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追尋異邦之影(本章74008字)(1 / 3)

“……好窄。”

一個小小的嘟噥聲過後,從黑暗中傳來了低聲的回答。

“沒有辦法啊,我已經拚命往角落擠了,你就不要再抱怨了!”

“我個頭比較大,所以比你覺得狹窄啊。你再擠一點啊!”

“所以我說,不要再靠過來了!”

嘰嘰咕咕的、而又斷斷續續的對話逐漸地不和諧起來。

深沉的呼吸聲在漆黑的夜裏回響著。

“真是的,你就不會再想一想啊?為什麼我們隻能用這種沉悶而又恐怖,花費時間但又沒什麼成效的手段啊?”

“那麼魔君,你還有什麼高招呢?”

明顯破壞氣氛的牢騷,越來越激昂,對方毫不客氣地還擊了。

“考慮這種事情是你的工作吧。怎麼可以想著要依賴別人!”

“……”

麵對著沉默的同伴,那被稱為“魔君”的一方更是接二連三地說個不停。

“啊~啊~今晚還是一無所獲啊。到了早上又要垂頭喪氣地聳拉著肩膀回去了吧?已經埋伏四天了,真想在家裏悠悠閑閑地休息一下呢。夜晚這個時間本來就是為了睡覺而存在的~”

經過了一瞬的沉默之後,傳來的是不高興度突破80%的低沉的聲音。

“那麼不想陪我來的話就趕快給我滾回去!第一,你身為魔怪,就不要厚著臉皮說什麼要在晚上舒舒服服的休息、晚上是為睡眠而存在的這種話!”

“啊,你說這種話好嗎?我不在的話你還不是擔心得要命,明明還隻是個半吊子。啊啊,那個嬌小玲瓏的可愛的昌浩已經不在了啊,嗚嗚~”

目不轉睛地瞪著故作潸潸落淚樣子的同伴,昌浩冷淡的回話。

“……和你第一次相遇,大概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吧,我應該已經十三歲了,為什麼還會說出‘嬌小玲瓏而又可愛’這種話呢?”

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裏,覺得有種隱隱作笑的感覺。

“啊,被拆穿了啊?”

絲毫沒有感到怒氣和訝異的昌浩呼了一口氣後,突然皺了一下眉頭。沙沙地,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正向這邊逼近。那是常人覺察不了的特異的存在。但如果是感覺多少有點敏銳的人都可以感覺到那種氣息。如果是在那之上的話,也許還可以或朦朧、或清晰地看到吧。濕漉漉地、汗水從昌浩的額頭上滲了出來。

“來了……”

我們暴露行蹤的時候這家夥果然不會出現。因為等了三天都不行,所以今晚試著把身體隱藏起來了。自己的判斷似乎是正確的。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做呢?為了能一口氣收拾幹淨,果然還是要等他來到跟前再現身才是上策啊。悄悄地、帶點緊張的僵硬的聲音傳到了昌浩的耳邊。

“不要大意啊,晴明的孫子。

啪啦。頭腦中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斷裂的聲音。反射性地,昌浩發出了怒吼。”

“不要喊我孫子!”

“喀塔喀塔”,巨大的響聲和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他突然站起來,同時他們藏身唐櫃的蓋子也一下子打開了。視野“嘩”地打開了。深夜已遠遠過半。在好像隨時都會倒塌的荒廢房子裏,月光透過屋頂的破洞照射進來。與漆黑又窄又小不堪的唐櫃裏截然不同的明亮和開放感中,昌浩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的腳邊。

“我說過好幾次了,不要讓我聽到孫子這個詞!魔君你這魔怪聽懂了嗎?”

“那樣的話,你也不要叫我魔君!”

這隻四腳的生物在昌浩的腳邊高傲的藐視著。它有著像貓一樣大的身軀。但既不是貓也不是狗。而且也和其他任何一種動物都不一樣。這樣的生物,也許從來沒有人見到過吧。它額頭是有著紅色的斑紋,看上去就像是花一樣。耳朵很長,一直垂到後麵,脖子的周圍有一圈突起,就像是勾玉的項鏈。圓滾滾的眼睛像通透的彩霞的顏色。雖然看上去十分可愛,但這是名副其實的怪物。魔怪、鬼魂、異形、妖怪、化生、怨靈,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稱呼方法,但昌浩姑且先把它親昵地稱呼為魔怪的魔君。但是,身為當事人的魔怪似乎不太喜歡這個稱呼。根據魔君自己的說法,魔怪本來就是用來稱呼帶著恨意或苦痛而死去的人類的靈魂,像自己這種異形的妖怪完全是另一回事。

對此,昌浩的回應是:“這樣不好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差別。“一點也不予理睬。結果雖然不願意,魔怪也隻能任由他把自己叫做“魔君”了。義正言辭地搖著纖細的尾巴、目不轉睛地盯著昌浩的魔怪,終於突地轉動眼睛,擺出了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

“喂——”

“什麼?”

“前麵。”

“啊!?”

帶著準備吵架的氣勢搭上對方的視線,昌浩倏地倒吸了一口氣。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個大骷髏。完全忘得一幹二淨了,這家夥才是這次行動的本來目的。在刹那間動彈不得的昌浩麵前,大骷髏張開了他的血盤大口。從長崗京遷都到平安京,大概過了二百年的時候。在都城裏,無數的妖怪猖狂跋扈,擾亂著人們安寧的生活。此時正和昌浩對峙的大骷髏,也是眾多妖怪的其中之一。昌浩姓安倍,今年雖然已經十三歲了,但還沒進行戴冠儀式。雖然已經決定將在近期舉行,但因為還沒定下吉日,所以具體的日子還沒決定。尋找戴冠儀式吉日的占卜由祖父進行。昌浩出生的安倍家,世世代代都以陰陽師為業。而且,安倍昌浩還擁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父。他的名字叫做安倍晴明。就是稀世的大陰陽師的那個晴明。正因為有一位有名、以至於不用提名字大家都能心領神會的祖父,所以昌浩經常被隻有稱呼。

“那個晴明的孫子。”

對本人來說,這確實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昌浩!”

在呼叫聲中,昌浩突然回過神來。血盤大口就近在眼前。一顆顆排列整齊的牙齒像人頭那麼大,在麵前上下張開。昌浩瞪大眼睛大聲喊叫。

“牙齒——!!!”

不要跟我開玩笑了,如果被那牙齒狠狠地咬一口,自己的身體就真的會一分為二,就這樣子到那個世界去了。昌浩反射性第抬起右腿想要後退,但被唐櫃的邊沿阻擋了,華麗地摔了個四腳朝天。就在這時,那個大骷髏經過他的正上方飛了過去。牙齒嘎哧嘎哧的碰撞聲在空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如果沒被絆倒的話,也許會被那牙齒咬到吧。擺出高呼萬歲的姿勢目擊到全過程的昌浩額頭上直滲冷汗。所謂的因禍得福,一定就是指這個吧。被強烈撞擊的背部和頭部的一點……不對,是十分強烈的痛楚,已經被拋諸腦後了。

“昌浩,站起來!”

魔怪用嘴叼著昌浩狩衣的袖子用力拉扯,他慌慌張張地跳起來後,身體突然被魔怪推了出去。

“嗚啊!”

昌浩哼著被打飛出去、咕嚕咕嚕地轉了幾圈,然後支撐起上半身,張開嘴就要發牢騷。

“你在幹什……!”

就在昌浩剛剛所在的位置上,大骷髏不是紮進去了嗎?發出駭人的聲響,油漆剝落的古老唐櫃被打得粉碎。荒廢的房子也因為衝擊而震動,塵埃紛紛攘攘地舞落。

“哇……”

怨靈來到被怪物的血盤大口嚇得臉部微顫的昌浩身邊,斜眼盯著大骷髏。

“終於肯出來啦,竟敢讓我們等了四天,現在終於相逢啦。”

“這樣就對了,你給我好好教訓他一下。”

收到來自死命緊握拳頭的昌浩的助威,怨靈更得意地繼續下去。

“聽好了,你這個在京城引起大騷動的大骷髏。雖然在你麵前的是一個半吊子的、失敗的、吊車尾、而且還不怎麼可靠的陰陽師,但姑且也說得上是實習中,大概將來會有所作為、最終成為偉大陰陽師的人,所以你給我記好了!”昌浩不由自足地趴倒在地上。魔怪發出的聲音帶點高昂、穿透力很強。但那內容……昌浩邊皺著眉頭邊勉強地用手肘支撐著身體要站起來,不愉快的神情在臉上表露無遺。

“等一下,魔君,你的說法有點過分啊!”

“我說的沒有錯吧。我隻是想公正地下個評論而已。還有,不要再叫我魔君!”

無情地駁回昌浩的抗議,魔怪把話題轉回那張大嘴巴的大骷髏。

“注意,要過來了!”

