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主角不在現場的生日(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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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光明趕到衡山路地鐵站口,發現前麵一點的路邊圍了很多人。楊光明趕快跑過去,擠了進去。這世界總是不乏看熱鬧的人,起哄的人。胡敏和一個農村婦女扯在一起,農村婦女抓著胡敏的頭發,胡敏雙手抓住農村婦女的手,為了不讓她使勁。一個矮個子男人罵罵咧咧,站在胡敏後麵,不時地用腳踢胡敏的屁股。旁邊的地上,坐著一個殘疾女孩,她哭得很傷心的樣子。

看熱鬧的人哄笑著,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

沒有人去拉開他們,或者報警。

楊光明走過去,一腳把矮個子男人踢翻,然後朝農村婦女吼叫道,放手,放手!

農村婦女說,我就不放,就不放。

楊光明使勁地掰開農村婦女的手,胡敏也鬆了手,抬起頭,哭著說,楊大哥,他們打我。

楊光明說,別怕,我在這裏,他們再不會打你了。

胡敏說,謝謝楊大哥。

楊光明朝矮個子男人和農村婦女說,你們怎麼能打人!

矮個子男人沒有理他,過去蹲下來,抱著殘疾女孩說,紅紅別怕,我不會讓他們搶走你的。

農村婦女眼睛血紅,說,她不讓我們走,還要搶我女兒,我能讓她搶嗎。

楊光明對胡敏說,到底怎麼回事?

胡敏說,他們早上就在地鐵口乞討,一個網友拍了他們的照片微博上,被豬豬看到了,豬豬覺得特別像張森丟失的女兒,張森也看了照片,覺得是他女兒。豬豬就讓我過來看著他們,等張森過來確認。張森在廈門,已經坐飛機過來,豬豬去接他了,應該很快就到了。他們剛才要走,我讓他們等會再走,他們就和我吵起來了,還打我。

矮個男人背起殘疾女孩,對農村婦女說,老婆,我們走吧,別理他們。

楊光明擋住了他們,說,不能走,你們不能走!

楊光明恨死人販子了,要不是圍了那麼多人,他會抓住矮個男人暴揍一頓。他還是忍住了,等朱文遠帶張森過來確認後再說,如果殘疾女孩真的是張森的女兒,他饒不了矮個男人和那個農村婦女。

這時,一個警察走過來了,問了問情況,就把他們帶到派出所去了。

楊光明也跟著他們去了派出所。

胡敏給朱文遠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現在人都在派出所,並且讓他們直接到派出所來。

讓胡敏和楊光明意外的是,經過派出所民警的查證,矮個男人和農村婦女以及殘疾女孩的確是一家人。警察讓他們一家三口走,他們不走。警察問他們為什麼不走。矮個男人說,他們不是說我女兒是別人的孩子嗎,我想等他來了,讓他自己鑒定後,我們再走,我們不想被人不明不白的誣陷。

警察說,這樣也好,大家都放心。

等待的過程中,楊光明走到派出所外麵抽煙。

胡敏卻在派出所裏,又和農村婦女吵了起來。

胡敏說,你們真狠心,就算是你們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忍心帶她出來要錢。

農村婦女說,關你什麼事情,你管那麼寬幹什麼。

胡敏說,有你們這樣當父母的嗎,不讓孩子讀書,還把她當要錢的工具,你們是人嗎,孩子多可憐哪!

農村婦女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痛,要有活路,誰會出來遭你們的白眼。

胡敏說,怎麼會沒有活路,難道你沒有田地,沒手沒腳,你們就不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和女兒,為什麼要帶著女兒出來乞討,她還是個孩子,你們蛇蠍心腸。

她們鬥嘴時,矮個男人沒有說話,抱著殘疾女孩,殘疾女孩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驚恐的樣子。

過了好大一會,楊光明領著朱文遠和張森走進了派出所。

張森看到殘疾女孩,淚水情不自禁流下來,喊了聲,小麗……

殘疾女孩嚇壞了,雙手死死地筘住矮個男子的脖子。

矮個男子說,孩子,別怕,他們搶不走你的。

警察對張森說,你認為她是你女兒?

