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布,點綴上星辰,畫舫生意開張,絲竹弦樂開始彈奏,靡靡之音,酥麻入骨。
畫舫廳堂之中,也能聽曲兒,在上首處擺開陣仗,拉的拉,彈的彈,吹的吹,一位長相清秀的姑娘坐在那兒,亮開嗓子,第一闕便是唱:“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
一唱一和,倒也不錯。
其實上得畫舫,大部分人都是聽聽曲,喝點小酒,不涉皮肉之事。最主要的原因是,實在太貴了。春宵一度,苦幹幾年,難以承受得起。
聽著絲弦音律,周何之鬱悶的心情有所緩解,微微閉著眼,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跟著拍子。
“周何之,我家大人有請!”
忽然間,先前跟在魏了名的那個彪形漢子走過來,雙手抱胸,斜眼瞥來,冷聲說道。
周何之麵色一變:“什麼事?”
漢子冷笑道:“我家大人說了,十年前詩會比試,他輸給了你,今夜月朗風清,想再跟你切磋切磋。”
周何之忙道:“過去的事,周某早不記得,至於切磋,我自願服輸。”他心裏已打定主意,一等鄉試放榜,沒有考上的話,就返回家鄉開個私塾平平淡淡過日子,這個時候,哪裏還敢和權貴起衝突?
漢子不置可否:“你想認輸,也得親自到大人麵前去認輸,跟我說沒用。”
周何之麵色一陣青白:看樣子,這魏了名睚眥必報,今晚是絕不肯輕易放過自己的了,不狠狠羞辱一番,不會善罷甘休。
旁邊古臨川忿然道:“莫要欺人太甚。”
漢子眼睛一瞪,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搓在一起,指節發出爆黃豆般的劈裏啪啦聲響:“閣下想打抱不平?”
古臨川心一顫,這一下秀才遇到兵……不,應該說是秀才遇到官,更無地說理兒去了。
“閣下想毆打士子?”
淡然的聲音,出自陳三郎之口,他坐在那兒,腰杆很直。
漢子為之語塞。他身後雖然站著一位大人,可當眾毆打士子這等違反律法的事,可不敢亂來,冷哼一聲,道:“周何之,我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周何之暗歎一聲,便要起身:“我跟你去。”
一隻手忽而搭在他肩膀上,陳三郎的手:“老周,我要是你,就不會過去。”
周何之苦笑道:“道遠,此事與你無關,我不願連累你和臨川。”
陳三郎道:“你是我的朋友,這事就和我有關。”
漢子不耐煩地道:“陳道遠,你最好少管閑事。實話告訴你,杜學政前些日子突然中風,已辭官致仕了。”
此言一出,諸人皆驚。
周何之和古臨川都認為陳三郎得到杜隱言賞識青睞,抱到金大腿,所以言行舉止雲淡風輕,並不害怕魏了名,心裏也暗暗存著希望,希望能通過這一層關係,能幫周何之擺平此事。
然而現在聽說杜隱言中風倒下,已不是揚州學政了,這一分希望頓時化為泡影。
俗話說“人走茶涼”,杜隱言病倒丟官,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更不用說來照拂陳三郎,以及陳三郎的朋友了。
關係實在疏遠得臉紅。
陳三郎麵色一變:“什麼時候的事?”
漢子察言觀色,心中得意,懶洋洋回答:“八月初七晚上。”反正這消息也不算機密,很快就公布,此時說出來也無妨。
“八月初七晚?”
陳三郎有些失神,嘴裏喃喃道:“那就是鄉試第一場第一天了,那一晚,秋風秋雨,秋意煞人,有一股入骨的涼意……”
他清醒地記得當時的情況,睡到半夜,突然被一股入骨寒意驚醒。這是發自內心的寒冷,絕非氣候所然。
寒意來得突兀而凶猛,仿佛是一次警兆。
陳三郎很快就聯想到被道士施展秘法掠奪氣運的事來,隻不過當時不知道具體因由,現在聽說杜隱言恰在那時候出事,腦海當即冒出一個大膽的設想:杜隱言會不會是另一粒種子,另一頭豬崽?
相當有可能。
杜隱言官運亨通,青雲直上,年紀輕輕便擔當一州學政,三品大員,命氣時運簡直如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
以前不覺得這份履曆有什麼,現在一想,卻是疑點重重,仿佛背後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一路推動,推著杜隱言坐到學政寶座之上。
此時豬已肥,可以亮刀宰殺了。
陳三郎本就懷疑,對方不可能隻對自己施展秘術,如今杜隱言之事佐證了這一猜想,隻不知道,是否還有第三個……更重要的是,杜隱言爬得高摔得重,最後落得悲慘淒涼的下場,卻在警醒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