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遞給張森一根煙,說,抽根吧,就一根,就算陪我了。
張森接過煙,楊光明給他點燃。
這個淒涼的夜晚,兩個失去孩子的男人,邊抽煙,邊說著話,邊相互鼓勁和交流。
3
朱文遠的職業是報社記者,負責報道社會新聞,在業餘時間裏,是民間打拐的誌願者,也是新浪微博讓孩子回家公益活動的發起人,號召微博網友看見可疑的大人帶孩子要錢什麼的,就拍照片發在微博上,或者報警,給尋找孩子的人提供信息。朱文遠還把公安部公開網上通緝的人販子照片放到微博上,讓廣大網友辨認,發現後及時報警。讓孩子回家的公益活動,解救了不少被拐孩童,也抓獲了一些人販子,同時,把許多被拐孩童的父母親團結在一起,大家互通有無,相互取暖。
40來歲的他,還單身。他長相也不錯,工作也還可以,周圍也不少姑娘,怎麼到40歲了還單身?有人問他這個問題時,他會笑笑說,緣分還沒有到。他是個相信緣分的人。
他覺得自己很充實,盡管在孤獨的時候希望有個人陪。
這個晚上,他回家後,就給彭瓊打電話。
彭瓊說,張森找到他女兒了嗎?
朱文遠說,唉,沒有,那不是他女兒。
彭瓊說,真失望。
朱文遠說,有失望,也就有希望。
彭瓊說,別說這樣看上去有點哲理的話了,對了,我們那個活動的事情怎麼樣了?
朱文遠說,放心吧,我都弄得差不多了,周六上午準時在中山公園搞活動。
彭瓊柔聲說,謝謝你。
朱文遠說,不必客氣,我應該做的,你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我還想把活動搞大些,讓張森和楊光明也來參加我們的活動,明天我要去加印他們孩子的尋人啟事,到時在現場和你兒子的尋人啟事一起散發。
彭瓊說,好的,一切都聽你的,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
朱文遠說,瓊,想我沒有?
彭瓊說,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朱文遠說,當然真話。
彭瓊說,不想,我現在隻想我兒子。
朱文遠說,正常,正常。
彭瓊說,早點休息吧,不要太晚了,注意身體。
朱文遠說,你也一樣。
掛了電話,朱文遠輕輕地歎了口氣,想起彭瓊憂鬱的眼神,他有點心疼。他不知道她如何度過這個漫漫長夜,也不知道那些失去孩子的人,如何度過漫漫的長夜。
4
朱文遠彭瓊和彭瓊相遇,是很奇巧的事情。
去年夏天,也就是2011年夏天,記得是7月7日發生的事情。胡敏在外灘發現一個坐在地上乞討的男孩子,她蹲下來問他爸爸媽媽在哪裏。男孩子很凶,瞪著她,說,關你什麼事,給錢就給,不給就滾蛋。胡敏說,你脾氣如此不好,怎麼能夠要到錢呢,姐姐問你,你爸爸媽媽呢?是他們讓你出來要錢的嗎?
男孩子低下了頭。
胡敏看他的樣子,知道這裏麵一定有蹊蹺。
她微笑著說,小弟弟,姐姐不是壞人,你告訴姐姐,你爸爸媽媽呢?
男孩子沒有回答她,而是拿起地上裝錢的鋁盆,站起來就走。
胡敏跟著他,說,你別走呀。
他頭也不回,加快了腳步跑了起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胡敏也跑了起來,緊緊追逐。男孩子不停地回頭,眼看胡敏要追上他了,就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對胡敏大聲叫道,你為什麼追我,你是人販子嗎!
胡敏聽了他的話,說,我怎麼是人販子。
男孩子又大聲喊叫,你就是人販子,就是人販子。
人們圍過來。
這個世界什麼人都缺,就是不缺少圍觀者。
什麼人都有,當然什麼好話髒話都向胡敏飛來。
胡敏沒有想到男孩子會來這一招,她靈機一動,撲過去,拉起男孩子的手就走。人們還在喋喋不休。胡敏對他們大聲說,我弟弟偷跑出來要錢,我帶他回家,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別耽誤了外灘的美好夜景。
不知誰說了聲,我看這姑娘不像人販子,人販子哪敢這樣囂張。
圍觀的人們就散了,繼續在外灘遊走,觀看夜景,拍照留念,對他們而言,這隻是一個小插曲。
胡敏把男孩子拉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給朱文遠打了個電話,讓他過來。
然後,胡敏對男孩子說,是誰讓你出來要錢的。
男孩子看自己跑不脫了,神氣不了了,低下頭,眼淚落在了地上,砸出一朵朵淚花。胡敏從包裏拿出紙巾,遞了一片紙巾給他,說,別哭,有什麼委屈和姐姐說,姐姐會幫助你的,告訴姐姐,是誰讓你出來要錢的?