張森點了點頭,說,是的,她就是我女兒張小麗,她的眼睛騙不了我。

警察說,我們查過的,她不是你女兒,的確是這對夫妻的女兒,除了眼睛像,你還有什麼證據說明她是你女兒?

張森想都沒想,話就脫口而出,她左肩膀上有塊黑色的胎記。

警察走到矮個男人目前,說,她左肩膀上有塊黑色的胎記嗎?

矮個男人說,沒有。

農村婦女氣得發抖,她扯開殘疾女孩的肩膀,大聲說,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哪裏有什麼黑色胎記,我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怎麼就成別人的女兒了,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們好欺負,要錢怎麼了,我們沒偷沒搶,犯那條法律了!

警察回過頭,對張森說,的確沒有胎記,而且她的左肩膀皮膚很好,沒有疤痕,證明沒有動過手術。

楊光明說,張森,你會不會記錯了,右肩膀記成左肩膀了?

張森說,不會錯的。

農村婦女又把殘疾女孩的右肩膀扯開,說,你們看,這裏有黑色胎記嗎。

警察說,的確沒有。

矮個男人抱著女兒,站起來,對農村婦女說,別說了,一切都明白了,還說什麼,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我們走吧。

他們走出了派出所的門。

張森他們麵麵相覷。

警察說,你們也是的,亂來,無憑無據的亂來。你們的精神可嘉,希望能夠解救更多的被拐兒童,可是不要冤枉別人,人都是有尊嚴的。你們走吧,以後做這樣的事情要嚴謹些,不要給別人造成傷害。

他們出了派出所的門。

朱文遠追上了那一家三口,對他們說,真對不起,我們認錯人了。你看那兩個男人,一個是兒子被人販子拐走了,一個是女兒丟了,他們也挺痛苦的。你們原諒我們吧,真的很抱歉。

農村婦女突然哭了,說,我們不是出來要錢的,我們帶女兒出來治病,回去的路費都沒有了,隻想要點路費回家,沒有想到碰到你們了。你們以為我們想當乞丐呀,不是走到這一步,誰會連臉都不要。

矮個男人說,走吧,別說了。

他們走了。

朱文遠看著他們的背影,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對不起人家。他掏出錢包,從裏麵抽出500塊錢。胡敏心裏也挺難受的,也拿出了500元錢,遞給朱文遠。朱文遠追上去,把錢給農村婦女。農村婦女推讓了會,還是收下了,臉聲說,謝謝,謝謝。矮個男人這時生氣了,嗬斥女人,你怎麼能收下這錢,還給他,我們不要他們的施舍!農村女人要把錢還給朱文遠,朱文遠說,收下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矮個男人從女人手中奪過錢,扔在朱文遠麵前的地下,拉起女人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文遠揀起錢,長長地歎了口氣。

2

他們找了家小飯館,一起吃飯。張森餓了,菜還沒有上齊,就一口氣吃了三碗米飯。胡敏眼睛紅紅的,沒有食欲,隻是喝茶。朱文遠和楊光明在喝啤酒,說著話。

楊光明把目光投向與自己同病相憐的張森,說,你是不是好幾天沒有吃飯了。

張森的嘴角粘著一粒飯粒,說,三天,就吃了兩個包子。

楊光明說,這樣會餓死的。

張森說,習慣了,我在外麵找孩子,老婆在打工,錢都是她用血汗換來的,能省就省,可惜了那一千多塊的機票錢,快趕上我老婆一個月的工資了,心疼。

朱文遠說,張兄,實在對不起。

張森說,你們為我的事情費心,應該感謝你們才對,怎麼能說對不起。

胡敏看著張森,不說話。

楊光明說,聽豬豬說,你在外麵找孩子,從來不住旅館,都是在街邊露宿。

張森說,一般都住橋下等能夠避風雨的地方,有時碰到爛尾樓,也會進去住。

楊光明說,既然來上海了,就在上海找找吧,在上海,你就不要露宿街頭了,和我一起住吧,房子雖然小,可以打地鋪,也比在外麵住舒服。

張森說,這樣不好吧。

楊光明說,你我是難兄難弟,什麼好不好的,我老婆瘋了,現在還在精神病院呢,我一個人住,什麼也不影響,不過,我晚上睡覺打呼嚕,對你來說,應該也不是問題。以前我不打呼嚕的,這些年,脾氣變大了,呼嚕也出來了。

朱文遠喝了口啤酒,說,胡敏,你吃菜呀,怎麼不動筷子?

