天一抽考,末了再來個總檢討,不斷地考試、考試……可憐!台灣青年學子的升學壓力,放眼望去,全世界大概隻有日本尚能相提並論,豈是一個「慘」字說得完!
夏秋時分的夕陽是很美麗的,從試卷中抬起了頭,看向落日的方向,美麗絢爛的霞光傾在天空的盡處,將原本白花花的雲朵,渲染成酥黃怡人的色調,由她這方玻璃投射而入閃亮亮的麗,使她整個人籠罩在金黃色的光芒裏。
臨波支肘看著,讚歎這樣的好時光,可惜無人與之共鳴。誇父追日,是怎樣執著的癡狂啊?人的一生,總要有一件堅持到底的事,生命才算得上值得了,她想著。
直至下課的鍾聲響起,江臨波才恍然回神,吐吐舌頭,看著自己尚有兩題空白的計算題未寫。嗯,就做個善事,讓梁上君得意一次吧!老是高高在上也是不好的。後頭的同學來收走試卷時,不置信地看了她一眼,臨波隻是微笑,默默地收拾書包。青春時光,總要留點時間來傷景尋愁一番,在這樣美好的季節,蹉跎了可惜!
還沒走到校門口,江臨波已然止住了腳步;原因無它,隻因走在她前方的一票女子正大聲討論著校門口站了一位超級大帥哥的特級新聞。聽說那位帥哥倚著一輛拉風得不得了的機車,似乎在等人,直到她無意中聽到「康碩」這兩個字,她突地嚇住!理由之一,她不知道康碩的聲名如此遠播;理由之二,她寧可自戀地認為他是在等她,於是乎正門是走不得了!
早該料到那家夥是霸道得很徹底的人,如果真如秋水所言,康碩形象一向端正清明,絕對不搞男女情感糾紛,那麽,一旦他相中了某人,必然是一發不可收拾,那可真比蟑螂還耐命,甩也甩不掉;非常不幸的是——自己似乎就是他相中的人,要命!
她可不是大驚失色,也不是真的那麽抗拒他,畢竟他挺好玩的,可以逗一逗增加生活樂趣;但是,他那一副主控全局的嘴臉就是她所不能苟同的了!要談戀愛可以,但得照她的方式來,否則他就自個兒去談個高興吧!她沒打算那麽快地進入狀況,至少得考慮個幾天,拿起電子計算機來加減乘除一番,看看會不會使她功課直線下降;而那人似乎是真的打算在她高中畢業後娶她,也不問她答不答應,這麽一來,她挺吃虧的!所以在還沒起步前,她選擇——溜!
江臨波往校園的側門溜去,非常小心地偵測四方,確定沒人後,她開開心心地繞了一大圈路,決定去書局打混叁十分鍾。因為要去車站一定得經過學校大門,先磨去康碩的耐心再說,見不到人他總不會再呆等下去吧!她知道,遊戲已經開始了,今年的高中生活應該不會太無聊。
當她以十五分鍾翻閱完一本笑話全集,正要再拿起一本心理測驗的書時,背後突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不客氣地覆蓋住她雪白的手背;可想而知,黑手掌的主人正貼在她身後,以驚人的親姿態,表演著有些妨害善良風俗的鏡頭。
是康碩,當然是康碩!他還穿著他們學校的製服呢!他彎身是為了能把他的臉貼在她身邊,也難為他的身高了,一八o的身形。配合著一五八的嬌小,隻能鞠躬哈腰了。
一個身著本市第一女中名製服。一個卻穿著升學率奇爛的私立高中製服,情況十足詭異,已招來多人的側目了。
她歎了口氣,聲音低低地嘟噥:「如果你打算跌倒,請注意不要壓死我!」
她抽回手,卻轉而被他抓住。
他一言不發地拉著她的手走出書局,她努力地想要與他並肩而行,以便偷偷打量他的表情;可惜他的長腿發揮了功用。讓她跟著他邊走邊跑地直喘氣。以她一百公尺隻能跑二十叁秒的成績而言,實在是沒什麽運動細胞,這一點又是與秋水的另一項不同處。
一出書局,她立即氣喘籲籲,抱著一根圓柱休息。
他轉身麵對她,但沒放開抓著她的手,反而用另一隻手撐著圓柱,俯身看她,語氣平靜地道:「你沒有從正門出來。」
「我們學校有叁個門。」她聳肩,發現他眼中沒有絲毫不悅,隻是那抹挑戰的光芒難以忽視。多榮幸,她可以成為它的對手!