------------※-----※--------※--------※------在京城邊上的一所荒廢的房子裏,每天夜裏都有怪物出沒,把路過的動物和行人引誘過去吞食,你想辦法把它解決掉。----祖父晴明是在大約十天前和他商量這件事的。那個時候的安倍家正因準備日益臨近的末孫的戴冠儀式而忙個不停。必須備齊得日用器具、服裝的訂做、之後充當監護人的戴冠人和理發師的委托、還有接待宴席的準備工作等,需要定下細節的事情堆積如山,沒有比這更忙碌的時候了。而且,作為當事人的昌浩也有修行的重任加身,麵前就像聳立著一座萬丈高山一樣。位於安倍宅一角的自己的房間裏,昌浩被包圍在堆積得像山一般高的書籍中,一心不亂地讀書求索。以祖父為首、父親吉昌、長兄成親,還有次兄昌親都擁有著大量關於陰陽道的書籍。昌浩的身後東一本西一本地散落著各種各樣的書籍,說是同居人也不過分的魔君正把他們一本一本地疊整齊,把卷軸恢複原樣。就在這時,晴明出現了。

“啊啊,真令人佩服。原來你正在用功啊~”

“勞煩您特意過來……有什麼事嗎?”

昌浩的視線從書本上抽離,皺著眉頭、用懷疑的目光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這位麵目慈祥的老人。昌浩確信著一件事情。他的祖父、稀世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不是人類。晴明的母親事妖狐、他小時候有喜歡吃古怪東西的癖好、可以理解鳥類的語言,對於種種關於這位老人的不同尋常的傳聞,少年隻有一種看法。他是狸貓。沒錯!而且,並不是普通的狸貓。毫無疑問,他是生存了好幾十年,擁有強大妖力的狸貓精。昌浩很小的時候,就從晴明的種種舉動和惡行中印證了這個事實。滿布皺紋的臉上泛著微笑,晴明跨過滿地狼藉的書籍和卷軸,發出了“嘿喲”一聲,好像很費勁似地坐了下來。沒有用蒲團,直接就坐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了。昌浩嘖地咂了咂嘴,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把自己的蒲團讓給了晴明。

“昌浩真是溫柔呢~”

“……到底有什麼事情?”

晴明用扇子輕輕地敲了一下,昌浩毫不客氣的態度絲毫沒有影響晴明的心情。

“對了對了,昌浩……”

“什麼?”

對帶著不解俯身就要坐到地板上的昌浩,晴明笑嗬嗬地道明了來意。

“有怪物出沒的那件事情,就由你出馬把它擺平吧。”

竟然讓一個還沒進入陰陽嘹的、十三歲的半吊子陰陽師去退治妖怪,這隻能說明是晴明的腦袋有問題了,而且還是用打發人辦事的輕率口吻!

“魔君,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在被骷髏追逐的過程中,昌浩無情地控訴晴明。

“我明白了,總之先反擊吧!”

可以直立行走的怨靈,在逃跑的時候充分發揮了四足動物的本性,四足一齊出動往前飛奔。

雖然說是廢墟,但也曾是某貴族宅第的房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踢倒已經破舊不堪的屏風和幔帳、推開掛簾、越過肘幾,昌浩和怨靈到處亂竄。大骷髏正在他們身後掃平障礙物死命追趕,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狀況。支撐這房子的幾根柱子都一分為二,房子咯吱咯吱地傳來了不穩的聲響。

“啊!”

昌浩突然向前摔倒、順勢向前翻了幾個跟頭。在黑暗中沒發現倒,那裏不知道為什麼放著一張塌塌米,昌浩就是被它的一角所絆倒了。

“好痛痛痛痛~~~~~~”

畢竟對急刹車沒什麼能耐的大骷髏,從摸著摔個正著的額頭、眼泛淚光的昌浩頭上飛馳而過、劇烈地撞到了柱子上。咯吱咯吱的不穩的聲音變成了像要崩潰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塵埃接連不斷地從天井掉落。無論怎麼想,都是宅第即將倒塌的前兆。

“喂喂,你給我幹好一點啊,晴明的孫子!”

朝一臉愕然的魔怪回瞪了一眼,昌浩跳起來和大骷髏進行了對峙。回頭望去,大骷髏巨大的牙齒打出哢嚓哢嚓地響聲,慢慢地朝這邊逼近過來。昌浩整理了一下呼吸,雙手結印。

“嗯啊吡啦嗚唔哢啦啦骷嗒嗒……”

大骷髏突然停止了動作。昌浩吧掛在脖子上的數珠摘下來,纏繞在兩隻手上,“哪唔嗎骷薩唔嗎嗒吧咂啦嗒唔,瑟唔嗒嗎哢咯唼嗒唆哇嗒呀哇嗯,嗒啦啦哢嗯嗎唔!”

龐大的妖氣從大骷髏身上迸出,就像銳刺一般,刺向昌浩的全身。但他手中的數據劇烈的晃動,把那波動反彈回去了。

“哦?有一點進步了嘛!”----用腳踢了一下突然插嘴搗亂的魔怪,昌浩從懷裏抽出了一張符咒。

“謹請供奉、降臨諸神諸真人、縛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伴隨著咒語飛出的符咒恰好貼到大骷髏的額頭上,隨即放出耀眼的光芒。駭人的咆哮四處回蕩。骷髏發出慘叫。

“明明沒有喉嚨,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

“現在不是這個問題吧!”

麵對提出的這個不合時宜而又天真質樸的問題、正在迷惑不解中的魔怪,昌浩發出了怒吼。

那一瞬間,大骷髏的輪廓模糊了。昌浩瞪大了眼睛。巨大的,看上去似乎有一丈長的骷髏的實體是……

“不會吧,等一下!”

嚇破膽子的昌浩連連後退。它的實體,是由好幾百、幾千個骷髏被繼續生存的執念牽掣集聚在一起變化而成的名副其實的魔怪。大量的骷髏一起盯向昌浩。魔君向著大氣都不敢吐一口的昌浩進行了說明。

“昌浩你明白了嗎?所謂的魔怪,就是指這樣的東西。今後不要再稱呼我做魔君了!因為你已經親眼見識過實物了。”

“這種時候你怎麼還可以這麼冷靜啊!”

麵對含淚欲哭的昌浩,魔怪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什麼?啊~沒問題沒問題。你剛剛的法術不是已經讓他們回複不了大骷髏的形態了嗎?就是說,他們已經沒有作惡的能力了。”好像是在呼應魔怪充滿自信的話一樣,一直凝視著昌浩的骷髏們突然化作了黑煙。接著……數以千計的骷髏發出轟隆隆的聲音、突地刮起一陣強風、把宅第的日常用具都吹跑、然後四散離開了。變得破落不堪的符咒輕輕地飄落到什麼都被刮走空無一物的地板上。

“結……結束了啊……”

正要鬆一口氣發一點牢騷的時候,突然傳來了“嘎啦”的不祥的聲音。

“嘎啦……?”

昌浩和魔怪同時抬頭往上望去,隻見天井的大梁已經嚴重彎曲、露出巨大的裂縫了。碎片也零零落落地往下掉。這所荒廢的房子還可以站在這裏,本來就已經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再加上昌浩他們的追逐戰和大骷髏四散時的衝擊,最後的持久力似乎也已經用光了。

“哇——”

從即將倒塌的房子裏,傳來了昌浩巨大的慘叫聲。

“……什麼”

沾滿灰塵的魔怪感慨良多地開口說道。

“運氣好果然是一件好事。雖然我對你日常的行為沒有什麼自信,但隻要運氣好,就一切都可以應付過去了。”

昌浩同樣是滿身的塵土,已經是渾身無力地坐著動不了了。

“你為什麼不說是因為我日常舉止端正,所以才能逃過被大梁和屋頂壓扁的劫難呢?”

魔怪沒有回答滿臉不高興的昌浩,而是朝四周環視了一圈。倒塌的荒廢房子的殘骸漂亮地撒落在四周。因為昌浩和魔怪所在的位置附近沒有很粗大的梁柱,所以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壞,人也隻是頭上起幾個包就了事了。但是,昌浩知道。在倒塌的瞬間有一陣紅光閃過,出現了一個人影。還有那輕而易舉就把碎片擋開的強有力的手臂。自己僅僅被塵埃和零小的碎片擊中這種事情,無論怎麼想也不會認為是因為好運吧。然後,就在一切將要結束時,人影消失了,剩下的隻有自己和魔怪。

“啊——啊——到處都嚴重損壞了。”

直直地盯著身旁邊皺眉頭邊伸了個大懶腰的魔怪,昌浩的臉上浮現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接著,好像抑製不住似地盡情打了一個哈欠。

“啊~~啊~~嗚……”

三天的通宵守候、再加上的四天的大騷動,已經到極限了。因為安心感的推波助瀾,眼皮也變得像鉛一樣沉重。麵對像劃船一樣搖搖晃晃的昌浩,魔怪慌忙站了起來。

“喂喂喂,不要睡啊。再這種地方睡的話會被蟲子咬的,還會渾身酸痛……你到底有沒在聽啊!”

“嗯——”

把頭枕到正適合做枕頭的木片上,昌浩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魔怪毫不留情地搖晃著昌浩。

“你這家夥,快起來!晴明的孫子。我說孫子啊——孫子!”

