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想見她一麵。
她想不出來他為什麼會提這個要求,內心根本就無法接受這個要求。
她不曉得母親是怎麼想的,她想出去問問母親,可是她邁不出那一步,她不想再提起父親,提起這個差點就將她一生毀滅的父親。
3
李妙在市公安局打拐辦工作。
她從小就痛恨人販子,她覺得這個工作最適合自己,每抓住一個人販子,或者解救出一個被拐孩童,對她來說,都是一次複仇。
她恨不得將天下的人販子都繩之以法。
這天一上班,打拐辦主任召開了一個會,布置抓捕鍾秀珍的任務。鍾秀珍是公安部通緝的人販子。他們接到消息,鍾秀珍有可能潛回贛南,因為她兒子死了。鍾秀珍的家在龍西縣河田鄉的牛蛋村,那是贛南偏遠的山區。李妙和同事羅小武被派去牛蛋村,如果發現鍾秀珍,立即實施抓捕。
為了不打草驚蛇,羅小武開著自己的私家車,帶著李妙進入了山區,而且,他們穿的是便裝。這是2011年的冬天,山區裏出奇的冷,他們都穿著羽絨服。
羅小武比李妙年長幾歲,一直都是幹打拐這行,特別有經驗,他經常誇口說,他一眼就可以在人群中發現人販子的臉。開始李妙不相信,認為他是吹牛。有一次,她和羅小武去辦案,他們在火車站候車室轉了圈,羅小武就告訴她,那個戴黑色太陽帽的男子是人販子。李妙說,羅哥,你就吹吧,我怎麼看不出他是人販子。羅小武笑著說,他臉上沒有寫人販子這三個字,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就是人販子。李妙說,我看他的眼神也很正常呀,沒有什麼特別。羅小武說,小妙,學著點,你看他看對麵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的眼神,完全和正常人不一樣,興奮而又貪婪,還有些不安。李妙觀察了會,果然那人不停地用目光審視對麵抱著孩子的女人。那女人除了懷抱裏的孩子外,沒有同伴。羅小武說,他要開始行動了。他的話剛剛說完,男子就站起來,走過去,在女人旁邊的空位置上坐下來,他左顧右盼了一會,然後就和女人搭訕。女人開始對他有點提防的樣子,漸漸地,他們有說有笑起來。因為離得比較遠,李妙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她可以肯定,該男子搭訕的技巧一流,估計是個泡妞高手。羅小武說,這家夥不是在泡妞,泡妞的話,泡的對象不正確,他不可能找個長相一般,而且是孩子的媽媽來泡,他的目標是女人的孩子。李妙覺得羅小武說得還是有些道理的,心裏卻還有些狐疑。過了會,男子遞給女子一瓶礦泉水,女子竟然接過去喝,一點警惕性都沒有。女子喝水時,李妙突然想起小時候中年婦女給自己喝水的情景,她想,那婦女會不會昏睡過去?羅小武笑著說,小妙,好戲馬上要開始了,準備抓人。又過了會,女人把孩子交給了男人,他們笑著說話。女人把孩子交給男子後,就朝廁所走去。男子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的背影。女子走進廁所後,男子抱著孩子匆匆朝門外走去。羅小武說,小妙,動手!他們朝男子追過去。男子抱著孩子準備上一輛桑塔納轎車,沒有想到被撲過來的羅小武他們抓住。李妙想的沒錯,人販子遞給女人喝的礦泉水的確有問題,隻不過,水裏沒有蒙汗藥,而是放了催尿劑。從那以後,李妙就相信羅小武的能力了,兩年多來,她和羅小武學到了很多東西,漸漸成為了打拐的熟手。
去山區的路上,羅小武問李妙,小妙,你說,這次我們能夠抓到鍾秀珍嗎?