胡敏說,不餓。

朱文遠說,別想太多了,這兩年來,我在微博上發起讓孩子回家的活動,也有很多誤會和委屈,想想,隻要能夠找到一個孩子,讓一個人販子伏法,受點委屈算什麼呢。像今天的事情,去年也發生過一起,我想事後說清楚,他們也會理解的。

胡敏說,可是我總覺得傷害了他們。

楊光明說,我想他們也會理解的。這兩年來,你們幫助那麼多孩子回了家,功德無量。話說回來,今天證實了那女孩真的是那對夫妻的女兒,也是好事情,如果女孩不是他們的女兒呢,那也是好事。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出差錯,小胡老師,你就別自責了。吃點東西吧。

張森說,胡老師,你還是吃點東西吧,你們都是為了我,是我對不住你們。楊大哥說得對,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美。你們做了那麼多好事,光為我女兒的事情,你們就費了不少心,一次次在微博上轉發我尋找女兒的帖子,我真的很感動。今天那家人,如果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因為給女兒治病無錢回家,那應該同情。也有些父母不是東西,用自己的病孩當誘餌要錢。這兩年,我見多了。去年,在西安,一個父親把燒堿灌進三歲女兒的嘴裏,小姑娘口吐白沫,痛苦得直流淚。這個禽獸父親讓女兒躺在路邊,他自己跪在那裏,向過路的人哭訴,說女兒快死了,沒有錢治病,討錢。不少善良人就給他錢。那天晚上,我們都在一座橋下安身。女孩一直哼哼唧唧說不舒服。我讓他帶女兒去醫院看看,不要死掉了。他說不會死的,才那麼一點燒堿,死不了的。我問他,你是不是經常這樣給她灌燒堿。他說,也不是,一個月灌個一兩次。我聽了都毛骨悚然,這他媽的是人嗎,對自己親生女兒還這樣。後來,他的一句話激怒了我。他竟然說他女兒死就死了,反正不是帶把的。我聽了他這話,把他按在地下,一頓飽打,他不停地求饒,他那可憐的女兒也替他求饒,讓我不要打他爹了。我憤怒地對他說,你聽到沒有,你女兒多麼心疼你,你還這樣對待她,你要還是個人,就帶她回家,讓她過好日子,別再這樣折磨她了。那畜生當時答應了我,沒想到第二天,他又帶女兒去要錢了。惡毒啊,天下竟然有這樣惡毒的父親。看到這些畜生,我就萬箭穿心,想想這些惡人,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虐待,不要說是別人的孩子了,我可憐的女兒要是落進這樣的人手中,會怎麼樣?

他說著落下了淚。

楊光明說,真他媽的畜生。

說著,他也用手去抹眼睛。

胡敏說,這些人和人販子一樣可惡!

朱文遠說,這兩年我們搞讓孩子回家的公益活動,也發現了不少親生父母拐賣自己親生骨肉的事情。東北某地,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女人,生有兩個孩子,一女一男,女兒8歲,兒子4歲。有天,她帶著4歲的兒子去市場買菜,買完菜後,發現兒子不見了,她驚慌失措,喊著兒子的名字。賣菜的人告訴她,她兒子被兩個陌生人強行拉上出租車,出租車很快就開走了。瞎女人到處去找兒子,逢人遍問,見到我的兒子沒有。幾年下來,她走的路都趕上她上半輩子走路的總和,淚也流幹了,經常摔跤,膝蓋的老傷疤總是被新傷疤覆蓋。沒有兒子的日子,她活著比死去還痛苦,她多麼想兒子回到身邊,摸摸他的小臉,聽他叫聲媽媽。盡管她從來沒有見過兒子的模樣,也不可能知道兒子長得什麼樣子,可是,隻要聽到兒子的聲音就可以判斷出來他是自己的兒子,隻要她伸出手摸摸他的小臉,就可以確認兒子。她曾經自殺過,好在女兒及時發現,把她從死亡線上救回來。她常常問女兒,兒子能不能回來。女兒因為弟弟的被拐賣,成天擔驚受怕,害怕自己也被拐賣了,她不敢一個人出去,也不敢自己單獨在一起,生怕被人抓去賣了。可是,懂事的她還是安慰母親,說弟弟一定會回來的。可憐的瞎女人活著就是為了等待兒子歸來,叫她一聲媽媽。後來,有人發現了她兒子的下落,警方找到孩子後,才知道賣掉她兒子的人,竟然是她丈夫,也就是兒子的親生父親。是她丈夫為了還賭債,6萬元錢把兒子賣給別人當兒子了。

