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知道,他不會被這個城市所容,或者說,他不會被這個“外麵的世界”所容。
他是個山裏來的孩子,但他經曆的一切,不是“鄉下孩子迷失於都市”那種陳詞濫調,對他來說,都市和鄉村,遠非問題的關鍵。是人性,是從盤古女媧亞當夏娃以來就複雜而扭曲的人性,造成了一幕幕的人間悲劇,他,隻是這一幕幕悲劇中的一個小角色。
可惜,這個道理,他知道得終究還是太晚,大錯已鑄就,覆水難收。
他是個從不言後悔的人,自己做出的選擇,錯也是自己的,再給一百次機會,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雖然村裏的長者,一遍遍地說,流傳在他們胡梢的故事:出了山到外麵闖蕩的少年,無不傷心至死。
全村幾百人,沒有一個會相信,他這個全村最聰明的孩子,居然會犯同樣的錯誤,尤其在那麼多傷心至死的故事之後。
好學不輟的他,十四五歲就認為已將村裏長者的醫術學到了家,離開在父母雙亡後,一手將他撫養大、和他相依為命的姐姐,偷跑出村,在崇安縣裏一個遠近聞名的中醫門下學徒。二十出頭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也已經遠近聞名。
但他的求知欲也在膨脹,中醫藥學博大精深,但他知道西醫西藥也有神奇之處。他抓住了一個工農兵保送上大學的機會,進入了全國聞名的江京第二醫學院,畢業後又以出類拔萃的成績被留校任教,並成為中西醫結合研究室裏最年輕的科研人員。不久,他又和一名貌美得難以描摹的姑娘成了家。
直到那時,他都固執地認為,所謂出了山的人都會傷心至死,無非是一種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的悲苦故事的集合,更難聽點說,隻是一種宿命論的迷信。
但傷心至死,比他更固執地出現了。
這是一個被保藏得很深的秘密。故老相傳,每隔二十多年,他所在的村子就會有一種奇怪的瘟疫流行,造成人和牲畜大量地猝死。沒有人能說得清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瘟疫的發生,更說不清為什麼會這般有規律地發生,甚至,連死因都說不清。據說,往往是家中的一個人先死,然後配偶因為傷心不已,不久也同樣地猝死。所以長久以來,村裏稱這種瘟疫為“傷心死”。每次瘟疫發作,出現死亡,村裏人會先耐心觀察一陣,不去接觸屍體,甚至不去埋葬屍體,隻是讓家人或接觸過死者的人離開,到村裏預先設好的臨時房中居住,並采用一種特殊的程序為這些可疑的患者“消毒”。如果同樣的死亡在一個月內出現了五次以上,舉村就將穿上長雨衣,他們曆代相傳的孝服,遷往山的更深處,離開這個已經被玷汙的村址。而舊的村址,將會被燒毀。等瘟疫過去,村裏人會給在瘟疫中死去的村民立上一個無字的碑。因為他們同樣固執地認為,這些人莫名其妙地身死,是一種不得善終,一種上天的懲罰。
這是為什麼,村子每隔二十多年,就會遷徙一次。
村裏的長者執意往深山裏走,因為他們認為,整個村子其實就是被咒的,注定要反複遭受瘟疫的侵襲。離人世越遠,就越能避免外界的百姓受到傳染。
為什麼會是個詛咒?他想,如果真有,那一定是因為村裏千年流傳下來的一種延年養生的習俗。村裏無論男女老少,每年都要“換一次血”。所謂“換血”,是讓蜈蚣、水蛭、蠍子等嗜血的毒蟲,吸取人身上的血,偶有外來人看見,以為是在做“蠱”,其實和“蠱”有天壤之別。蠱是利用毒蟲本身的毒性製毒,而“換血”隻是讓毒蟲吸走血裏積攢的毒素——村裏對人體生理的理解,人生在世,勞動、飲食、休息,無時不刻不在積攢對人體沒用的廢物,這是為什麼要有排泄器官。但為什麼還會時不時有各類疾病,還會最終因各類疾病老死?因為血裏的“毒”沒有排幹淨,如果“毒”沒有在血裏積攢,人可以活到百歲千歲,就像古書裏說的那些聖人,村裏的一位長者甚至向他引用《聖經》,說洋人的先祖也能活成百上千歲。“換血”後,因為被毒蟲咬齧,村民有時出現中毒症狀,村裏有特製的草藥和藥膏解毒。這種古怪的“換血”法,在外人眼裏,就是一種近乎邪惡的行為。
也正是因為所有人都相信這是本村受了詛咒,明朝的一次瘟疫暴發後,官府派出一支部隊,血洗了整個村子,隻有兩戶人家因為在外狩獵,幸免於難,保存下了村脈,保存下了傳統。也許,這是村裏長者堅持遠離繁華最重要的原因。
同時,另有一個更悠久更神秘的傳說,是關於十幾裏外山中的一個懸棺洞,據說那洞裏有咒,最去不得,進去過的人,半年之內一定會死。村裏那個教他念了很多書的先生,不聽勸,曾進去過一次,回村後,三個月內就死了,死在睡夢之中。教書先生的新婚妻子,哭得死去活來,不久也死了,死的時候,仍滿麵淚水。
村裏長者認為,懸棺洞裏的咒,懸棺洞裏的毒,和本村冥冥中聯成一脈,是導致疫起的根本原因。
他不會忘記,那是1980年,遠在江京的他接到了姐姐從華西鎮寄來的一封信。信裏,姐姐說,村裏的雞死了兩隻,豬死了一頭,很奇怪的死法,沒有傷口,沒有發瘟打蔫兒的過程,倒頭就死,村裏的長者說,大概是“傷心死”又開始了。在信的最後,姐姐終於告訴他,自己很怕,怕不久也會“傷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