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吟誦咒語、布下劍印,巨大的靈力化成光刃,把包裹著異形的瘴氣劈開。
“————!”
垂死的叫聲像從地底傳來一般震耳欲聾,微暖的季風突然從中穿過。帳幕之類的用具全都被風刮倒、吹飛,發出巨大的響聲。過了一會兒,勁風有所收斂,少女惶恐地睜開了眼睛。
“剛剛的....是什麼....”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但應該是異形吧。”
昌浩一邊仔細官場周圍的狀況一邊回答。瘴氣、氣息、微塵,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總之。算是驅除了吧。剛鬆了一口氣,就從遠處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和喊叫的聲音混雜了在一起。前麵的是行成和道長。接著傳來宮女們疊疊層層的尖銳悲鳴。昌浩心頭一顫。現在,自己正緊緊地抱著少女。在別人看來,現在正是非常不妙的狀況吧。
“對、對不起。”
昌浩突然地放開手、慌慌張張地道歉,少女連忙搖頭。雙手仍然緊緊抓住昌浩的衣服。注意到那雙沒有血色異常蒼白的手,昌浩露出了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
“大概.....已經沒有問題了。接下來隻要把爺爺喚來,讓他再施一個更強的法術,那家夥就不能再對大公主你出手了。”突然,少女用兩手裹著昌浩的臉,把他扭向自己。
“哇?”
少女一臉嚴肅地說。
“彰子!”
麵對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的昌浩,彰子像是在耐心地囑咐著什麼似的重複道。
“是彰子。不要叫我大公主。昌浩,要叫我彰子哦。”
“彰....子...”
對上彰子清澈的眼睛小聲喊了一句,她馬上點了點頭,笑得像花一樣燦爛。看到這個情景,昌浩的心撲通地跳了一下。在不知道為什麼直立不動的昌浩身後,怨靈哎呀哎呀地,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心裏不是很高興嘛~”
這行成很道長麵無人色地跑了過來。
“彰子,你沒事吧!”
駭人的叫聲和這突如其來的異常事態。而且,雖然隻有見習,但也算得上是陰陽師的安倍昌浩神色嚴峻地直奔東北對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道長趕到非常在意。行成也一樣,逼近不自然地站著的昌浩發問。
“昌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
回答的是彰子。
“父親大人,行成大人,你們不用擔心。昌浩已經把惡靈驅除了。”
也許是看到父親的樣子冷靜下來了,彰子溫和地笑著。
“真的很厲害呢,昌浩一定會成為優秀的陰陽師的。”
“什麼?真的?”
被道長問道,昌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了點頭。耳朵仍舊在發熱。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動作有點不自然。道長和行成互相對望了一眼。於是,總結出了這樣的事情經過。在內裏起火的同時,這個少年覺察到入侵東三條宅的異形的氣息,形單影隻地孤身趕了過來,守護受到襲擊的彰子,把妖怪給擊退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行成向昌浩確認。昌浩支吾了一下,沒什麼自信地點了點頭。聽到這裏,道長緊緊地握住了昌浩的手。
“太優秀了!昌浩,你很厲害啊!真不愧是晴明的孫子!”
昌浩心裏一下子發火了。沒想到這種時候竟然也會被說成是晴明的孫子。姑且不論其他人,總不能把火發在道長身上吧,所以昌浩隻能一本正經地聽著。魔怪邊看這個場麵,邊仔細注意周圍的狀況。瘴氣已經消失了。也沒有留下異形的氣息。但是為什麼,埋藏在胸口的這種令人不安的焦躁感還沒有消失呢。內裏的火災,還有異形的襲擊。這些事情有什麼聯係嗎?
“.....要問一下晴明嗎?”
頭上密布晚霞的天空紅得像鮮血一般。內裏起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晴明的耳裏。自從成為了藏人所用的陰陽師,晴明就很少進宮。本來進宮參見就是已經按非常麻煩的事情,所以,扔掉蘭這樁義務真的是值得慶賀。隻要沒有事情發生,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完成自己的任務。據說起火的原因不明。雖然近衛府的官員正在調查中,但據目擊者所說,似乎是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突然就燃燒起來了。火勢散發得很快,導致了很多死傷者的出現。幸運的是,天皇平安無事,據說是跟隨在女禦身邊的女官和守衛犧牲了。
“嗯.....”