但是,不論怎麼呼叫怎麼搖晃,昌浩仍是沉穩地呼吸這、一點也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就連連聲呼喊禁忌的話題“晴明的孫子”也沒有反應。他完全睡熟了。

“我要丟下你啦,可惡!”

魔怪無情的叫聲在回蕩。原來東方蔚藍的天空眼看就要變成紫色了。發現到這一點,昌浩在褥子上翻了個身。

“……啊?”

站起來後往周圍掃視了一圈。是熟悉的天井和日常用具。因陽光照射而褪色的簾子和屏風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的幔帳。腳邊還堆積著大量的書籍和卷軸。這裏確實是自己的房間沒錯。

在他的旁邊,魔怪正露著肚皮四腳朝天地睡覺。不管怎麼說,這也太沒有防備了吧。一般、魔怪會讓人家看它露出肚皮睡覺的樣子嗎?昌浩的手不知不覺地按住了額頭,重新考慮後,覺得還是沒有擔心的必要吧。如果誰要對這個宅第耍什麼拙劣的手段的話,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也不可能袖手旁觀吧。況且,這裏還有晴明的兒子吉昌。大概也沒有多少妖怪敢攻擊這個住滿了天敵陰陽師的宅第吧。昌浩低頭望著自己。身上隻穿著一層單衣。本應穿在身上的狩衣和和服都變得淩亂不堪地散落在地上。身上看似胡亂地套上的衣服,大概是從櫃門脫落的唐櫃裏隨便扯出來的吧。用繩子綁起來的頭發、發尖上滿是灰塵。仔細一看,還能找到泥土的影子。綜合以上種種情況,看來自己是被魔怪生拉硬拽地扯回來的。量它那矮小的個子也不可能要把他背回來吧。而且……

“即使就這樣睡在那裏也沒什麼問題吧。”

搔搔頭皮、低聲咕噥了幾句,本應已經熟睡的魔怪突然一腳踢向昌浩的側腹。

“啊!”

受到突然襲擊的昌浩用兩手按住被攻擊的地方,朝怨靈的方向望去。魔怪突然爬起來,像哼哈二將一樣站著,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

“快向我道謝!道謝啊!我可是拚命地把拳打腳踢都弄不醒的你搬回來的哦!”

但是,昌浩根本沒在聽魔怪說話。自顧自地把散亂在一旁的狩衣和和服展開,埋頭思考。

“嗯……雖然弄髒了,但沒有弄破呢。既然是被拖著回來的,早就做好覺悟了。但奇怪,哪裏都不覺得痛呢。”

“跟人家說話的時候要好好看著對方的臉、目光相接、認真聽對方的話。沒有人這樣教導過你嗎?”

“啊,莫非魔君你是把我放在木板上或其它什麼東西上拉回來的?真是聰明呢~”

“啊~沒錯沒錯。我想如果和服都弄破了的話就真的太可憐了呢……不對!”

無意識中受到昌浩的話誘導的魔怪突然回過神來大聲嚷道。

“雖然已經5月過半了,我是擔心黎明的寒氣會讓你受涼,從拚命把你搬回來的!昌浩你真是個沒有良心的家夥。啊啊,以前明明是那麼的可愛……”

“所謂的以前是什麼時候!不要把幾個月前說成是以前!”

昌浩邊思考邊抬頭望向天井。心中嘟噥著,因為當時真的很困啊,但是……昌浩突然笑了起來。

“魔君真的很溫柔呢。謝謝~”

“真是沒有誠意的道謝呢。”

輕輕地拍了拍半睜著眼的魔怪,昌浩握緊了拳頭。

“好,大骷髏也已經打退了,我可以大搖大擺地去向爺爺報告了。”

看到了嗎,爺爺你這隻老狸貓,妖怪已經被我完全驅除了。

“——那會變得怎麼樣呢,昌浩……”

坐在昌浩旁邊的魔怪翻著眼珠,向上望去。

“那個,是晴明派人送來的。”

“爺爺送來的?”

魔怪指著書桌上的信。放下和服、把信取起來、美妙的讓人的目光不能移開。

“……”

漸漸地,昌浩的臉色開始陰沉下來,手的力度不自覺加大,把紙片捏出了皺褶。

不久後,他的肩膀開始顫抖起來,晴明寄來的信被啪嚓一聲捏碎在手心,信上這樣這樣寫著。

“雖然你獨自驅除了妖怪,但可不能破壞那所廢棄的房子哦。還在半夜製造噪音‘給附近的居民添麻煩,你要好好反省這件事情。你還隻是半吊子呢。晴明”就是那回事吧。晴明用了遠視術或者其它什麼法術,把孫子的一舉一動自始至終都盡收眼底了。

“……”

那個就是“事不關己……”之後什麼來著?魔怪心中有數,為了和昌浩拉開距離而漸漸地往後退。突然,昌浩把揉成一團的信紙用力向牆壁扔去,大聲叫喊。

“那個糟老頭子——————!”

5月末的吉日。籌備已久的、安倍吉昌的末子安倍昌浩的戴冠儀式終於要舉行了。通常來說,貴族家的孩子都會在十一歲至二十歲這段時間裏完成戴冠儀式。大多數人一到十一歲久馬上舉行,接受天皇賜予的冠位(原著就是這麼寫的,不是某塵打錯字)踏上仕途。因為關係到將來能否出人頭地,所以戴冠儀式是越早越好的。像昌浩那樣,到十三歲仍然保持兒童的裝束是很少見的。戴冠儀式一般會在正月舉行。昌浩的童年玩伴也在去年正月進行了戴冠儀式、早就已經踏入仕途了。

“終於舉行戴冠儀式啦,等很久了呢。”

感慨萬千地細訴、昌浩帶著和自己年紀不符的滄桑感仔細回想至今以來自己走過的路程。對於男子來說,戴冠儀式是一生最重要的儀式,穿著兒童的裝束一步一步地走過來,自己終於也要步入大人的世界了。而且,搞不好自己現在說不定也不會在這裏了。他的戴冠儀式拖到現在才舉行是有原因的。

“真的等了很長時間呢。”

魔怪在昌浩的身邊感慨萬千地點頭。昌浩能平安無事地活到現在,都是多虧了有這隻魔怪在身邊。世紀上,他和魔怪是一起經曆了各種激烈戰鬥、並肩作戰至今的好友。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來。

“哎呀,應該怎麼說才好呢。就是這個成績異常差勁的弟子終於可以自立了的心境吧?”

“……那是什麼啊!那個比喻!”

用尾巴拍了一下緊皺眉頭的昌浩,魔怪“撲哧”地笑了。

“因為……你時候我真的有‘難道真的不行了嗎’這種想法的……”

那個時候。確實是那樣呢……回想起那是的事,昌浩就覺得兩肩無力。

那是發生在初夏時候的事情。因為某種原因,昌浩死活也不肯當陰陽師。有一天,晴明派人送了封信給頑固、堅決不肯讓步的昌浩。如果你不想當陰陽師的話不必勉強。但沒有嚐試過是不會知道和不合適的吧。你應該要證明自己的實力。所以,你去把引起京城騷動的妖怪驅除掉吧。昌浩很生氣。那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啊?但生氣歸生氣,晴明的命令是絕對的。實際上,那個時候的昌浩喪失了看見鬼怪的能力,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孩。而知道這秘密的,就隻有昌浩自己和剛認識不久的魔怪了。所以,這個非常無理的難題就這樣找了上門。雖然要遵從晴明的命令很令人火大,但有不可能不做。喚醒一直以來沉睡的陰陽道知識,為了彌補看不見妖物這個最大的缺點,他還請求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魔怪從旁協助,昌浩就這樣前去驅除妖怪了。看不見的威脅,還有初次看見的、妖怪那強烈的瘴氣。昌浩嚇得縮成一團、根本使不上法術,正等待著成為妖怪的食糧。時至今日,還可以清楚地回想起來。

手足被妖怪纏繞、光溜溜的舌頭的觸感。黏糊糊地纏繞在身上的微熱的瘴氣,還有刺耳的、嚇人的異形的咆哮。大概有8尺大小的大口裏,牙齒像梳子一般整齊地排列著。但是,昌浩得救了。被經常纏繞在他身邊、當時充當看不見的他的眼睛的魔怪。魔怪挺身而出,救下了將要被妖怪吸進去的昌浩。明明是那麼纖細的身軀,卻用盡全身的力氣壓製著妖怪的牙齒,救出昌浩,而自己卻被妖怪吸進體內去了。那一瞬間的衝擊,昌浩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吧。

然後,就在著窮途末路的之際,昌浩想起來了。自己可以看見妖怪的能力為什麼會消失。然後,他許下了一個重要的約定。和現在仍然留在自己身邊的魔怪一起。

“哎……當時真的想過,我會就這樣死掉嗎?但現在我仍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且……”

突然,昌浩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容。

“我在心裏發過誓,終有一天,我一定要對爺爺還以顏色。我是絕對不會輸的!”