「我在正門等了你一個小時。」他隻是陳述事實,沒有抱怨或邀功的味道。
臨波眨了眨眼,側著美麗清秀的臉蛋:「為什麽?要看我嗎?看到秋水就等於看到我了,你以為呢?」
「如果相同,我何必找你?」他又拉她往他的機車走去,將掛在把手上的安全帽罩在她頭上,打開麵罩,問道:「你知道秋水對你的評語嗎?」
「想像得出來,而且你最好相信。」她微笑著看他,眯成新月般的眼眸黠光四射。
康碩脫下他的外套,再度綁在她腰上,一邊搖頭說:「我要是信她的話就該死了!」
「她沒騙你。」
「是!可是她的閱人能力有待加強,即使是自己的雙胞姊姊。」他接過她厚重的書包,皺眉地掂著書包的重量,少說有叁公斤,再看了看她纖細的肩膀,不讚同地搖頭。「上來吧!」他終究什麽也沒說,升學的壓力是名校揮不去的夢魘,他不能予以置啄。
一回生、二回熟,她側坐上去,已有些習慣了。她雙手搭在他肩上,一秒之後仍被他強製地抓到身前環住他的腰;然後,重型機車充分發揮了它禦風而行的性能,一路狂飆下去。
當然,康碩並不打算直接載她回家。
「喂!你打算去哪裏?」她大聲地在他耳邊吼著與風聲對抗。
他機車駛的方向並不是往她家的方向。夕陽西下,那一輪橘紅的火球,已搖搖欲墜地靠在山峰之間;可以看到山,表示他們已出了市區。
停在一處紅燈前,他轉頭道:「帶你去看一座最瀟的廟。」
「你要出家嗎?」她拉開麵罩,天真地問。
他的回應是——在她安全帽上敲了一記!拉下麵罩,機車再度以疾速前進。
最瀟的廟?廟還分什麽瀟不瀟的?如果落魄的話還說得過去,有些沒香火的廟的確很落魄;就不知道康碩在搞什麽把戲了?這麽霸道的人,她該怎麽應對呢?不,對付這種霸道的人理應先了解其內心,明白他何以信心十足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為什麽看中她,還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她真的不明白!
從昨天到今天,以及更多可以預料到的明天以後,他一直在與她分享他所喜愛與重視的,要讓她看到他所看的,幾乎已是迫切地想在一夜之間全數傾給她了!一般來說,戀情一旦開始,總會有幾許的若有似無、腆什麽的,但他沒有,認定了,就是他的。惡霸!她在心中偷罵他,而他在前方莫名地打了個噴嚏,讓她悶笑得肩頭發抖。
所謂的「瀟」神廟,一如臨波所預測的,相當……嗯,實得幾乎破敗;但是,仍有一個老和尚住在裏頭修行,姑且當他做苦行僧吧!在這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烏龜不靠岸的地方建的廟宇怎麽會有人來朝拜?又不是當年大家樂盛行的時期;不過,可以看出老和尚已經盡其所能地維持廟堂的可看性了!
走近了廟,臨波終於發現這座廟之所以深得康碩欣賞的原因。那門口貼著的一副對聯,非常地令人絕倒——
我若有靈,也不致灰土處處堆,筋骨塊塊落;
汝休妄想,須知道勤儉般般有,懶惰件件無。
這真是個下馬威,也難怪此座廟破敗至此,真絕!靠香客捐錢維生的地方,偏又硬潑人冷水,唉!沒人來朝拜,根本是自找的。哪一個人求神拜佛不是為了求名、求利?神明對他們的價值簡直是「仙杜拉的寶盒」,當今世上還有誰是真心為求道、求真理而去信仰神明?連耶穌都大聲疾呼:「信我者,得永生了」!人與神之間,其實也不過成了一種利益關係,隻有不識相的人才會寫上這麽一副對聯來招人唾罵!不過,老和尚的風骨值得欽佩!是該有這種人出現了,但恐怕有餓死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