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康碩朝正從一小方菜圃走過來的老和尚猛招手,一邊抓住她的手道:「裏頭還有一副,更絕!」

他帶她進入廟內。

在放簽牌約兩旁,又有一副長聯,若有心抽簽問吉凶的人看了,隻怕會倒足胃口地拂袖而去,連供品也不會留下一丁點兒,更甭說香油錢了!

唉!對聯如下——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憐我全無心肝,怎出得什麽主意,

殿遏煙雲,堂列鍾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費了多少精神。

「外頭那一副聯,是清修師父從湖南的某座廟宇抄回來的:而這一副,則是抄自四川峨嵋山靈宮廟的門聯。老師父走過世界各地的中國廟宇,隻看中這兩副,回來接掌這裏後,便改了,以至於十年前還有叁叁兩兩的人來朝拜,如今卻是一個也沒有了;這座『觀雲精舍』隻怕後繼無人了。」他幽然喟道。

清瘦的老和尚抱著一把青菜走進來,聲音宏亮地笑道:「如果你要來當下任住持,我是不會反對的,康碩,不過,我們不收尼姑。」

康碩接過清修師父手中的菜,笑說:「師父,這麽漂亮的女孩,叫她當尼姑豈不壞了政府提倡優生學的努力?」

那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走到後方的廚房去了。看來康碩是這裏的常客,與老師父很熟,看到這兩副對聯就知道老師父絕不是一般的出家人了。如果信佛的唯一理由是為了得到利益,那麽他是不會允許那些人來玷汙了這片聖地。霎時,破敗的廟宇無比莊嚴了起來,沒有大票香客前來,也好!

她站在大門口,正對著消逝的夕陽。這樣的天地多美呀!這康碩恐怕已是對她勢在必得了。她唇邊泛起了一抹笑,坐在泥階的橫木上,凝望著一旁恣意生長的蒲公英以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愛情,是一道危險的變數,在她規畫得清楚明白的生涯中,不曾預下定論,但到底她也懷想過應該發生在叁十歲之後,因為目前的升學問題已夠她負擔了,她不想替自己放入更多的壓力。

她一向不喜歡做浪費時間的事,如果目前的努力不能令她考上台大,那麽她是不會去讀的;同理,如果康碩不會是她今生的歸處,那麽與他遊山玩水實在也是沒意思得緊。雖然人家常說多談幾次戀愛才能為今生留下美好的回憶,但她總希望她的生涯能更豐富一些;至於戀愛,則一次就好,重複的動作玩了第二次後就沒新鮮感了。既然人家說初戀是最珍貴難忘,那麽一次就夠了,將之延伸為永恒,豈不更美哉?

他也會有這種想法嗎?戀愛是人生中不可預測的變數,而年輕的歲月又是戀愛中最難掌握的事。十七、八歲的年紀,「永恒」是太遙遠的事,「責任」更是陌生而艱巨的名詞。大概是因為如此,純純的校園戀情才會輕易地發生,卻也短暫地似曇花,凋零在一刹那間。

「在想什麽?」康碩與她並坐在橫木上,一手自然且占有地環著她肩頭,將她的身子拉往他胸膛靠近。

「夕陽很美。」她籲了口氣,嫻靜的小臉在夕陽餘暉中漾著柔和的色調。

他著迷地看她線條優雅的側麵。就是這些個表情,讓他心動不已!掛念不休的就是這個外表有著純潔、嫻雅的氣質,內心卻機靈又慧黠逗人的女孩。他從沒看過內在與外在有如此懸殊差異的人,連她的同胞妹妹,甚至生養她的雙親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如此活潑的內在。在她放他鴿子的那一天,他的心靈產生了悸動;而在昨天。他真切地發現!仿若心靈相通似的,他就是有這種預感。終於在相處了一天後確定了。當然,她絕對沒有刻意隱藏過,隻是她向來笑笑地,不對任何事物發表高見,讓人以為她是百分之百的乖乖牌,善良且不知人間險惡——這是秋水的高見。

他並不苟同秋水的見解。真正的乖乖牌他見過,是那種見到生人會畏怯,不夠大方。動不動就臉紅。看來小家子氣,思想更是遲緩地談不上機智;但臨波不是,她有一雙看透世情的慧眼,晶瑩剔透的心思,並且有著對任何事一笑置之的脫。

幾乎還無從對她進一步了解,他的心便頑固地下決定——她就是他要的那個人!