“光是有這個覺悟的話確實是很偉大呢。加油啦,晴明的孫子。”

魔怪啪啪啪地鼓起掌來,昌浩馬上反駁。

“不要叫我孫子!”

這時,吉昌過來了。

“已經準備好了嗎?”

昌浩慌忙站起來。

“啊,準備好了。”

事實上,他今天約定了要和父親一起到左大臣藤原道長的府上拜訪。藤原道長在四年前接受了內覽的宣旨,擔任右大臣一職。第二年,他設計使侄子這一最大的政敵被降職,自己爬上了左大臣這一位置。現在的宮廷裏,即時說他使最大的掌權者也不為過。最近有流言說他把自己的親信送進宮裏當妃子了。當今天皇的後宮裏有一個中宮和三個女禦。如果現在再多摻一個人進去,大概又會重新挑起權力的紛爭吧。這些錯綜複雜的東西,事實上都是跟長兄成親現學現賣的結果,昌浩自身並不太清楚。但既然自己的目標使宮廷陰陽師,那給實力雄厚的道長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也絕對不是什麼壞事。今天的會見似乎也是道長親自先提出來的。自己,可以寄托全部新任的晴明的孫子,就要舉行戴冠儀式了。在那之前,他希望先見一下那個孩子。聽到這個消息,昌浩一瞬間覺得自己彷佛使什麼奇珍異獸。但道長是朝廷裏首屈一指最有勢力的人,一旦受到他的懲罰,就相當於人生已經結束了。人生這麼漫長,可以的話他都不想遭到人家的厭惡呢。正因為如此,昌浩就和吉昌一起朝藤原道長居住的東三條殿走去了。徒步地。

“怎麼說好呢,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呢……”

魔怪走在吉昌和昌浩中間,邊搖擺著尾巴邊緊緊跟上他們的步伐。

“陰陽師這個職業俸祿很低呢。”

無論是出外還是進宮晉見,他們一次也沒用過車代步。晴明是因為年事已高、再加上有相當的地位,所以進宮的時候可以坐車,但吉昌和兄長吉平至今為止仍是步行入宮晉見的。陰陽師這個職位,雖然在工作上是屬於很苛刻的類別,但俸祿絕對是不高的。

“陰陽師這東西,要說的話應該屬於具有特殊技能的職位吧?但俸祿竟然這麼低,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合理了。”聽到魔怪的牢騷,吉昌苦笑了起來。從這隻擁有博學多才、並且精通雜學的魔怪的口中,經常可以道出真理。

“但因為父親和爺爺都是天皇身邊的人,所以可以私下接受委托,獲取額外的進帳,所以我們家的日子也不是太難吧。”

聽到這些話,魔怪用後足直立站立起來,狠狠地拍了一下昌浩的腰部。

“那隻是晴明和吉昌而已。你即使出仕了,最初也隻是陰陽寨裏一個打雜的吧,俸祿微薄仕肯定的了。嚴酷的勞動量、微薄的俸祿、晴明在四十歲以前也隻不過仕陰陽寨的一個學生,即使現在身份高貴了,除了更加忙碌以外根本就沒什麼好事。”

“知道得真詳細呢,真不簡單。”

吉昌一陣苦笑,魔怪洋洋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當然,我是無所不知的。”

“你不要那麼得意。”

昌浩從後麵使勁地打了怨靈的頭一下。吉昌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當事人的魔怪明明沒受到多少傷害,卻使勁地對昌浩抱怨:“好痛!”

每次看到昌浩和魔怪之間毫無顧忌的對話,吉昌不自覺就會感到昏眩。他清楚地知道,隱藏在魔怪那嬌小可愛外表背後的本性是如何地冷酷嗬可怕。他十分擔心昌浩那輕率的舉動,可能在什麼時候就會觸怒那魔怪了。打飾,昌浩卻完全沒有在意。經常毫不掩飾地生氣、出手。魔怪也似乎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所以吉昌總是提心吊膽地在旁看著他們打鬧。東條三宅坐落在西洞院大路一直往南延伸的地方。就是西洞院大路和二條大路的相交之處。即使在為數眾多的貴族府邸中,這裏也能以最寬廣、最華麗而著稱。路途大概已經過半了吧。在行人絡繹不絕的大道上、父子二人並排行走著。夾在他們二人中間的魔怪,有一大半的身子被擋住了。突然,魔怪扭過頭去。就像是覺察到了什麼東西一樣,視線往四方灑落。

“魔君,怎麼了?”

覺察到這件事,昌浩停下了腳步。魔怪跟著停了下來。吉昌也不可思議地俯視著魔怪。魔怪抬頭望向吉昌。

“……感覺不到嗎?”

“什麼東西?”

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吉昌埋頭苦思。魔怪瞥了昌浩一眼,沒有回答。皺著眉頭在苦思冥想什麼東西。雖然隻是一瞬,但他確實感覺到了妖氣。那隻是很微弱的妖氣。如果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的話,也許連自己也不會發覺到般的脆弱。但妖氣是奇妙的、與眾不同的。確實是異形的氣息沒錯,但那確實至今為止從沒遇到過的,真是不可思議。難道是我想太多了。等了好久魔怪都沒有反應,於是昌浩就抱起了他那嬌小的身軀。

“哇?”

麵對被突然的事態弄得狼狽不堪的魔怪,昌浩耐心地叮囑著。

“我們現在必須到左大臣的府上了。想要思考是沒有問題,但是不能停步哦。”

因為徒步是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他們可不能讓左大臣久等。因為昌浩說的的確是事實,所以魔君就這樣乖乖地趴在他的肩上了。並且還突然發現,果然還是這樣子比較輕鬆,早知道一開始這樣做就好了。

“那麼,父親,我們快點趕路吧。”

二人稍稍加快了步調。魔怪在昌浩的肩上密切留意看四周的動靜。姑且不說昌浩,就連吉昌也沒有注意到的那個氣息。是因為那妖怪就隻有這樣的程度嗎?但另一方麵,被稱為直覺的東西敲響了警鍾。總之,過後跟晴明說一下吧。得出這個結論,怨靈又抓緊了昌浩的肩膀。

到達東三條宅的時候大概是申時的八時半刻。從安倍宅出發的時候是八時過一點點,所以一共花了不夠半刻時的時間。年過四十的吉昌和昌浩都是腰腿強勁的人,所以走路對於他們來說完全算不了什麼,但如果是那些經常以車代步的上流貴族的話,大概現在已經累得倒下了吧。當代首屈一指的權勢者的宅第的卻是華麗非常,還擁有著為數眾多的仆人。向前來出迎的雜役通告來訪的事情,稍等了一會兒,就有一個使女走出來了。

“讓你們久等了。請走這邊。”

跟在使女後邊,昌浩一邊走一邊新奇地四處張望宅第的內部結構。趴在昌浩肩膀上的魔怪好像在取笑他似的,嗤嗤地笑了起來。

“喂喂,如果連這個宅第都那麼吃驚的話,那內裏的寬廣程度肯定能讓你嚇破膽了。”

安倍宅裏就隻有幾名仆人。所以最低限度,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盡力完成。使女這種東西當然是沒有的了,所以昌浩的母親非常的繁忙。因為兩個兄長已經結婚,很少回家,所以昌浩實際上就跟獨生子無異。總之,人氣旺盛對他家來說根本就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原來如此,左大臣的宅第都已經這個樣子了,王宮裏真的很厲害呢。““------我,不會迷路吧------”

帶著些擔心的口吻小聲的嘟噥,肩上的魔怪重重地拍了一下胸口。

“交給我吧。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就由我來負責給你帶路。”

“啊,此話當真?那樣心裏有點踏實了------這樣說,你不是連大內裏都想進去吧?”