男孩子抬起頭說,我怕。
胡敏說,別怕,告訴姐姐。
男孩子說,他們會打死我的,他們說把我打死了,在我身上綁塊大石頭,扔到黃浦江裏,屍體很快就被大魚吃掉了,誰都不會知道。我真的好怕,前天,我沒有要到什麼錢,他們就打我,還用煙頭燙我手臂,現在還沒有好。
胡敏說,他們是誰?
男孩子說,我不能告訴你,告訴你了,我就沒命了,他們說,就是被警察抓住了,也不能說,說了我就沒命了。
胡敏說,那剛才你說我是人販子,也是他們教你的?
男孩子點了點頭。
胡敏說,你爸爸媽媽呢?
男孩子說,我不知道,我沒有爸爸媽媽,我們幾個孩子都沒有爸爸媽媽,我從小就和他們在一起,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的爸爸媽媽早就死了,是他們好心收留了我們,要不是他們,我們早就餓死凍死了。他們說養我們費了很多錢,欠了很多債,要我們要錢還債,還要把我們養大。
胡敏說,你喜歡他們嗎?
男孩子說,不喜歡,他們很壞。
胡敏說,你相信我嗎,我可以讓你們找到爸爸媽媽,再不會受他們的欺負了,爸爸媽媽會很疼愛你的。
男孩子說,可是,我爸爸媽媽死了,要不死,他們怎麼不來找我。
胡敏說,他們騙你的,你們的爸爸媽媽一定還活著,也一定還在尋找你們,他們不會放棄你們的,你們都是爸爸媽媽的心頭肉。
男孩子不說話了,隻是流淚。
胡敏說,可憐的孩子。
朱文遠匆匆跑過來,說,孩子呢?
胡敏說,在這裏呢,孩子在哭,他可能不懂事的時候就被拐賣了,都記不起爸爸媽媽了,那些人很可惡,說他爸爸媽媽早死了。對了,聽孩子是口氣,控製他的人不止控製他一個人,你看怎麼辦?
朱文遠說,沒有人監視孩子?
胡敏說,目前沒有發現。
他們正說著,兩個男子朝他們走過來。
憑經驗,朱文遠判斷這兩個男子就是來找男孩子的。
朱文遠說,趁他們沒有發現孩子,你趕快帶孩子到那邊躲躲,我來報警,並且穩住找孩子的人。
胡敏說,好,你要注意安全。
朱文遠說,放心吧。
胡敏帶著男孩子走了。
不一會,那兩個一高一矮的男子走到朱文遠麵前。
高個子說,先生,你見到過一個男孩子嗎,瘦瘦的,一米二左右,剛才在那邊要錢的。
矮個子補充道,我們是他叔叔,他爸爸媽媽早死了,我們在上海做工,從老家把他帶出來,昨天,他管我們要錢買東西,我們沒給,沒有想到他跑出來要錢了。如果你看到了,請告訴我們,我們帶他回家,要是走丟了,我們怎麼對得起他爸爸媽媽。
朱文遠心裏明白,他們都在鬼扯,他說,你們真是的,孩子管你們要點錢,也不給,小氣得出屎了,你們這樣才對不起他爸爸媽媽。
高個子說,你曉得嗎,這孩子天天都要錢,我們那有那麼多閑錢給他胡花。
矮個子說,要小氣,我們就不帶他出來了,養個孩子花銷很大的,看樣子你還沒有孩子,不曉得養孩子的辛苦。
朱文遠說,你們怎麼知道他出來要錢,而且還知道他在外灘要錢?
