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庭審判的日子到了,母親心情沉重地走進了法院。
法院的大廳分成兩大塊:一塊是聽眾席,另一塊是審判席。審判席的結構就複雜一些了:一排長長的鋪著厚重綠呢子的桌子,這是審判長、法官們坐的。它的右邊有一溜鐵欄杆,欄杆裏麵擺放著兩條長木凳;左邊則是兩排深紅色的圈椅,這也是給官員們坐的。
母親在聽眾席挑了最前排正中間的一個位置坐下,旁邊坐著西佐夫。離開庭還有十幾分鍾,母親感到這種等待是非常漫長而又壓抑的,尤其當母親瞥見那排長桌子背後的牆上懸掛著一幅大大的沙皇肖像,心裏就更加透不過氣來了。
這幅肖像掛在兩扇窗子的中間,光線灑落在它鑲金的鏡框上,反射出一道道金光。他是俄國的最高統治者,代表著無上的權威與力量,然而如今他的威望正一點點消退,就像窗玻璃上滑落的雪花,慢慢地融化,最後化成一滴水。
更加讓人煩悶的還是大廳裏彌漫的一股古怪的氣味,裏麵混和著許多味兒,有藥品味,有香水味,有汗臭味……這些都讓母親感到頭暈目眩。
好不容易開庭了!
一個人大聲地喊了一聲,大家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接著,大廳左角的那扇大門開了,從裏邊走出來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幹癟的矮個小老頭。他顫巍巍地走著,差點摔倒,還好有一個高個長臉的年輕人扶著他。在他們的後邊緊隨著六七個官員。
這支小小的隊伍磨蹭了半天才在圈椅上坐下來。老頭剛一坐下,他那又硬又高的衣領馬上托起他骨架突出的下巴,似乎要侵占它的領地。小老頭幹咳了一聲,一個有氣無力的官員湊近他耳邊,不斷地咕噥著。老頭子邊聽邊用手摸著嘴唇,可惜嘴唇邊的胡子已被刮得光禿禿的了。過了一會兒,老頭挺了挺腰板,又幹咳一聲,開始講話了:
“開庭!傳被告人!”
聲音一點兒都不宏大響亮,反而既沙啞又輕浮,仿佛它剛一冒出來就被兩片薄薄的灰色嘴唇給抓回去了。
這時候,鐵欄杆後麵牆上的門開了,一個挎著軍刀的士兵帶著被告出庭了。他們是巴維爾、霍霍爾、費佳、薩莫伊洛夫等人。巴維爾從容地走著,臉上蕩漾著笑意。霍霍爾跟在後麵,咧著大嘴傻傻地笑著,還不住地向觀眾點頭致意。
母親的心一緊,身子不由地離開座位,想要跑到他們的麵前。而薩莫伊洛夫的媽媽則抽抽搭搭地哭著說:“可憐的孩子啊!”
“肅靜!”法警嚴厲地喊道。那個扶著小老頭的長臉年輕人走到講台邊,翻開一疊厚厚的案卷,麵無表情地讀著。
聲音平平的絲毫沒有起伏,簡直就是一杯白開水。
這樣的宣讀讓人昏昏欲睡,聽眾們呆坐著,圓椅上的官員個個醜態畢露:一個胖法官低頭摸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一個駝背的法官則仰頭靠在椅背上,傻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出神。至於什麼市長呀、貴族長呀、鄉長呀更是不用說了,個個像懶散悠閑的貓伏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巴維爾,你是否認罪?”年輕人宣讀完後,審判長故意抬高了聲音問。
“這裏既沒有罪人,也沒有法官!”巴維爾堅定地回答。
法庭裏霎時一片寂靜,母親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書記員寫字時發出的“沙沙”聲。
那些官員們交頭接耳商量了一陣子,審判長又發問了:
“安德烈,你認罪嗎?”
“我犯了什麼罪?”霍霍爾聳聳肩膀調皮地反問。
審判長無奈地避開了這個問題,轉而問費佳:“費佳,你呢?”
“我拒絕回答!”費佳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這讓人大吃一驚,誰也想不到平日膽小的費佳竟如此大膽地咆哮公堂。
官員們似乎麻木了,對被告激烈的言辭既不反對也不讚成,就像是一潭死水。然而母親卻感覺更加危險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些官員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審判隻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
“我宣布……休庭!”小老頭草草地結束了這一段落的審判。立刻,驚叫聲、咳嗽聲、腳步聲攪得法庭像集市一樣。
聽眾們紛紛離開座位來到走廊上透氣。母親和西佐夫也一起走了出去。在那兒,被告們的親屬開始點評自己親人的表現。
“我家的費佳挺不錯吧!”費佳的母親眉飛色舞。
“薩莫伊洛夫也不賴!”他的母親一點兒都不悲傷了,講話又快又急。
母親被這種熱烈的氣氛感染著,不再感到壓抑了。
開庭的鈴聲響了起來,大家又都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母親一直盯著鐵欄杆那邊看,她看著原先那個挎著刀的士兵把巴維爾、霍霍爾他們幾個又押了上來。
這次輪到檢察官講話了,他左手撐在桌子上,右手在空中不斷地揮動著。他每講幾個字就要停下來喘一口氣,聲音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強烈地刺激著聽眾們脆弱的心靈。
“一派胡言!”西佐夫皺著眉頭使勁擺了一下手,好像在趕著衣服上可惡的蒼蠅一樣。可這些蒼蠅趕走了馬上又飛回來,正如檢察官喋喋不休的長篇大論一樣。
母親也覺得憋氣,她惱怒地盯著法官們毫無血色又蠟黃蠟黃的臉,感到由他們來審判巴維爾簡直是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