“沒關係沒關係~大內裏本來就是意形和妖怪的巢穴。現在多我一個也沒什麼區別啦。”

斜眼看著滔滔不絕地說話的魔怪,昌浩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問題不在這裏呀。算了,反正魔怪已經說沒問題了,就應該沒問題吧。不要被其他陰陽師或者前來參見天皇的德高望重的高僧錯手驅除掉就好了。透過麵向寢宮的簾子,可以把中庭一覽無遺。寢宮在宅第的中心。通過走廊與寢宮連接的房子被成稱為對屋,是夫人和孩子們居住的地方。寢宮南邊的前麵有一個空曠的庭院,每逢有什麼事件發生的時候都會在這裏舉行宴會吧。而且,在庭院前麵的水池上方還漂浮著幾隻小船,大概是可以乘船遊玩吧。安倍家的院子裏姑且也算是有一個水池,雖然大小有點難以啟齒。昌浩小時候似乎曾經掉進過那個池子裏,但因為既不大又不深,所以現在才能夠平安無事地站在這裏。如果是這樣大的池子,自己一定不能獲救吧。

“哎,我們身處的世界不一樣呢。”

因為自出生之時起,就已經把安倍家當成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所以即使現在跟他說還有更美好的生活,他也不會鬧什麼別扭了。有時候,就連父親也會說想坐車出去的話,但那也隻是因為太疲倦了而已,並不是對生活有什麼不滿。

“沒錯沒錯,人要向上看也是無可厚非的。”

魔怪甩了一下尾巴,說出了這樣一句分外令人深省的話。

“那裏就是寢宮吧。然後------坐在褥子上麵的是道長。很年輕吧。”

今天天氣很暖和。也許是通風良好的緣故,格子窗被打開、簾子也被掀開了。因為不是女性,不必在幔帳中隱藏身資,所以可以看見一個坐在褥子上倚著幾案的壯年男性。精悍的麵容上蓄著胡子,清澈的眼神裏洋溢著自信。整潔的狩衣反射著光澤,一眼就看出是用上等的絹製造的。注意到被使女領進來的吉昌幾人,道長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啊,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呢。”

“真的很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仿效稍施一禮的吉昌,昌浩也馬上低頭行禮。因為是宮中勢力最大的人,昌浩原本還以為那會是一個多可怕的男人,但眼前的這人卻是出乎意料地沉穩、平靜。在使女準備好的蒲團上坐下,昌浩決心要表現得成熟大方一點。如果因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觸怒了道長,那自己一族的將來將會是一片黑暗了。舉行戴冠儀式以後出仕,這隻是一種慣例,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牽涉到人際關係。如果想要出仕的話,這點將會是更能左右局勢的因素吧。哎,我可以順利做好嗎?

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魔君就在他麵前坐下,擺出了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沒錯呢。因為不慎的發言而導致被降職到邊遠地區的貴族數不勝數。聽懂了嗎,昌浩,第一次是最重要的。你是一個能用良好率真的態度待人接物、頑強努力的見習陰陽師,用盡全力戴上這副假麵吧。”

“…………”

“喂,你不要忽視這些話啊。難得人家好意要傳授你今後應該注意的事項,最起碼也要回應一聲吧。”

“………………”

“……晴明的孫子!”

“不要讓我聽到孫子這個詞!”

一直遵從著“忍”字的教誨而沉默至今的昌浩,終於條件反射般地怒吼了起來。在下一瞬間,馬上又恢複了自我。戰戰兢兢地對上對方的視線,道長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他慌忙又低下了頭。

“那個,很對不起。突然,那個……”

製止住誠惶誠恐的、不能繼續說下去的兒子,吉昌開口了。

“道長大人,雖然你看不見,但事實上這裏有一隻魔怪,現在它正在保護著這個孩子。”

“什麼?”

道長的眼睛開始發光。

“這是真的嗎?那是什麼樣子的?既然你能坦然地說出來,就是說對我是沒有危害的了?”

“是的,這一層你當然不用擔心。”

“原來如此啊,真不愧是晴明的孫子、你的兒子。還沒有正式開始陰陽師的修行,就已經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異形了。”

錯了,昌浩在懂事之前就已經被強迫接受陰陽師的修行了。

雖然事實是如此,但因為不能說出來,昌浩選擇了沉默。接著,道長捏著昌浩的頭細細地審視,然後高興地笑了。

“拜托你了,昌浩。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為我服務。”

“是,我一定會努力的。”

昌浩低下頭、堅定地點了一下。看到這一切,魔怪得意洋洋地挺起了胸脯,做出一副就要哼哼地咳出來的自豪的表情。

“看,多虧了我你才被表揚了呢。”

昌浩不能當場反駁,在道長沒注意到的時候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道長和吉昌似乎還有別的事情要商量。那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是昌浩這個半吊子可以涉足的。也許,是涉及到政治問題吧。

“昌浩,會很無聊嗎?你可以命令仆人帶你去坐船遊玩哦。”

拒絕了道長的好意,昌浩得到了可以在東三條宅的庭院裏進行冒險的許可。

真的很大。而且還是包圍著這所寬廣的宅第,那個寬廣的程度可想而知。

“光是庭院就可以把我們家裝進去了……”

昌浩邊往前走邊低聲咕噥,身旁的魔怪也表示同意。

“也許吧。真不愧是藤原氏首屈一指的權勢者。但他們的勢力強大起來也隻是最近的事情吧。”

藤原家的初代鐮足,是一位更加質樸的人吧。昌浩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剛剛所說的鐮足,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人了。真不愧是魔怪。雖然有時候他會自己誇口說自己已經生存在這個世界好久好久了。但可以回憶起這麼遙遠的事情,昌浩還是覺得到很了不起。沿著繞房而建的瓦頂板心泥牆漫步,昌浩突然想起了什麼詢問起來。

“魔君,你為什麼要和我一起?”

這隻魔怪並不是普通的妖怪。它本來是擁有重要的使命的。父親吉昌之所以會對它畢恭畢敬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自己雖然稱呼他為魔怪,但其實它擁有一個更了不起、更好聽的名字那個名字是特別的,隻有被他選中的那個人才能稱呼他。昌浩被賦予了稱呼那個名字的權利。

“最初是為了幫助看不見幽靈鬼怪的我而留在我身邊的吧?那麼,既然現在可以看到了,就已經沒有索米好擔心的了吧?”

“.....嗯,所以呢?”

敏捷地用後足直立起來,魔怪站直身體,想盡量接近昌浩的視線。因為一直直立還要一邊疾步前進,所以有時候會腳下不穩。昌浩伸出兩手,把魔怪捧了起來。這和普通的動物有著本質的區別吧。與同等大小的狗相比,這隻魔怪要輕盈得多。把魔怪放在肩上,昌浩拖遝地邁著腳步向前移動。

“就要舉行戴冠儀式了,也算是變成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了吧?”

“隻有裝束是這樣吧。”

“雖然是這樣!但我會努力修行的!所以....即使你回到爺爺那裏也沒問題了。”

魔怪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想說這個啊。魔怪是和晴明定下協定而跟在昌浩身邊的。說是為了避免讓看不見異形的昌浩陷入險境。所以即使陷入絕境,也要保護昌浩。但是現在,昌浩看見鬼怪的能力已經失而複得了,雖然仍然有點危險,但他也已經可以獨自驅除妖怪了。所以.....這是昌浩在為我擔心吧,以他自己的方式....沿著水池漫步,隻見一條小橋延伸到一個小島昌浩一邊過橋一邊繼續說著。

“但是,如果你是自願想和我在一起的話就另當別論。”

聽了昌浩的話,魔怪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是什麼話啊。啊,我明白了!難道我不在你會感到寂寞?”

“才不是!”想要反駁的昌浩頭腦一片混亂,魔怪從他的肩上靈巧地跳了下來。

“真拿你沒辦法,你那麼寂寞的花,我就陪在你身邊吧!”

像動物般地飛奔,魔怪的尾巴一晃一晃的,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不用害羞不用害羞~啊,昌浩真是可愛呢。這點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呢。“昌浩生氣地追了過來。為了不讓他捉住,魔怪穿過走廊下方,輕巧地逃跑著。昌浩追趕著魔怪、逐步深入到宅第的內部。這裏應該是東北的對屋吧。

“這裏是哪裏?”

不敢發出巨大聲響,昌浩隻能放任自己的視線去尋找魔怪。在對屋的掛簾下發現了那纖細的身軀,昌浩急忙飛奔過去。

“找到了。快,我們要回去了。”

魔怪輕而易舉地就被伸過來的雙手捕捉到了。絲毫沒有動靜,就這樣任人擺布。樣子有點奇怪。昌浩皺了皺眉頭。

“魔君,你怎麼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

很僵硬的聲音。可愛的圓滾滾的眼睛裏帶著一絲危險的氣息。額上的紅色紋似乎要燃燒起來一般。

“這裏?但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魔怪搖了搖頭。

“不是這裏,雖說不是在這裏……沒錯,這裏還留有像殘渣一樣的東西。是屬於那異形的,我所不知道破天機某種東西……”

“某種東西……?”

昌浩回頭望著寢宮。這裏是內覽藤原道長的宅第。雖說除了這裏以外,道長還擁有好幾所房子,但據說這裏是最大的。東三條宅第的曆史已經很悠久了。就道長已經不知道是第五代還是第六代來說,真的已經很了不起了吧。古老的宅第往往都有因緣這類東西的存在。魔怪所不知道的異形大概就是這裏的因緣吧。還是說……

“針對道長大人的……詛咒之類的?”

昌浩壓低聲音一說出來,馬上就被魔怪否定了。

“不是,這不像是詛咒之類的東西……話說回來,昌浩,這種事情就由你自己查個明白吧。”

“啊?但是我隻是個半吊子啊。”

敲著好像想要蒙混過關、搔頭賠笑的昌浩的額頭,魔怪露出了奇怪的樣子。就在這時……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麵對突然從天而降的聲音,昌浩和怨靈僵直了。那是一把尖細的、少女的聲音。戰戰兢兢地移動視線,昌浩看到了簾子裏的一角桃色的下擺。僵直的腦袋嗡嗡地嗚叫,昌浩繼續向上方望去。一名少女正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俯視著自己。那是一個天真無邪、很可愛的女孩。年紀似乎和昌浩差不多,或者比他小一點。

“你們在幹什麼?那隻生物是什麼東西?”