高個子噎住了,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矮個子反應比較快,說,我們四處尋找,找到外灘時,問到了,他剛才就在那裏要錢,告訴我們的人說,他被一個女的拉走了,說是往這邊走了,我們才趕過來的。你如果看,快告訴我們吧,他們往哪邊跑了,那女的可能是人販子,要真是人販子,那我們就真對不起他爸爸媽媽了。
朱文遠笑了笑。
這時,一輛警車響著警笛衝過來。
倆男子心裏有鬼,也不找孩子了,撒腿就跑。
高個子跑得慢,朱文遠追上去抱住了他。朱文遠抱得很緊,他掙脫不了,急得用肘子不停擊打朱文遠肚子。警察過來扭住他後,他才老實。那矮個子跑得真快,一會就沒影了。朱文遠這才覺得肚子疼痛,他對高個子說,你就不能下手輕點。高個子瞪著他,氣得發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朱文遠讓胡敏把孩子帶過來,和警察一起到派出所去。
這次行動,因為他們的努力,解救了四個被拐賣的孩子。
他們從派出所出來後,夜已深了。胡敏說累了,先回家睡覺了。朱文遠沒有倦意,反而精神抖擻。平常,他很少來外灘,今夜突然有了興致,想在外灘走走。江風吹拂,有些微涼,十分舒服。就是深夜了,這裏還是有三三倆倆的遊人,朱文遠覺得寧靜,他不喜歡擠滿了人的外灘。
他站在江邊的護欄邊,望著對岸的燈火,心裏充滿了感慨,要是這世界沒有那麼多邪惡,該有多好。感慨完後,他覺得自己有些幼稚,自嘲地笑了笑。一對情侶模樣的青年男女走過來,男青年說,請你給我們拍張合影好嗎。
朱文遠笑笑,沒有問題。
朱文遠接過青年男子遞過來的照相機,給他們拍照。朱文遠說,你們的頭再靠近點,再靠近點,男的露點笑容,對,對,就這樣,好!
朱文遠按下了快門。
就在這時,他看到不遠處,有個女子爬上了江邊的護欄。
他驚叫了聲,不好!
朱文遠把相機塞回男青年手中,就朝那邊奔跑過去。那女子站在護欄上,風把她的頭發拂起,也把她的裙擺拂起,她的背影很美,如果是拍藝術照擺的姿勢,拍出來一定是非常驚豔的作品。問題是,沒有人給她拍照,她是在尋死!朱文遠看出了端倪,跑到跟前時,叫道,大姐,別跳……
女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哀傷而又絕望,臉色蒼白。
朱文遠說,大姐,你下來,有話好好說,別想不開呀。
女人轉過臉,縱身跳進了黃浦江。
朱文遠大喊,救人哪,救人哪,有人投江了……
他扔掉挎著的包,爬上護欄,跟著跳進了黃浦江。女人在江麵上撲騰著,口裏不停地嗆水,眼看著就要沉下去。朱文遠遊過去,伸出右手,摟住她。然後往岸邊遊。女人掙紮著,這讓朱文遠為難,他說,別亂動!一口水嗆進他嘴巴裏,那水的滋味真的很難讓人忍受,無法形容的怪味。朱文遠顧不了許多,隻是一心要把她救起來。
岸上的人都圍攏過來。
有人尖叫,有人喊叫,有人冷眼觀看。
也有人報警。
朱文遠靠近了岸邊,女人不掙紮了,一動不動,像具死屍。
要把她弄上岸,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憑朱文遠一己之力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隻能夠保護著她,不讓她沉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支撐多久,等待著救援。好在水警出動了,在朱文遠沒有散失力氣之前,把他們救上了船。水警把他們送到了碼頭,上岸後,那兩個拍照的青年男女等著他,把他扔掉的包還給了他。男青年說,大哥,你看看裏麵少了什麼沒有?朱文遠說,謝謝,謝謝,應該不會少的。男青年說,你還是看看吧。朱文遠說,我不看了,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真的感謝你。男青年說,大哥,你是好人,我們應該謝謝你,你給我們上了一課。
他們走了後,朱文遠對渾身濕漉漉的女人說,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家。
女人低著頭,眼睛裏還在流淚,說,我沒有家了。
朱文遠說,那怎麼辦?