直到夕陽再也看不見,他扶起她,輕聲道:「吃飯了!師父留我們吃一頓好料。」

臨波一手攀上他肩頭,在橫木上站起來與他平視,他自然地環住她的腰,深怕她站不穩,揚著眉專注地凝視她。

「我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情上。」臨波道出了自己的原則。

他將額頭抵著她秀額,自信地說:「你會知道分一些讀書時間來與我經營感情絕對不會蝕本。」

她不置一辭地揚揚眉,睇凝它的眼神代表她拭目以待,揚起的唇角充滿了接受挑戰的堅定,那挺俏的小鼻尖甚至皺了一皺,表示她不以為意。

他由喉嚨深處逸出低沉的笑,出其不意地往她唇色一啄,拉她進屋去了。

真沒誠意,給這麽草率的一吻!如果這算是吻,而且是她的初吻,那真是沒一點兒值得懷念到老死的價值了。她真想他一腳,但想到後果可能會被他雄壯的雙手捏死,也隻好作罷了。高大的男人必要時是很具威脅性的,而她又是如此地嬌小,怎麽比都是她吃虧,真是的,他沒事長那麽高做什麽?

***

「臨波!」秋水衝進了兩人共用的書房,手上抓著一本書,臉蛋上忿忿不平。

「啊,真是稀客!」臨波放下《古文觀止》,兩個眼珠子上下轉動打量著這個向來不進書房的妹妹。

「那個實習老師居然當眾嘲笑我『不學無術』!」秋水氣憤地說。

「你是不學無術呀。」她點頭,稱讚那位老師有大無畏的誠實本質,不禁佩服。

「江臨波,我要與你斷交!」秋水又叫又跳地,隻差沒衝上前來踩死她,猛然想到手中的詩集還得靠她幫忙,暫時饒她一命,又想到江臨波向來單純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與她一般見識實在隻有自尋晦氣的分。算了!她氣得直磨牙:「我跟你說,那家夥將來應該是個數學老師,可是居然趁國文老師請產假時撈過界教我們國文!他肯定不會教,所以打算整死我們,要我們一個禮拜背一首古詩,翻譯外加讀後感想。交讀書報告?拜托!我們又不是升學班,上道的老師都知道不要太為難我們,可是他卻非整死我們不可!就是這首『上邪』啦!我很本分地照著字麵上的意思翻譯,他卻笑我根本沒文化,不學無術,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臨波接過她手上的書,一邊道:「『上邪』,很棒的情詩!小說作家還把它列為一流情詩,用在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中咧,你是怎麽翻譯的?倒帶一次如何?」

秋水回想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背了起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我的解釋是:天上的邪魔啊!我要與你相知相守,一起活一輩子都不會死。直到高山沒有土,水也枯乾了,冬天打雷,夏天又下雨、下雪,天與地合在一起時,我就與你絕交……江臨波,你敢笑!」念到最後,發現她的親生姊姊趴在書桌上大笑,江秋水氣得肚子都快炸了!

「拜托!算我這做姊姊的求求你。秋水,人要是沒有知識,至少也要有常識;要是連常識也沒有,至少要懂得掩飾。我……拜托你,雖然你的翻譯很——創新,但為了避免讓古人氣得破棺而出對你抗議,請你先弄懂詩中的意思吧!」臨波忍住笑,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古詩精選》給她。「你好好鑽研吧!裏頭有『正常』的釋譯,等你有幸當上國文老師,受怎麽瞎掰再隨你,但——因為你還是個學生,還是正常一點兒的好,不然學期末,你又要高唱滿江紅了。」

秋水嘟嘟嚷嚷地接過,為了不再讓那個王八蛋實習老師對她露出「無藥可救」的表情,她豁出去了!給臨波笑又何妨。反正臨波天生白癡得隻會笑,但功課卻好得令人眼紅;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搞好國文與數學。那位實習老師走著瞧!