麵對側著腦袋、用清澈的聲音發問的少女,昌浩吃驚得叫了出來。

“什麼?你可以看到這東西?”

“不要說這東西!”

馬上開口反駁後、魔怪望了少女一眼。剛剛聽到的說話聲音,大概就是從這東北對屋裏傳出來的吧。就是說,這是道長的女兒?他好像是有一個和昌浩年紀相仿的女兒的。跳上昌浩的肩膀,魔怪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

“你是左大臣的公主吧?既然可以看見我,就是說也可以看到其他異形和化生咯?貴族的公主真是辛苦呢。”

聽到這些,公主高興地笑了。

“但我有晴明大人守護著,所以沒有問題,父親大人是這麼說的。

原來如此,是晴明啊。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昌浩卻覺得沒趣了。那隻老狸貓竟然可以受到這樣的信賴,這個世界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你就是今天和吉昌大人一起來的男孩吧?”

“沒錯沒錯。昌浩,是吧?”

“你叫昌浩啊。你要當陰陽師馬?”

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公主興奮地發問。昌浩遲疑了一陣,點了點頭。公主的眼裏放出了光輝。

“你是晴明大人的孫子,一定義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陰陽師的。”

真讓人生氣。昌浩勉強地笑了笑。

“即使不是爺爺的孫子,也不時還有很多優秀的陰陽師嗎!”

真是的!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和“晴明的孫子”扯上關係。難道我這一生都要背負著“晴明的孫子”這個名字嗎?不要不要!總有一天我人家稱他為“昌浩的祖父”!公主先是有點吃驚,但馬上就放聲大笑起來。昌浩吃驚地看著她。一陣大笑過後,共煮擦去眼角溢出的淚水為笑起來。

“沒錯呢,的確是這樣。對不起。”

麵對她直率的道歉,昌浩慌忙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那個沒有關係......我必須要走了。”

再不會寢宮就糟糕了。透過寢宮可以把庭院一覽無遺。如果到處都看不到他們的話,使女或許已經開始四處尋找了呢。若被發現他們跑入到這府邸深處,那是無論如何也推托不了責任的了。雖說自己將要進行戴冠儀式,這個公主也即將麵臨換服儀式,但被發現的話還是很麻煩的,無論怎樣說,這也是左大臣的女兒啊。

“那麼,打擾了。”

拋下一句賠罪的話,昌浩立刻沿著原路往回奔跑跑起來,還一度回望了一下。公主一動不動地目送著他。有一瞬間,似乎還對回頭的昌浩展露了一格笑容。

“貴族的公主都是這樣的嗎?”

和突然出現,從來都沒有碰過麵的陌生人毫無顧忌談笑風生,而且,即使看到魔怪也麵不改色。豈止麵不改色,還主動搭話,真是了不起的膽量。

“若是膽小的人遇到這種場麵,真的會害怕得發抖呢。也許是因為那樣吧......因為確信大陰陽師會守護自己,所以完全沒有不安的心情吧。”小孩子很容易成為異形的餌食。

因為大多數人既沒有防身的法術,也沒有受到誰的幫助,所以京城的小孩經常會遭遇到被稱之為神隱的異像。所以才會有眼前的這一幕吧。在對屋裏,晴明施下了強力的結界。

為了這位可以看見異形的公主,還特別使用了異常強勁的法術。進入裏麵後絕對看不見妖怪,當然,妖怪也不可能進去。她可以看見魔怪,大概是因為他既沒有害人之心,而且還和晴明有因緣關係的緣故吧。

“雖然說即使看見了,但隻要不放在心上就沒問題,但畢竟是女孩子啊。晴明果然很厲害呢。”

聽到對晴明的良好評價,魔怪不露形色地暗自高興。但昌浩似乎正好相反,耷拉著一張臉。

“好了好了,你要加油啊!總有一天你的努力會開花結果的。話說回來……”

“話說回來?”

魔怪的臉上浮出一抹奸狡的笑容。

“公主殿下還真是可愛啊。你還不是滿臉喜形於色的樣子~”

昌浩二話不說,把魔怪從肩膀上掃了下來。

“那麼,我先告退了。”

“是。”

向道長行了個禮,吉昌就往回走了。昌浩也連忙低頭行禮,左大臣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什麼時候想過來就過來吧。我有一個八歲的兒子,也許你將來會侍奉他啊。”

“是。”

昌浩邊點頭邊思考。那個公主的弟弟啊。到底會是怎樣的人呢?這樣的大貴族的嫡子,也許會有很多想法都不一樣吧。隻要不是太任性就好了。再次低頭行了個禮,昌浩從道長麵前退了下來。吉昌在中門等待著兒子。

“父親,讓你久等了。”

飛快地穿上鞋子,朝目送他們的使女和仆人行了個禮,他們便離開了東三條宅。此時,四周已經是晚霞密布。

沿著西洞園大路往北走,吉昌告訴昌浩,戴冠儀式的加冠者已經決定了。

所謂的加冠者,同時也是以後充當監護人的重要角色。即使說加冠者的地位決定了戴冠人將來能否出人頭地也不為過。

“是誰?”

“大臣的親屬,兼任右大弁和藏人頭兩職的藤原行成大人。”

年方28歲,聽說是同一時代的貴族中最成功的人。似乎是以前遭受詛咒時蒙晴明相助,始終抱著感恩之心。聽聞晴明的末孫將要迎來可喜的戴冠儀式,而加冠者卻仍然沒有決定,於是就向道長提出可不可以舉薦自己擔任這一要職。道長也想把將來有發展前途(預定)的見習陰陽師拉攏到自己的勢力之下。行成的提議對他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吧。當今把握重權的大臣親自發出指示,要拒絕是不可能的事情。從客觀上來說,這也相當於昌浩的將來有了保證。雖然有了保證是一件好事。昌浩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陷入了沉思。如果自己將來變成了一個沒有實力、派不上用場的陰陽師的話,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過分的期待往往帶來沉重的責任。無奈地歎了口氣,昌浩的思緒飛到了逐漸臨近的舉行戴冠儀式的日子。

安倍家末子的戴冠儀式終於在五月末的一個吉日裏順利完成了。決定日子的是當代首屈一指的陰陽師、也是作為主要人物的爺爺安倍晴明。聽說很久以前,他就親自為這個孫子的換裝儀式進行占卜,當天的衣裳也是經過千挑萬選才決定的。既然是那個晴明這樣寵愛的孫子,一定是將來能夠成為可以與之匹敵的陰陽師的可造之材吧。內裏似乎到處流傳著這樣的謠言。

戴冠儀式之後,出任加冠者的藤原行成親切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昌浩。行成比昌浩的兄長成親要年長一些。但因為也沒什麼太大的差距,所以在昌浩看來,就像是親切地對待自己的哥哥一樣。正因為兼任了右大弁和藏人頭兩職,所以非常聰明,頭腦也靈活得驚人。難怪當今的天皇對他也如此的重用。

“那個評論是怎麼一回事啊!每個家夥都淨說些不負責任的話!”

昌浩沉著臉抱怨著。和一直以來的兒童裝束不同,他束著頭發戴著冠冕。

手裏不習慣地拿著笏,姿勢不端地靜坐著。像往常一樣,魔怪陪伴在他的身旁。

“原以為你改變裝束之後脾性也會有所改變,看來還是沒什麼變化呢。”

“怎麼可能會改變!”

對魔怪不負責任的發言一聲怒吼,昌浩鬱悶地摘下頭冠。在安倍宅舉行的儀式順利完成後,就是初次的進宮,遵照既定禮節完俸祿和授位之事。現在的安倍家正是親友濟濟一堂舉行宴會。雖然說已經舉行了戴冠儀式,但因為十三歲的昌浩仍然不能喝酒,所以就早早地退席了。

但是,在大內裏繁複的禮儀而造成的疲勞,還有不能有一步差錯的緊張感的壓迫下,昌浩從早到晚都沒能咽下一點東西。再加上這次是“那個晴明的孫子的戴冠儀式”,所以那些閑得發慌的殿上大臣都絡繹不絕地前來參觀。還好被賜予的職位還沒高到可以每天進宮朝朝間的程度,真是得救了。如果現在還要謁見天皇,昌浩可能會突然倒下吧。

“我難道是什麼奇珍異獸啊?”

前來湊熱鬧的貴族一批接著一批數不勝數。

“算了,這也沒辦法啊。殿上官員的生活基本上都缺乏刺激性,被消遣是你的命運,放棄吧。”

本來就已經身處一個備受關注的環境中了。被魔怪這樣勸解,昌浩側著身聳了聳肩膀。

“哼,好!等我當上了大陰陽師,他們要尋求我幫助的時候,我絕對要拒絕!”

“那麼,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加油吧!”

重重地拍打著昌浩的肩膀,魔怪把昌浩折疊整齊的狩衣拿過來了。和以前不同,這次還必須要戴上烏帽,又多了一件麻煩事呢。放下束帶,換上狩衣,昌浩用笨拙的手勢戴上烏帽。因為這之後還必須出去送客。

“怎麼樣?”