女人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朱文遠說,如果你不嫌棄,先到我家吧,洗個澡,換上幹淨的衣服再說。
女人沒有說話。
朱文遠就當她默認了,說,走吧,我的車停在停車場。
朱文遠從黃浦江裏救起的這個女人就是彭瓊。他把她帶回了家。朱文遠單身,家裏沒有女人的衣服,就給她一套睡衣,讓她洗澡後穿。他把她換下的衣物放洗衣機裏洗了,因為天熱,明天早上應該就幹了。
彭瓊洗完澡,麵無表情地走出來,她的眼神還是那麼哀傷,臉上稍微有了點血色。她的身材很好,就是穿著朱文遠的睡衣,也無法掩飾她迷人的身段。麵對這個自殺者,朱文遠內心有些擔憂。
朱文遠說,你去房間裏睡吧,我在客廳裏睡沙發,記得把門反鎖上。
彭瓊說,你為什麼要救我。
朱文遠說,本能,人類的本能。
彭瓊說,那麼罪惡呢?
朱文遠說,罪惡也是人類的本能。
彭瓊說,你不應該救我的。
朱文遠說,為什麼?
彭瓊說,你想聽我的故事?
朱文遠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彭瓊說,誰都不願意聽我的故事了,單位的同事,親朋好友,他們都不願意聽我的故事了,他們都嫌棄我,疏遠我,背後都在嘲笑我,說我是祥林嫂。他們都不在乎我的痛苦,根本就不知道我生不如死。
朱文遠倒了杯水,遞給她,說,不要在乎別人怎麼說,現在我聽你說,真誠的聽你說,我肯定不會嘲笑你,也不會說你是祥林嫂。
彭瓊喝了口水說,你要是聽累了,就告訴我,我會閉嘴的。
朱文遠笑笑,放心吧,我是最好的聽眾。
彭瓊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女人,沒有人比我更傻的了,我老公宗琮說我是讀書讀傻的,我承認,我是讀書讀傻了,我從小學一直讀到中學,從中學一直讀到大學,從大學一直讀到博士。我是讀書讀傻了,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我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那天下午,我帶兒子去動物園看動物。我兒子宗小毛雖然才2歲半,可機靈了,見到老虎,就大聲叫老虎;見到大熊貓就做著鬼臉說那是大熊貓;見到長頸鹿就把脖子伸長,說他是長頸鹿;見到天鵝,就說媽媽是白天鵝,我說媽媽沒有那麼美,他就說,媽媽比白天鵝美,你說,哪有這麼誇人的;小毛最喜歡蛇,我天生就怕蛇,上回是宗琮帶他去動物園的,他帶兒子去看了蛇。我不敢帶小毛去看蛇,小毛鬧著要去。我沒有辦法,隻好帶他去看蛇,我看到蛇,渾身不自在,好像蛇在我身上爬。小毛卻開心急了,隔著玻璃還想伸出手去摸蛇。我匆匆忙忙抱著他離開了蛇屋。他沒有看夠蛇,不高興了,嘟著小嘴巴,眼淚汪汪的樣子。哄了他好久,才哄好,主要還是一根烤香腸的功勞,吃上香腸了,他就開心了,臉上也有了笑容。
彭瓊喝了口水,說,我是不是很像祥林嫂?
朱文遠說,不像,不像,祥林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動物園。
彭瓊說,那我繼續講了。那天,小毛玩得可開心了,到傍晚了,他還不想走,在林子裏聽著鳥叫,還想去抓鳥,還說,他要像小鳥那樣飛。宗琮打電話來,說晚飯都做好了,怎麼還不回家吃飯。我們這才準備離開動物園。小毛說,媽媽,我還要來。我說,小毛,媽媽有時間就帶你來。小毛摟著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說,媽媽真好。我說,媽媽不好誰好呀,媽媽是這個世界裏最愛你的人。我真的很傻,真的很傻,壞人從我手中搶走了小毛,我竟然沒有追上去搶回來。我抱著小毛剛剛走出動物園的大門,準備打個的士回家。突然,有個高大的男人衝過來,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並且大聲吼叫,說我把孩子帶走了也不告訴他。他那一巴掌把我打傻了,我措手不及,呆呆地站在那裏,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從我手中搶過孩子,就走。小毛哭了,喊著,媽媽,媽媽。有人問他怎麼回事。他邊走邊說,她是我前妻,離婚後孩子的撫養權歸我了,她今天沒有經過我同意就把孩子抱走了。因為我傻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別人都以為他說的是真的。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小毛抱上一輛停在路邊的麵包車。麵包車開走後,我才緩過神來,等我追過去,麵包車已經無影無蹤了。我哭喊著,還我兒子,還我兒子。有人上前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我兒子被人搶走了。那人說,你還在這裏哭什麼,趕快報警呀。這時,我才慌慌張張地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