正要走出去時,她突然想到:「對!近一個月來你怎麽都不在家吃晚飯?高二的功課更重了嗎?」

「不管有多重,對我而言都遊刃有餘。」

「嘖!那你天天七點以後才回來又作何解釋?」秋水此時終於稍稍忌妒起天生是塊讀書料的臨波了。

「我去約會。」臨波一本正經,而且很老實地回答。

那個康碩真的貫徹了他霸住她的決心;除了周末與星期假日,他幾乎是強占住她下課後五點到七點的那段時間。其實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約定時間,他也沒有說每天一定來,可是他總是會來。她每天更換不同的出口與他大玩捉迷藏,玩個叁十分鍾左右,一定會歹命地給他捉到。有一次她故意躲在教室內,讓他在外頭各家商店悶頭猛找;一小時後,他突然衝了進來,在她的大笑聲中,他隻能懊惱卻又憐惜地包容她的頑皮,緊緊將她摟入懷中。

「我知道我一定找得到你。」那是他如釋重負後,同時也自信滿滿的聲音。

秋水不相信地揮了揮手,調侃地道:「在你這個純潔女子的心目中,與同學逛書局就叫「約會」了?等到你懂得約會的真正定義時,大概就是你對異性有興趣的時候了!」她握住書房的門把,突兀地又問了臨波一句,聲音有些局促:「臨波,你想,如果我現在開始努力啃書,有沒有希望考到師大?」

「當然有!你又不是呆瓜,我們的智商是一樣的。如果我是天才,你當然也會是;不過,你從不努力,而我則是全心全意下功夫。你不會真的想當國文老師吧?」

「我就是要!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讓那個罵我「不學無術」的人收回那句話!」秋水對事情有貫徹到底的決心,強悍到無人可動搖。

臨波咬著筆,指著一書架的參考書,大方地說:「歡迎使用。」

「我會的。」秋水慎重地回應,關上門。回房去啃(古詩精選)了。

臨波對著上的房門發起呆來。

也許父、母親大人的預測,根本是相反的結果;但,康碩值得她放棄往後的一切嗎?或者,愛情與學業之間,也可以是不相衝突的?如果康碩為了他的夢想而企望她來跟隨、遷就他,那他可是想得太美好了。到時再說吧!抓過一旁的書,再度與文言文奮戰!

***

康永平是以黑手起家的汽車行老板,大半輩子混在烏漆抹黑的車底下討生活。自幼失學的人,容易把自己的遺憾化為夢想,構在下一代身上,康永平即是。

他有叁子一女,老大康磧在重考一年仍上不了大學之後,隻好淪落到工專讀機械,書讀得七零八落,目前隻好內定他是車行的接班人,否則還真不知他能做什麽?

老二康碩一直是他的希望,自小到大,功課突出。在國中時,他還參加過全省的英文演講比賽得到第一名,可惜在高中聯考第一天右手不慎骨折,勉強去應考,隻能分配到市內最差的高中,在康永平力勸重考無效下,隻好由他去了。他雖然讀叁流學校,功課仍是頂尖的,但若想與人擠進大學的窄門,恐怕是很難了。最糟的是康碩似乎不想再升學,對汽車的狂熱比什麽都投入,空負大好才智,常常令康永平氣得跳腳大吼!

老叁康是很上進沒錯,簡直可說是個書呆子了。偏偏她老是念不到第一名,對一個國叁的小女生而言,這種情況可不是好現象;基本上,康永平不希望女兒太拚命,拚得有些勉強了,因為她資質沒有康碩的好,怕她把腦子念傻了。

唉!想想他真是苦命,難道他們康家真的代代隻能當黑手,而不能有個人讀碩士、博士回來光宗耀祖一番嗎?老讓外人嘲笑他們一家子都是粗人,這種滋味真不好受。在他守舊的觀念裏,穿西裝、打領帶。在大公司當主管的人才算得上意氣風發:至於他苦拚叁十多年掙來的修車廠、汽車行、機車行,到底仍是每天汗汙地討生活,沒有什麽高級可言,真不知道他那兩個兒子著迷個什麽勁兒?

「阿碩,沒事上樓去念書,不要修車了,有工人在。你高叁了,至少要拚一拚,看能不能上大學……」康永平穿著名牌休閑服,手戴勞力士金表,從代理店走到對麵的機車行對著正在為顧客改裝機車的二兒子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