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女人起了床,男人還在床上沉睡。她對著鏡子梳頭,每天早上,她都要把頭皮梳得齊整,才開始幹這一天需要幹的事情。偶爾,她會想起母親,死去多年的母親,在她童年時給她梳頭時的情景。母親一生都很愛幹淨,十分利索。母親邊給她梳頭邊說,做女人,一定要愛幹淨,幹淨遮百醜。她記住了母親的話,從小就愛幹淨,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索。就是現在,她和這個光棍住在破舊的泥瓦屋裏,她也得讓自己清清爽爽。
梳頭完畢,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她用食指摸了摸右眼角那一小塊淡淡的疤痕,自言自語道,要是一點疤痕都沒有就好了,那就完美無缺了。
女人站起來,走出了房間,來到了廚房,開始做早飯。
鍋裏燒上了做稀飯的水,趁水沒有開,她要到村頭錢七婆家問點事情。
這是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誰在村裏放個屁,全村人都可以聞到臭味。女人來到吳七嫂家門口,看見錢七婆在院子裏喂雞,就走了進去。
錢七婆的兒子兒媳婦都在外麵打工,孫子在鎮上讀初中,家裏就剩她一人。平常,錢七婆很喜歡找人說話,拉家常,女人卻躲著她,不願意說太多的話。錢七婆見女人進來,喜逐顏開,蘭妹,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情嗎?
蘭妹心想,我可不是來和你瞎扯淡的。
蘭妹也笑著說,在你家借宿的那個外鄉人呢?
錢七婆說,哦,那個來旅遊的小夥子呀,他走了,昨天早上就走了,你找他有什麼事情?
蘭妹說,沒什麼事,沒什麼事,隻是問問。
錢七婆笑著說,那小夥子人可好了,住了兩個晚上,還給了我兩百塊錢,兩百塊錢,夠我用兩個月的了。
蘭妹說,真是個好人,他怎麼那麼快就走了?
錢七婆說,像是生病了吧。
蘭妹想起一個細節,蘭妹那天傍晚從山上下來回家,在村口碰見了他,他盯著自己看了一會,神色有點不對,蘭妹心裏十分警惕,表麵上若無其事的樣子,進入自己家門時,她回過頭瞥了村口一眼,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蘭妹說,小夥子沒有問什麼問題吧?
錢七婆說,問了很多問題,東拉西扯的,就連他不清楚的樹木也問。
蘭妹說,他問過我嗎?
錢七婆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這倒沒有問,平白無故的,他問你做什麼,他又不想討你做老婆。
說完,吳七婆哈哈大笑起來。
蘭妹說,死老太婆,笑話我,不和你說了,鍋裏的水開了。
錢七婆說,常來玩呀。
蘭妹說,好咧。
走出錢七婆的家門,她心裏稍稍平靜了些。自從那天,小夥子看到她,她心裏一直很不安,盡管她表麵上裝得很平靜。本來,她以為這裏是安全的,沒有外人涉足,沒有人會知道她躲在這個叫金雞村的小山村。半年多來,她第一次發現有外人進入金雞村,所以特別緊張。
她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提高警惕,小心駛得萬年船,她一次次地逃脫警察的抓捕,就是因為她有一顆縝密的心。
這個叫蘭妹的女人,就是鍾秀珍。
她和陸大安一樣,有好幾個化名,也有好幾個假身份證,蘭妹隻是她多個化名之中的一個。
回到家裏,鍋裏的水已經開了。
她往鍋裏放進淘好的米,用鍋鏟攪了攪,米不粘鍋了,才放下鍋鏟,蹲在灶膛前,往灶膛裏加了兩塊幹柴。
這時,吳四喜起了床,哼哼唧唧地走出房間。他是個將近50歲的男人,孤獨了半輩子,沒有想到,會有個女人肯和自己生活,幸福從天而降,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可是,由於不停的縱欲,他總是腰酸背疼,早上起來,病鬼般哼哼唧唧。