李妙說,隻要她回來,就一定能夠抓到。
羅小武說,不要太自信喲,這家夥是公安部通緝的慣犯,那麼長時間都沒有抓到,一定有她牛逼的地方,我們還是小心為好,千萬不能大意,隻要有個微小的紕漏,就有可能讓她逃脫。
李妙說,羅哥,我知道了。
一路山清水秀。
進入山區後,風光就更好了,李妙降下了車窗玻璃,清新凜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她說,山裏的空氣真好。
羅小武笑著說,你不冷哪?
李妙說,不冷,舒服。
羅小武說,你不冷,我冷。
李妙把車窗玻璃升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美麗山色。可以看得出來,這裏雖然山好水好,卻比較貧困,看那些房子就可以感覺到,沿途村落,大都是老房子。牛蛋村座落在一個山坳裏,一條小河從山村外流過。如果是遊客來到此處,會驚喜地認為這是個世外桃源,可是李妙無心體味鄉村的風情,她心裏隻有一件事情,就是抓住鍾秀珍。
他們把車停在村外的一片林子裏,然後走著進了村。
村口的小河邊,有幾個婦女在洗衣服。
李妙對羅小武說,我過去和她們了解些情況。
羅小武笑了笑說,去吧,別暴露自己的身份。
李妙說,放心吧。
羅小武站在一棵樟樹下抽煙,目光往村裏巡視。
李妙來到那些洗衣服的婦女旁邊,和她們攀談起來。那些婦女的手凍得通紅,臉也凍得通紅。她們十分好客,爭相和她說話,對她一點戒心都沒有,這是李妙沒有想到了。這裏的人如此淳樸熱情,怎麼會出鍾秀珍這樣罪大惡極的人販子呢,李妙百思不得其解。
她們東拉西扯了會,李妙就切入了正題。
她說,你們村裏是不是有個叫鍾秀珍的人?
提到鍾秀珍,村婦們變了臉色,七嘴八舌數落起來。
村婦甲說,她是我們村餘老三的兒媳婦,那是個鬼呀,不是人,要是人,就不會幹那齷齪的事情,連我們本村的孩子都敢拐賣,你說她還是人嗎。餘老三也不是東西,縱容她幹傷天害理的事情,我說過,會有報應的。
村婦乙說,真是現世報,看,早幾年,她老公得癌死了,前幾天,十歲的兒子好好的,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
村婦丙說,可憐那孩子,長得眉清目秀,人又聰明,年年在學堂裏考第一,而且和他們一家人都不一樣,十分有禮貌,喜歡幫助人做事,可是,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
村婦丁說,都是鍾秀珍那鬼女子造的孽呀,她要不做那些惡事,她兒子怎麼會死,人哪,不能喪天良。
李妙說,她兒子死了,她有沒有回來?
村婦甲說,她還敢回來呀,村裏人不把她綁了送派出所去。我看哪,她這輩子都不敢回來了。
村婦乙說,是呀,她還敢回來,看來,她是要死在外頭了。
村婦丙說,也不一定,他們家的房門一天到晚關著,就是晚上偷偷回來,我們也不曉得,我們不可能到她家去查呀,況且,誰願意踏進她的家門,怕沾上倒黴氣。
村婦丁說,她就是回來,也不敢露麵的,聽說外頭的警察在抓她呢,也不曉得抓住了沒有。要是抓住了,可能會被槍斃的,這些年,她也不曉得拐賣了多少孩子。餘水水總是說,見到她,要活剝了她的皮,他孩子被她拐走,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李妙回到了羅小武身邊,把獲得的情況告訴了他。
羅小武說,你認為她會不會回來?
李妙說,我不敢肯定。
羅小武說,走吧,我想她不會回來了。
李妙說,就這樣空手回去?
羅小武說,那你說呢?