因為沒有被子,昌浩試著向魔怪征求意見。

“有點彎了,再往前戴一點會好一些。現在這樣會滑下來的。”

“就是這樣?”

突然,烏帽柔軟地塌了下去。因為烏帽是用非常柔軟的材料做成的,所以戴不好的話很容易就會塌下來。

“哎呀,你好差勁!”

魔怪高興地笑著,不斷地拍打著烏帽子。輕輕地甩開他的手,昌浩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研究起帽子的佩戴方法。突然,有人朝這邊走來。魔怪發現到這一點,突地抽動了一下,與此同時,藤原行成的頭就從板門上露了出來。雖然喝了酒、臉上有點微紅,但並沒有抹殺掉他本來就有的精悍。即使是加冠儀式結束,參謁完天皇之後,他也仍然非常體貼地詳細解釋王宮內部的慣例和規矩。基本上來說,他就是這種喜歡照顧別人的性格吧。就連一直和昌浩共同行動的魔怪也不禁佩服道:“這家夥真是個號人呢”。

“行成大人,有什麼事嗎?”

行成眨著眼睛,微側著頭。

“沒有,為了醒一下酒,就從宴會裏抽身出來了。然後似乎聽到你和誰在說話.....但是.......”

他驚訝地環顧室內。裏麵隻有更換了狩衣的昌浩。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應該沒有喝那麼多酒才對啊......”

行成是普通人,所以看不到昌浩身旁的魔怪。魔怪認為看不到是一件好事,於是跳上昌浩的肩膀,用後足直立,前足飄飄然地晃動,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是我,是我,和昌浩說話的就是我。什麼?看不到?真是遺憾呢,我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

真想質問它究竟有什麼話想說的!但在行成的麵前作出這樣的舉動,自己就隻不過是個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說話的行動可疑的人而已嗎?難得人家一番好意要當自己的加冠人,不想被他用奇怪的目光看待,所以昌浩不動聲色地把魔怪從肩膀上拂落下來。

“怎麼了?”

昌浩的手突然拂動了一下,行成覺得有點奇怪地發問了。昌浩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

“沒事,隻是有一隻羽而已。”

“啊,昌浩好過分。”

無視輕盈地落在地板上的魔怪的抗議,昌浩笑了。

“說話的聲音一定是我在練習吟誦咒文和真言的時候發出的吧。”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真不愧是晴明大人的孫子呢,今天這樣忙碌的日子也不忘記修行。”

笑著回應佩服得頻頻點頭的行成,昌浩覺得自己的臉頰開始有點抽搐了。我要冷靜點,讓行成大人生氣就得不嚐失了。悄悄歎了口氣,昌浩站了起來。

“行成大人,你不回去筵席好嗎?”

“我可不想被主角這樣說。”

“我還不可以喝酒呢。而且父親也批準了。”

“確實是這樣呢。”

行成發出爽朗的笑聲,迅速地伸出手擺正昌浩的烏帽。

“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不習慣的話很難戴好呢。”

真是一個好人呢,昌浩再次在腦海裏想到。另一方麵,魔怪仰望著行成,在昌浩的腳邊徘徊,時不時用後腳站立揮手。行成沒有看見鬼怪的能力,當然看不見魔怪的舉動,但看到這個情景的昌浩則非常在意。這時,魔怪突然助跑,一躍跳上行成的肩膀。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使昌浩大吃一驚。

“魔......”

突然大喊一聲,昌浩慌忙用手把嘴巴捂住。魔怪把手伸到行成的眼前揮舞。然後像是要滑落下來的樣子,它就用剩下的腳使勁地扯住掙紮,把行成的衣服都弄出一道道皺紋了。行成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肩膀上會有一隻魔怪吧,還在那裏嘿嘿地幹笑。

“從明天開始你就要進宮了吧?有什麼不懂的就盡管來問我吧,不用客氣。”

“是......是!但是,行成大人總是四處走動,很少停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呢......”

昌浩摸不透魔怪的下一個行動,隻好暗自焦急,盡力守護著行成。雖然不會造成什麼危害,但如果在這裏給人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無論從各種方麵看來,將來都會變得不安定了。

魔怪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從行成的這邊肩膀跳到那邊,還把烏帽看成障礙物,敏捷地跳來跳去,身形輕快得很。而且似乎還施了什麼法術,讓行成完全感覺不到魔怪的重量。因為昌浩的視線不停地左右漂移,行成覺得很納悶,便向他發問了。

“怎麼了?有什麼......”

魔君在行成的右肩跳起來,旋轉一圈,然後漂亮地落到了左肩上。訝異於額角開始滲出冷汗的昌浩,行成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啊,你都這樣累了還要和我應酬呢。一直沒注意到,真是對不起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

麵對這意想不到的發展,昌浩慌忙搖頭。但行成卻越說越來勁。

“你還是趕快休息吧。不送客也沒關係,吉昌大人那邊就由我代你轉達吧。”

真是一個好人,這是多麼溫柔的一個人啊!但是,在這樣一個好人的肩上,魔怪仍在興致勃勃地進行著它的雜技表演。趁著行成往回走之際,昌浩伸出手抓住魔怪的尾巴,把它一把拽了下來。板門一合上,他就死命瞪著懸掛在空中的魔怪。

“魔君!”

“很罕見的動作對吧。特別是那一個旋轉,這可不是任誰都可以模仿的呢。”

不是這個問題!

“竟然還掛在烏帽上,如果被行成大人發現了你的存在,那該怎麼辦?”

繼續保持倒吊的姿勢,魔怪不高興地回答。

“我就是認為它不可能發現嘛!現在果真沒被發現啊。”

昌浩把魔怪放到地上,就這樣軟綿綿地坐下來了。

“喂?昌浩,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既然行成都說了,你還是快點躺下休息吧。”

昌浩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伏倒在地上。陰陽寨位於大內裏的南麵,夾雜在中務省和西院的中間。雖然離天皇居住的內裏很近,但基本上沒有什麼身份高貴得可以進殿參拜的人。

安倍晴明官居五位,雖然是陰陽寨裏地位最高的人,但還不需要每天進殿參拜。作為藏人所的陰陽師,他並不在官廳工作。然而,雖然在陰陽寨裏看不到晴明的身影,但因為他在官僚中已是聲明遠播,所以每天必定會聽到“晴明”的名字。雖說約在一個月前就已經進入陰陽寨了,但作為間隙的昌浩仍然沒有擔任什麼重要的職務,每天隻是忙於打理雜務。

“……總覺得每天都在東奔西跑呢。”

昌浩抱著幾本書卷快步穿過簾子,魔君也邁著輕快的步子跟在後麵。雖然和幾個高官擦身而過,但誰也沒有注意到魔怪。有的人確實是看不見,但即使看見了也不會介意。剛開始的時候,麵對殿前這意想不到的光景,初次進宮的昌浩被嚇得目瞪口呆。從細小的妖怪到巨大的化生,都在裏麵團團轉。數量更是多得數不勝數。剛看到某個弱小的雜鬼纏到某個貴人的頭上,馬上又看到一個妖怪靠到寫文書的官僚身邊打瞌睡了,那邊的柱子上嵌著一個臉色青白,沒有眼睛的武官,正在使用中的古老書桌很明顯的是由化生變化而來的。

“這是……什麼……”

重重地拍了一下連話都說不連貫的昌浩,魔怪感慨良多地說道。

“所以說,內裏這個地方很厲害啊。即使我在這裏閑逛,誰也不會在意吧。”

“……也……也許吧。”

隻覺得頭腦發漲,昌浩改變了想法,希望能盡快適應這種狀況吧。雖然每天隻是忙於處理雜務,但昌浩都認真地完成份內的事務。難得可以進到陰陽寨,昌浩總是設法抽出時間閱讀各種各樣的書籍,還有借閱過去的天文記錄。雖說自小就開始被灌輸必要的陰陽道知識,但需要的知識還遠遠不夠。他特別感興趣的是代代詛咒天皇的種種怨靈。以陰陽師為目標的自己果然還是很在意當代的陰陽師是如何退治這些怨靈之類的問題呢。

“果然記載著很多爺爺的名字呢。”

昌浩邊皺眉頭邊瀏覽記錄本。最近幾十年陰陽寨的曆史裏,凡是和退魔伏妖相關的記錄,大都寫著晴明的名字。

“哼,這是當然的。大家的壽命長短不同。”

“不用焦急啊,晴明的孫子。你現在才開始呢。”

“不要叫我孫子!”

昌浩還擊後突然把頭抬了起來。

“……怎麼了?”

好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裏有什麼東西要爬上來,不是惡鬼或怨靈之流。比這些異形更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淹遍了全身。

並不是那樣的。勉強要說的話,應該是為預告危險的警鍾吧。

昌浩和魔怪正身處位於陰陽寨邊上的書庫裏。雖然說是書庫,倒不如說是密閉的塗籠來得合適。為了避免陽光把紙引燃,透光的窗戶被裝到了北邊。在東邊有供人出入的板門。剩下的牆壁全都鑲嵌上棚架存放書記和卷軸了。

透過窗子傳來了人們的喊叫聲/喊聲一浪蓋過一浪,讓人了解到這事態的不同尋常。

“發生什麼事了!?”