蘭妹說,老公,你怎麼不再睡會,那麼早起床,也沒有什麼事情。
吳四喜說,醒了就躺不住了。
蘭妹溫柔地說,那你先洗臉刷牙,等我飯菜做好了,伺候你吃。
吳四喜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婆哪!這是祖上積德哪,讓我討到了你這樣的好老婆。
2
說起來,吳四喜能夠得到蘭妹,還應該感謝堂叔吳開真。
半年前的一個雨天,吳開真找到吳四喜,說鎮上殺豬佬王二還欠他賣豬的錢,豬已經賣給王二兩個多月了,錢還沒有結清,還差70多塊錢呢。吳四喜知道王二是故意賴賬,而堂叔來找自己,目的很明確,要自己和他一起去鎮上要賬,堂叔怕王二,一個人不敢去。
堂叔的兩個兒子出門打工,家裏除了他都是婦孺和孩童,要不也不會來找吳四喜。吳四喜本來不想去,吳開真承諾,隻要把錢要回來,給他割一斤豬肉,外加一瓶白酒。吳四喜是個窮光蛋,平常乞死白賴地活著,聽說有酒有肉,就動了心,答應了堂叔。
無賴碰到光棍,也沒有辦法。
吳四喜站在王二的豬肉鋪前,怒氣衝衝地讓王二還錢,還威脅說,如果不還錢,就把王二家房子燒了,或者把王二的孩子弄死,反正他光棍一條,死也不怕。王二雖然無賴,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怎麼會和吳四喜這個光棍較勁,當下就罵罵咧咧地把錢給了吳開真。吳開真守信,給他割了一斤肉,買了瓶廉價的白酒。
他們倆都心滿意足,有說有笑地往回走。
離開鎮子,走上了通往金牛村的山路,天上還下著雨。
突然,他們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有個女人在叫,等等,你們等等……
他們停住了腳步。
女人追上來,氣喘籲籲。她沒有打傘,頭發和衣服都被雨淋濕了。她鑽到吳四喜的傘下,說,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一個事情。吳四喜見到女人兩眼發綠光,說,妹子,什麼事情?女人一副哀怨的樣子,還擠出了幾滴眼淚。吳開真說,姑娘,莫哭莫哭,有什麼事情好好說。
女人說,我叫蘭妹,是江西人,前幾年,我跟著丈夫到遵義做生意,沒想到我丈夫出車禍死了,生意也敗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兒子也被人販子拐走了,現在我是沒臉回老家了,幫人家鍾點工為生。我的命真苦,我以為不回老家就沒事,誰知道我父親跌斷了腿,父母親就我一個女兒,他們無錢醫腳,肯定是要找我的了,我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走投無路,就來到了這裏,希望有個人收留我,給我幾千塊錢寄回去給父親醫腳,另外一方麵,也給自己找個家,過安穩日子,你們看,你們這樣有合適的沒有結婚的男人介紹給我嗎?
吳開真說,還真慘的,難為姑娘了。看來姑娘是找對人了,我侄子吳四喜就一直還沒有結婚,我看你慈眉善目的,應該是賢妻良母。
蘭妹羞澀地低下了頭。
吳四喜把傘遞給蘭妹,讓她撐著傘。
他把吳開真拉到一邊,說,堂叔,你開什麼玩笑,不要說幾千塊錢了,就是幾百塊錢,我也拿不出來。
吳開真說,你也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吧,你說我們這地方,有哪個女人肯嫁給你,你看這姑娘,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有模有樣的,又富態,你要是討她做老婆,那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要是能夠給你生個兒子,你就賺到了。
吳四喜吞了口口水,說,我也想有個老婆,問題是我沒有錢哪,你沒有聽她說,要錢的,況且,她爸等著錢治傷呢,我到哪裏去找幾千塊錢,這不要我的命嗎?