李妙說,我看還是等等看,到了晚上再說。
羅小武說,好吧,聽你一回。
他們回到了車上,一直到天黑。
黑夜來臨,山風呼嘯,天寒地凍。村裏不時傳來幾聲狗吠,然後又沉寂下來。村裏人家很早就關上了家門,整個山村靜悄悄的。他們悄悄埋伏早餘老三家門口。羅小武在她耳邊說,你到後門去守著,再晚點我進去。李妙就摸到後門去了。後門外麵有間茅廁,也許是餘老三家的茅廁。村裏人家,除了幾棟新樓房外,其他老房子裏麵都沒有廁所,廁所都在室外。茅廁散發出陣陣惡臭,隨風飄散。李妙覺得惡心,沒有辦法,她還是忍受著堅守,這種臭味比起童年在廣州吃的苦頭,算不上什麼。李妙從門縫裏看進去,裏麵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餘老三家竟然沒有開燈。是不是鍾秀珍潛回來了,怕被人發現,所以不敢開燈。李妙想著某種可能性,真想馬上衝進去,看個究竟。她很難想象自己抓住鍾秀珍後會不會失控。有次,她抓住了一個人販子,差點沒有把他打死,因此,她還受了處分,差點被開掉。她見到人販子,內心的仇恨就會發酵,每次她都需要把讓自己發酵的情緒壓下去,以免做出和自己身份相悖之舉,她隻需把人販子送上審判席,而不是親手毀滅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李妙打著寒戰,天的確太冷,夜越深,就越寒冷,她的腳也有些麻木了,餘老三家裏還是沒有什麼響動,羅小武也還沒有采取行動。幹這行,不光危險,還要吃苦,危險也好,苦頭也好,李妙沒放在心上,她沒有那麼崇高,隻是覺得應該對得起這個職業,還有一點,那就是對人販子本能的仇恨。
就在李妙耐心地蹲守時,她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聲是從餘老三屋裏傳出來的。
李妙目不轉睛地盯著餘家後門。
如果是鍾秀珍出來,她會在第一時間撲上去,按倒她。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打著手電的人匆匆走出來,她看清楚了,這個人不是鍾秀珍,而是個老頭。李妙知道,此人就是鍾秀珍的公公餘老三。李妙埋伏在那裏,沒有動,她要的是鍾秀珍,而不是餘老三。餘老三出來後,沒有關上門,而是進了茅廁。她聽到老頭子哼哼唧唧的聲音,還有屎落入茅坑的聲音,從他進入茅廁後傳出的聲音判斷,老頭子是在拉稀。李妙覺得有點惡心。
突然,她聽到老頭子發出了一聲驚叫,然後是噗咚的一聲,接著傳來老頭救命的呼喊。
李妙說了聲,不好!
她衝過去,踢開茅廁的木門,手電射進茅坑裏,發現老頭掉進了茅坑,在茅坑裏撲騰,被他身體攪動的茅坑散發出濃烈的惡臭。她自己沒有辦法救起老頭,說,餘老三,你堅持一會,我去找人。
李妙找來了羅小武。
救人要緊,其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怎麼才能把餘老三從茅坑裏弄上來?羅小武想出了個辦法,他找來了一根竹竿,伸到茅坑裏,凍得渾身發抖而又驚恐萬狀的餘老三抓住了那竹竿,然後羅小武和李妙把他拉了起來。餘老三從茅坑裏爬上來後,就往村外的小河邊跑。李妙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羅小武說,他是要到小河裏把自己洗幹淨。果然,餘老三跳進河裏,顧不得寒冷,洗幹淨了才上岸跑回家。
餘老三穿好衣服,哆嗦著走到廳堂上,對坐在那裏的羅小武和李妙連聲說,謝謝,謝謝你們,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
感謝完後,他滿臉狐疑,你們不是本地人,怎麼會在我家門口?
羅小武直說了,我們是警察,來找鍾秀珍的。
餘老三的臉色變了,啊,啊,她,她沒有回來?
李妙說,真的沒有回來?
餘老三說,真,真的沒有回來。你們知道嗎,我也恨她,要不是她,我孫子也不會被人害死,造孽呀,這不是讓我斷子絕孫了嗎。都怪她呀,這個害人精,我希望你們抓住她,槍斃她!她死了我都不會去給她收屍的,直接喂野狗算了。
羅小武說,你說你孫子是被人害死的?