昌浩站了起來。魔怪一躍跳上了他的肩膀。昌浩打開板門、掀開簾子走出去,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濃煙直往上冒。而且,還是在陰陽寨的北側。那裏不是天皇所在的內裏的方向嗎?

“……是火災啊!”

聽到耳邊的細語,昌浩喊了出來。

“一看就知道啦!”

但一聽到魔怪接下來的話,昌浩就像被一盆冷水澆透全身一般。

“但是,這不是普通的火災。”

“……什麼?”

從昌浩的肩上跳下來,魔怪抬頭望向天空,皺起了眉頭。

“起火的地方大概是清涼殿到後宮這個範圍吧。……天還這麼亮,會點燈籠嗎?”

昌浩吃了一驚。雖說太陽快要西沉了,但現在正值盛夏時節,白天比較長。現在的時間也隻是申時過了一點點。在半個小時之內應該還不需要照明的。而且,冒煙的地方並不是有可能使用火種的進物所。魔怪回過頭來。

“昌浩,集中精神!在混亂的人類的氣息中,混雜著其他物體的氣息。”

昌浩凝神屏息。據說內裏也是一個隨處可見到妖怪和雜鬼的地方。但是因為害怕陰陽師的報複,所以他們一般不會有什麼舉動。隻要什麼都不做,陰陽師也不會把他們驅除。因為無論怎麼驅除也是一批接一批地湧過來,沒完沒了。既然這樣,無害的東西就放任自由吧。很多文官和武官朝內力跑去。仆人和雜役邊叫喊著什麼邊來回跑動。時不時傳來像絲絹撕裂般的慘叫聲,接著,連怒吼和責罵聲也遮蓋不了的喊叫聲又把它掩蓋了。為了不妨礙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事態而陷入一片混亂,左右奔跑的貴人們,昌浩回到書庫,關上了房門。陰陽寨和內裏是分開的,所以不用擔心火勢會蔓延過來。

“喏啵啊啦嗒嗯喏,嗒啦呀啊呀薩啦吧啦嗒薩踏呐嗯……”

感覺到幾百、幾千個人的氣息。大內裏裏麵有數不清的貴人。即使是隻允許高官進去的內裏,也有超過千人的女官。傳來了人們混亂的思緒。因為火災是突然發生的。沒錯,火焰是從沒有一點火種的後宮,女官們居住的地方突然冒出來的。火勢蔓延,火頭早已湮滅在一片火海中了。然後,還有和這一切完全不同的其他東西——“——?”

昌浩睜開眼睛。那裏殘留著化生的氣息。不是大內裏一般的妖魔鬼怪的氣息,而是至今從沒遇到過的異樣的妖氣。

“魔君,那個,是什麼東西……”

向知覺比自己更加敏銳的魔怪發問,魔怪隻是搖了搖頭。

“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不,不對。

魔怪眨了眨眼。不是第一次,這之前也遇到過,這種微弱的,不認真注意根本不會發覺的妖氣。沒錯。就是在昌浩舉行戴冠儀式之前,去左大臣府邸途中感覺到的妖氣,而且魔怪還在東三條宅的東北對屋裏發現了同樣的妖氣。那之後,因為本能的驅使,微弱的警鍾就不斷地響起。突然,昌浩吃了一驚。

“——東三條宅……”

茫然地低吟了一聲,昌浩就像被彈開一樣從書庫飛奔出去。魔怪一瞬間遲疑了一下,然後連忙跳躍著上前,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昌浩,怎麼了!”

“東三條宅,在道長大人的府邸裏。”

腦海裏浮現出東三條宅、東北對屋的映像。道長的女兒走出幕簾,站著眺望上升的濃煙。

就在那下麵。

“有異形的蹤跡!”

從大內裏到東三條宅的距離並不遠。昌浩一離開大內裏就沿著二條大路向東跑去。

逆向奔走在觀看火災的民眾和因聽到騷動而集結的高官中,昌浩用雙手撥開人群前進。

“你說有異形存在的事是真的嗎?”

麵對肩上的魔怪的質問,昌浩嚷開了。並不太確定。但如果那突然看到的情景、和那穿透全身然後有消失無蹤的焦躁感是真實的話,那大公主就有危險了。他有這樣的感覺。

“你說過那氣息在簾子的下麵吧,也許會跟那個有關係。”

昌浩全速奔跑著,不一會兒就看到東三條宅的宅門了。佇立在那宅門前的牛車和仆人,好像在哪裏見過。注意到奔跑過來的昌浩,侍從向車上的主人報告了什麼。就在昌浩來到牛車前麵的同時,竹簾被掀起,行成把頭伸了出來。

“昌浩,你跑得這樣急,發生什麼事了?”

昌浩讓就要喘不過來的氣息平靜下來,斷斷續續地說。

“道……道長大人呢……”

“馬上就要出來了。剛剛傳來內裏起火的報告,正準備進宮……”

一刹那,昌浩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他馬上把視線移向大門對麵建築物的屋頂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麵凝結的普通人所不能看到的灰色瘴氣。昌浩沒有得到許可就闖進了宅裏。這裏是內覽藤原道長的府邸。作出這樣的舉動,一定會被削去爵位吧。但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路過中門跳進院子,越過小溪,昌浩直奔東北對屋。身後傳來了不知道誰的喊叫聲和製止的怒吼,還有形成呼叫昌浩的聲音。把一切都拋諸腦後,穿過走廊,終於就要叨叨對屋的瞬間,一陣象白木斷裂的刺耳的聲音闖進了昌浩的耳畔。他的臉色刹地變白了。

“爺爺的法術。。。。。!”

晴明為了守護對屋而施下的法術就在剛剛破解了。那幹裂般的聲音就是竭盡全力把法術破解的證據。聽到聲音心生疑惑的公主挑起簾子,正在察看屋外的情況。捕捉到昌浩的身姿,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昌浩?”

看到慌張地從簾子裏出來的少女,昌浩大喊。

“笨蛋!不要出來!”

耳畔傳來風的聲音,視野的盡頭掠過魔怪白色的身影。魔怪猛地衝進簾子的下方。在那變成影子的黑色部分,一對亮點正在炯炯地閃耀著。太陽正在慢慢地沉下,天空被染成了橙色。現在正式黃昏---大禍發生之時。昌浩全身都毛骨悚然。隱藏在瘴氣團塊裏的,是切斷一切氣息藏身其中,而且能在一瞬間破解晴明法術的異形。但是,他的身型實在是太小了。隱身於黑色的瘴氣之中,看不見全貌。

“——————————!”

魔怪的叫聲把空氣撕裂了。額上的紋樣像散發著熱能一樣閃爍。從飛撲過去的魔怪掌下逃走,異形從簾子下麵跳出,朝被這突發事態嚇得一動不動的少女猛衝上去。看到這突然出現的魔怪,少女屏住氣息,連話也說不出來。魔怪緊緊追在異形後邊,跳上簾子,作出一副保護少女的架勢。異形再次發起瘴氣,隻露出一雙陰森的眼睛,並逐步拉近距離。昌浩終於穿過走廊來到了對屋,**來眼看就要撲上來的異形和少女的中間。用右手結成劍印,空中馬上出現了一個五芒星的印記,昌浩接著在簾子上打橫寫了一個字。

“禁!”

一股沉悶的聲音響起,一個看不見的物體擋在了他們的麵前。猛衝上來的異形被那堵牆壁阻擋彈飛了出去。一瞬間,黑色的瘴氣變淡了。但異形的全貌馬上又被瘴氣包圍,仍舊看不清楚。在橙色的天空下,本來就已經很難看清楚了。

“哪唔嗎骷薩唔嗎唔嗒,瑟唔嗒嗎哢咯唼嗒,嗒啦嗒哢嗯!”

昌浩從夾衣裏抽出符咒,乘著氣勢放飛出去。符咒化成風的利刃向異形襲去。緊接著,異形突然站了起來,發出了可怕的咆哮。黑色的瘴氣擴展開來,就像一雙黑色的翅膀。

“啊——————————!”

少女發出驚叫。突然刮起的暴風穿過昌浩障蔽,黑色的瘴氣像蛇一樣蜿蜒著向少女逼近。昌浩連忙把少女抱緊。少女也像是很害怕的樣子,緊緊地抓住昌浩。魔怪站在異形很兩人的中間堵住去路。

“魔君!”

就在昌浩喊叫的同時,魔怪露出獠牙,發出了不可名狀的叫聲。脖子上圍繞的突起放出光澤、額上的花紋迸發出紅色的光芒。那光芒把瘴氣的帳幕驅散了。異形有一瞬間畏縮了。昌浩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左手緊緊抱著少女、右手結成劍印,昌浩的眼睛窘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