吳開真想了想說,我過去給你問問,到底要多少錢。
吳四喜說,多少錢也不行呀,你知道我是個窮光蛋。
吳開真沒有理他,走到蘭妹麵前,說,姑娘,我侄兒有意,你看得上他嗎?
蘭妹說,我都到這個地步了,沒有什麼選擇,隻要對我好,就可以了。
吳開真說,你要是跟了他,他會把你當寶的,就是有個問題。
蘭妹說,什麼問題?
吳開真說,你需要多少錢才願意把自己嫁了。
蘭妹說,也就是兩三千塊錢吧。
吳開真說,到底幾千塊錢,說死!
蘭妹說,三千塊。
吳開真說,好,我再去和他說說。
吳四喜看他走過來,連忙問,說得怎麼樣了。
吳開真說,三千塊,按說這不算什麼錢,等於白撿了個老婆。可是,你的確拿不出這三千塊錢。我想了一下,你我雖然堂叔侄,卻也是未出五服的親人,錢的問題,我有個主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吳四喜說,什麼主意?
吳開真說,我家裏還有點餘錢,多不敢說,三千塊錢還是拿得出來的,我想讓你東山坑的那兩畝水田給我種五年,三千塊錢給你就不要還了,反正那田地你也不好好種耕,我們家兩個媳婦在家,有勞力,就算租你的田耕種,你說呢?
吳四喜想了想,那兩畝水田,一年也打不了多少糧食,十年也收不到三千塊錢的糧食,不要說五年了,平常堂叔對自己不錯,也許真的是想幫自己討老婆。他說,兩畝地給你耕種,沒有問題,可是,她會不會是騙子?
吳開真說,我看不像,她就要三千塊錢,況且,你有什麼好騙的,你又沒有萬貫家財,你家裏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她騙你什麼?把她帶回家,生米做成熟飯後,再對她好點,她就會死心塌地跟你過了。
吳四喜說,也是,我有什麼好騙的,就是睡幾個晚上也賺了。堂叔,我聽你的,都按你說的辦。
他們回到蘭妹麵前,吳開真說,姑娘,你要是不嫌棄我侄兒,這事情就這樣定了吧,三千塊就三千塊,回去我就給你!
蘭妹點了點頭。
吳開真笑著說,四喜,你先把她帶回家,我再回鎮上多買些酒肉。
吳四喜說,好,好。
那個晚上,吳四喜辦了兩桌酒席,把村裏人請來吃喝,他和蘭妹就算結婚了。他也覺得自己過上了幸福的日子,人也變得勤快多了。他怎麼也不知道,這個叫蘭妹的女人,就是公安部的A級通緝犯鍾秀珍,她的許多秘密,吳四喜一無所知。
3
晌午時分,蘭妹獨自上了山。她在山間小路穿行,走山路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她從小就走慣了山路。她進入了一片寂靜的山林,穿過這片山林,她鑽進了一個隱密的小山洞。山洞裏黑漆漆的,蘭妹點亮了一支火把,插在石縫裏。
蘭妹從山洞的角落裏,移開一塊石,露出了用塑料袋包好的小本本。
蘭妹說,還在,還在,嚇死我了。
她拿起小本本,捂在胸口,她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每隔幾天,蘭妹都要到山洞裏來,看看這個小本本還在不在。小本本裏夾著她真實的身份證、兩張存折,還有丈夫、兒子和她的合影。她坐在火把邊的石頭上,打開了本子,看那些東西都完好無損,臉上露出了笑容。
她拿起照片,凝視。
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她的眼睛裏閃動著淚花。
蘭妹用手指頭摸著兒子的臉,喃喃地說,孩子,等著媽媽,媽媽一定會回去帶你離開那地方。她不知道兒子已經死了。半年前,在武漢,她想賣掉拐來的孩子後,就洗手不幹了,潛回老家,把兒子帶走,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就在她要將孩子出手時,她發現被警察盯上了,蘭妹放棄孩子,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得知自己被通緝後,她就在雲貴一帶的山區裏躲躲藏藏,直到把自己賣給吳四喜當老婆。她想先在這裏呆上兩年,等風聲小了後,再回老家帶走兒子。在逃亡的過程中,她找了個私人診所,把右眼角的黑痣去掉了。
