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在火車上(1 / 2)

雙辮的乘務員,帶著我穿過好幾節坐滿乘客的車廂,直到一節軟席臥車的一個房間門口,微微地笑說:"您暫且坐一坐吧,等有了空座我再通知您。"她還要同乘客說些什麼,看見這位客人正向車窗外不住地揮手,她就悄悄地退步了。

我喘息甫定,在臥鋪靠近門邊的一角,坐了下來,一麵從手提包掏出手絹,擦著額上的汗,一麵觀察這個房間:在相對的兩個臥鋪上,都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手提包,上麵係著各式各樣的旅館和輪船的標簽。這位客人穿著短袖白尼龍襯衫,灰色褲子,腳下是灰色鏤空皮鞋,上半身幾乎完全探出車外去,使勁地揮動著手帕。直到火車走出站台,他才慢慢地縮進車來,又慢慢地放下紗窗,慢慢地坐下,抬起頭來看見我,仿佛很感到意外。我連忙笑著向他解釋:"對不起,我因為有點急事,臨時買票上的車,軟席座位沒有了,乘務員把我帶到這房間裏暫坐一下。好在不到一個鍾頭,我就下車……"他茫然地點頭笑說:"沒關係,請坐,歡迎!"我看他心不在焉的眼神裏,仿佛有很大的心事,我怕擾亂他的情緒,便拿出手提包裏的一本雜誌,自己低頭看起來。

這位客人顯然十分興奮,他先打開一把黑折扇,不住地扇著,又站起來把擺在我座位旁邊的小箱子,都推到窗口去。他呆坐著望了一會窗外,又回過頭來不住地望著我。我索性放下書,笑著望著他。他似乎十分高興有了和人談話的機會,立刻笑著和我招呼。他看去有五十上下年紀,中等身材,頭頂有點禿了,滿麵紅光,稀稀的眉毛,細細的眼睛,唇角上翹,顯出一種淳厚而又精明的神氣。他笑說:"我是從印尼回來探親的。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我笑說:"聽得懂,您說得不錯,您的原籍是福建吧?"他笑說:"是的,是的,我是福建晉江。我的口音裏帶出福建腔來了吧?"我說:"那麼我們是同鄉了,我也是福建人……"他趕緊站起來,和我握手,還不住地搖著,臉上發出歡樂的光,"這樣,你會說福建話了?"他回過身去,按了鈴,又從襯衣袋裏掏出一包中華煙來,遞給我一支。我辭說不會,他自己便放在嘴裏,用打火機點著了,和我滔滔不絕地說起福建話來。

"我來個自我介紹吧:我姓陳,叫陳依謙,世代是種田的。你知道我們那邊靠海,風沙大得很,冬天一夜的大風,一陣一陣的流沙,就把田地都沒平了。大風過後,我們就得一擔一擔地從地裏把流沙挑走,才能下種。種田的人真是苦極了,收成又不多。三十年前,一場大風沙,把我們那個二十三戶的村子,完全填沒了。我的父親就是那時死去的。我母親帶了我們三個弟兄逃了出來。我二哥賣了壯丁,我就跟了幾個同村的人下了南洋。臨走那一天,母親往我懷裏塞了一包祖宗靈前的香灰,大哥也往我手裏放了一包故鄉的沙土。母親哭著說:'到那邊有了活路就捎回信來吧……'我大哥卻咬著牙說:'這個鬼地方,你不回來也罷。有了立腳地,有了錢,你寄點錢回來治治沙吧,我是要死守在這裏的!'"

乘務員微笑著站在門口,這位客人笑著向她說:"請拿點啤酒和汽水來吧,我請這位鄉親喝兩杯。"乘務員答應著,又向我點頭一笑,回身走了。

他接著說:"我心裏就像刀剜的一樣,但是,正像母親說的,出去闖一闖總比餓死在家裏強一些……我跟著鄉人,輾轉到了雅加達,先是挑一副貨郎擔,到各鄉村裏賣些雜貨,慢慢地攢了一點錢……"他笑了,搔了搔頭,"我在印尼結了婚,我的家裏――國內稱呼愛人吧?――也是中國人,她是生在印尼的,我們有了八個孩子,最大的女兒今年十八歲了……"

我問:"他們都在印尼吧?"他說:"不,我的大女兒雪蓮,她在北京上學。我這次回國,就是來看她的。"這時他的臉上忽然放出異樣的歡樂的光彩,我們的談話顯然進入了他興奮情緒的中心!乘務員正好端著啤酒汽水和兩個杯子進來。他自己站起來開了啤酒,倒了兩杯,又舉起沙沙作響的杯子,對我說:"讓我們祝賀我們偉大的祖國吧!我們的祖國真是太偉大了!"他幾口把酒喝幹,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嘴,又點上一支煙,說:"這得從我女兒說起,不,還是從我說起吧。

"解放前,我不敢回來,你恐怕也懂得,我們那邊,土匪多,官比土匪更厲害。華僑就是搖錢樹,不管你錢多錢少,看見我們回家就眼紅,必然重重地敲詐一番才罷。等到故鄉解放了,母親又不斷來信,說新中國這樣好,那樣好,又說大哥做了村幹部,二哥也回來了,他們的孩子都入了學校,讀了書……叫我一定要回來看一看,我還是將信將疑。後來我們那邊有幾撥兒人回來過,回去都說好的了不得,我才大著膽子回來了。一進國門,真是萬象更新。到得故鄉一看――"他拍一下大腿,"嗬,說起真像進入天堂一樣,綠油油地一望沒有邊,茫茫白沙都不見了。你猜怎樣,他們栽了幾十道木麻黃的防風林,擋了風,聚了土。土地是一年比一年多,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了。這一帶防風林,往少裏說,也有幾十萬棵,你說不是農業社,人民公社,光憑我們村裏一二百人的力量辦得到嗎?我回到家第二天,就進城去見我們的父母官,更是出我意外,原來他也是農民出身!談起地裏活來,他比我還內行,怪不得他會把地方治理得那麼好,他原是我們自己的人嘛!"從故鄉我又到北京去觀光。這一路和在北京的所見所聞,高興得使我落了無數次的淚!謝天謝地,我們祖國居然也有了今日!回到印尼去,和同鄉朋友們足足興奮地談了幾天幾夜。那時我的大女兒雪蓮才有十二歲,她正從華僑小學畢業,聽我說得高興,她就一心一意地想回祖國來升學。她母親說她從來沒有離開家,一下子走得這麼遠,有點舍不得,她的外祖父母,更是直搖頭。但是我說,我小時候是闖出南洋來的,那時真是前途茫茫,如今她是回到光明的祖國去,有什麼舍不得的呢?我們父女兩個興高采烈,隻有她母親和外祖父母是哭著送她上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