楊光明咬牙切齒地說,這些人和人販子一樣,都該死!

楊光明把張森領回了家。

盡管楊光明的家像狗窩一樣,亂七八糟,張森進入後,還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怕弄髒什麼。他的確很髒,蓬頭垢麵,身上的衣服也散發出臭味。他乘坐飛機時,差點沒有上得了飛機。楊光明說,哈哈,我不嫌你髒,我們都一樣,快放下行李,去洗個澡,我給你打地鋪。張森這才放下行李,拿出換洗的衣服,走進了衛生間。他想起來了長沙那個好心的姑娘,她還在網上經常和他聯係,也幫助他尋找女兒。

楊光明也洗完澡,穿上衣服,和張森麵對麵坐著。

他遞給張森一根煙。

張森笑笑,說,以前抽,現在戒了。

楊光明說,為什麼戒?

張森說,老婆那麼辛苦賺錢,不忍心抽了。

楊光明說,這也是現實,我也快傾家蕩產了,看來我也該戒了。

張森說,戒吧。

楊光明說,可是戒了後,一個人怎麼度過痛苦寂寞的長夜?煙在很多時候,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安慰我,陪伴我,我還真離不開它了。

張森歎了口氣。

楊光明說,其實你比我更苦,看來,你的忍耐能力要比我強。我經常會暴跳如雷,還去派出所罵張所長,張所長要是像我一樣的脾氣,早把我銬起來了,我就想不通,他那樣的好脾氣,怎麼能夠當派出所長。

張森說,不忍耐怎麼辦?孩子丟了,這是現實。除了用心去找,還能怎麼樣?急也沒有用,痛苦也沒有用。說實在話,我好幾次放棄了尋找孩子的信心。

楊光明說,千萬不能放棄!

張森說,我對老婆說,算了,別找了,我們再生一個算了。我老婆罵我,說我是冷血動物,她死活不答應,一定要我找回孩子,找不到孩子,別回去見她。我不冷血,我多麼希望能夠找到女兒,供她吃好穿好,過上快樂的日子,讓她好好讀書,以後考上大學。可是,兩年多來,我心都快死了,為了找女兒,我什麼苦沒有吃過,被騙,被打,被歧視,我是個人,現在卻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楊光明歎了口氣,說,我理解你,兄弟,我老婆瘋了,現在還在精神病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複正常。為了親人,為了我們的骨肉,一定要找下去。我知道,很多被拐孩子的家長最後放棄了。他們算什麼人哪,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孩子,隻要他們還活著,就一定能夠找到。他們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會像水氣那樣蒸發,無論五年還是十年,我一定會把孩子找到,帶他回家。我們不能放棄,放棄就是對孩子犯罪,因為我們的疏忽,已經犯過一次錯了,不能再犯錯了,隻有找到孩子,才能贖罪。我們要不去尋找,人販子就會更加囂張,不能讓他們如此喪心病狂。

張森說,你說得對,不能再犯錯了。我不再那麼想了,死也要找到女兒,不能讓她毀了一生。

楊光明說,兄弟,沒有去理個發,刮刮胡子,我也一樣,穿上幹淨的衣服,我們也是人,應該活出個人樣。你說呢?

張森點了點頭。

楊光明內心哀傷,說這些話是給張森鼓氣,也是給自己信心。他也產生過逃離的念頭,兒子被拐,妻子發瘋,他的生活已經毀了,他想逃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默默地過一生,忘記妻子,忘記兒子,忘記發生過的一切。可是,他做不到,絕對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