她也想念兒子。
有時想得心疼,淚流滿麵。
兒子是她的骨肉。
她怎麼能不心疼,怎麼能不想念。
可是,在她拐賣別人的孩子時,她沒有想到,那也是父母親的骨肉。
蘭妹把照片、身份證、銀行卡放在了石頭上,翻開了小本子。小本子上記錄了她所有拐賣的孩子,男孩子稱為大號,女孩稱為小號,每個孩子賣了多少錢記得清清楚楚,和別人一起作案的大號小號也做了標記。
蘭妹記得第一次拐賣孩子時的情景。
丈夫得病後,家裏的一座山倒下了,沉重的負擔壓在了她身上,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個絕症病人,她喘不過氣來。
她決定到廣東東莞去打工。
工廠裏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根本就無法支付丈夫的醫療費用,家裏很快就負債累累,如果停藥,丈夫病情就會惡化。在她覺得走投無路之際,碰到了一個叫阿海的人販子。就是這個人販子,把她帶上了一條邪惡之路。阿海讓她去拐帶孩子,他負責賣孩子。第一次拐帶孩子,她十分恐懼。
她在汽車站廣場遊蕩,提心吊膽地尋找獵物。
突然,她看到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站在廣場上哭。她觀察了會,沒有人理他。她想,這個男孩一定和父母親走丟了。機會來了,她的心狂蹦亂跳,她對自己說,為了錢,豁出去了,有什麼好怕的!她壯著膽子走到孩子麵前,抱起他,哄著他,慢慢地離開了廣場。如果孩子的父母親出現,她就把孩子還給他們。離開廣場後,她沒有發現有人追上來,就坐上一輛出租車走了。
把孩子交到阿海手上時,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才漸漸放鬆下來。
當阿海把八千元錢放到她手中時,她驚呆了。她沒有想到錢來得那麼容易,就是抱走一個孩子,就拿到了八千元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在邪惡之路上狂奔。後來,她撇開了阿海,自己單幹了,那樣,錢來得更快,拐賣一個孩子到福建廣東去賣,可以獲得幾萬元或者十幾萬元的收入。
她用盡各種辦法,到處拐賣兒子,從農村到城市,從北方到南方,四處出擊,屢屢得手,膽子越來越大。她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家裏的債也還清了,隻等丈夫的病好起來,她就可以和家人過上幸福生活了。她還想過,等丈夫的病好了後,拉他出來一起拐賣兒童。豈料,丈夫還是死了。回去奔喪時,公公讓她不要出去了,在家好好種地,帶孩子長大,有合適的男人,可以上門做倒插門,他沒有意見。她已經不習慣那種平靜的生活了,沒有答應公公,她有個想法,自己繼續在外麵拐賣兒童,等錢賺得差不多了,就回鄉把兒子接走。公公無奈,隻好由她去了,他懷疑她打工怎麼能夠賺這麼多錢,旁敲側擊問過她,都被她搪塞過去了,公公也拿她沒有辦法,反正她有寄錢回來養兒子就可以了。
辦完丈夫的喪事之後,她就離開了家。
她走的時候是正午時分,要走一段路到公路邊搭車。
走出村後不久,她看到一個男孩在水溝旁邊玩水。她知道,這是本村村民餘水水的兒子餘小飛,他不到5歲。她左顧右盼了一下,想起早上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買家打給她的電話,要她物色一個男孩,給人當兒子。她心裏活動了,此時,四周無人,正是好時機,這樣的機會到哪裏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