說到孫子,餘老三老淚橫流地說,那年,我兒子得了癌症,鍾秀珍說到外麵去打工賺錢給他治病,沒有想到她會去做人販子。的確,她是拿回了不少錢,可那錢是傷天害理得來的錢,這樣的錢能夠治好我兒子嗎?不能哪,我兒子死了。那時我還不曉得她在外麵幹那齷齪事,我還挺同情她的,她還年輕,我還讓她改嫁。她也說得很好,在我孫兒沒長大成人前,她是不會考慮改嫁的問題的,她還是要出外打工,把兒子撫養大。她說的話讓我十分感動,在她臨走前,我還殺了隻雞給她吃,想想她一個人在外頭也不容易。誰知道,她竟然把餘水水的兒子給拐走了,有人看她帶著餘水水兒子離開牛蛋村。餘水水報了警,你們現在也沒有破案,把餘水水的兒子送回來,如果你們早抓住她,救回餘水水的兒子,我孫子就不會死。
李妙說,為什麼這樣講?
餘老三抹了把淚,說,你想想,如果你兒子被人拐走了,會怎麼樣?餘水水兒子被拐走後,他脾氣一天比一天大,天天到我家來找我要人。他兒子又不是我拐走的,我也不曉得鍾秀珍在哪裏,我怎麼還他兒子。他逼我給鍾秀珍打電話,讓她把他兒子帶回來,就算了。我根本就不曉得鍾秀珍的電話,她好像是有個手機,可是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的手機號碼。餘水水以為我故意不打電話,就把我的頭按在地上,罵我老烏龜。我是老烏龜,我沒有能耐,兒子得癌症也拿不出錢給他治病,還要等兒媳婦出去拐賣孩子賺錢,我死的心都有了。我孫子見他這樣對待我,拿著柴刀要砍他。他放開了我,指著我孫子說,如果他兒子回不來,就殺了我孫子。
羅小武沉默不語,隻是注視著餘老三。
李妙說,你的意思是餘水水害死了你孫子?
餘老三說,不是他是誰,他去找過他兒子,沒有找到。他每天喝酒,喝完酒就到我家門口,咒罵,還讓我孫子出去,他要弄死我孫子。我隻好把門關上,不敢讓他進來,也怕孫子出去真被他弄死。我不敢和他吵,我曉得我們對不起他,他怎麼罵都無所謂。我和我孫子兩個人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我鼓勵我孫子,好好讀書,以後考上大學離開這裏,就再也不要回來了,我一條老命留在這裏,死就死了。萬萬沒有想到,他真的對我孫子下了毒手。村裏人把我孫子抬回來時,他已經斷氣了。我問,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村裏人說,他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我說,他怎麼好好的會爬到樹上去?村裏人說,不曉得。村裏人走了。剩下我和我孫子的屍體,我哭都哭不出來哪,你們曉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嗎?我送走了兒子,又要送孫子去陰曹地府,我生不如死呀!我斷定,我孫子一定是被餘水水害死的,就在他死的前一天傍晚,放學回家的他告訴我,說餘水水把他堵在路上,問他媽的情況,我孫子說不曉得她在哪裏,餘水水就咬牙切齒,說要殺了我孫子。我孫子很乖的,他不可能平白無故一個人爬到樹上去,怎麼會莫名其妙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呢。我孫子死得好慘哪,誰給他伸冤!我曉得,鍾秀珍做了豬狗不如的事情,可是和我孫子有什麼關係,怎麼就要了他的命呢,怎麼就要了他的命呢?你們說她會因為兒子死了回來,她敢回來嗎?她要是回來,餘水水不把她剁了喂狗。我倒希望她這個惡人回來,她要早回來,我孫子就不會死了。況且,她根本就不曉得她兒子已經死了,我不曉得她的電話,想告訴她都找不到人。她每次寄錢回來的地址都不一樣,鬼知道她在哪裏。說實在話,我不要她的錢供養我孫子,我不要,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一天,就會想辦法讓他讀書,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餓著他。我不要那害人精的錢,她的錢髒哪,髒哪!我們受用不起,受用不起。現在,兩條命都沒了,都是她害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