晴明臉露難色地思索著。即使現在進宮,宮內也是一片混亂。也許等到事態收拾完畢再去會比較好吧。
“內裏起火,又是一樁不尋常的事情啊。”
自言自語中,晴明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象儀。昨天夜觀星象時還沒有發現這樣的征兆的。是星星的軌跡改變了嗎還是有新星的出現有必要確認一下。晴明走到院子裏,抬頭望向夜幕正在降臨的天空。在內裏附近的藤原道長的府邸裏似乎也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施下的法術不知道被誰破解了。據放出的式神回報,破解了法術的異形被覺察到什麼的昌浩所擊退,最終平安無事地結束了。覺察到東三條宅的異變的,似乎隻有昌浩一人。其他人全都因為內裏的火災而忽視了隱身其中的異形的襲擊。晴明滿足地微笑起來,但馬上又收起笑容望向天空。
“似乎到處都是一片紛亂呢”
東方晴朗的天空裏,出現了第一顆閃耀的明星。因為清涼殿和後宮基本上都被雪困住燒光了,所以當今的天皇決定暫時移居到一條院。就是所謂的裏內裏。受害的隻是內裏,在內裏的官廳一點影響都沒有。政務暢通無阻地進行著,太政官為了內裏的重建而調配人員。作為昌浩加冠者的藤原行成就擔任這件工作的負責人。那次時間之後,道長三番四次地感謝昌浩,還說要給他獎賞,昌浩拚命地推辭掉了。因為無緣無故地入侵東三條宅,本應要受重罰的,現在能受到這種待遇已經是很不錯了。因為道長和行成都必須進宮,所以昌浩才解放了,不是這樣的話,他們簡直是一副要舉行宴會的樣子呢。拒絕了他們用車送自己回去的提議,就要步出中門的時候,一位女官走了過來,遞給昌浩一把打開的扇子。仔細一看,扇子上麵放著一個小小的香袋。
“這是彰子送給你作為謝禮的……”
受贈的香袋飄蕩著柔和的香氣……
“結果,起火的原因還是沒能查出來啊……”
魔怪以動物的姿勢坐著的圓領旁邊,昌浩皺著眉頭觀看著星象圖。
“嗯……沒錯呢。”
“聽說燒死者的靈魂由天皇親自安撫?當今的天皇也很努力呢!”
“是呢……”
昌浩瞥了魔怪一眼,就馬上把視線重新放到星象圖上來了。
對於魔怪來說,無論是天子還是其他的誰,存在的價值都和身邊的平民沒什麼差別。對它來說,重要的,隻有它自己人選擇的東西。
魔怪把前爪放到案幾上,隨便瞄了一眼昌浩手邊的東西。
“……昌浩,你從剛剛起到底在煩惱什麼?”
“我像是在煩惱嗎?我在學習觀察星星的方法。”
對陰陽師來說,觀看星象是他們的其中一項重要的任務。他們必須占卜星星的動向進行預言。因此,他們必須完全掌握星星在正常駐機構狀態下的位置。不要說晴明了,就連吉昌和伯父吉平也是什麼都不看說能進行占卜。對於陰陽師來說,這是基本中的基本。但是,昌浩無論怎樣做還是不擅長觀看星象。事實上,他也不太喜歡編製曆法。說到底,還是能活動身體的工作比較適合他的個性。
“看星象圖和曆法都那麼差勁,那對於陰陽師來說是很糟糕的事情啊……”
昌浩向一臉意外的魔怪揚了揚眉毛。
“但是無論怎麼想也弄不懂啊!比如今晚多雲,天空一片陰沉沉的,看不到星星,但正在這個時候妖星劃過天際,顯示出天地變異的征兆,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吧!”
“雖說是這樣,但我也不認為即使不擅長也沒關係呢……你不要再說歪理了。”
“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的。你需要做的隻是努力工作就行了!”
即使被雪困住魔怪這樣催逼,不擅長的終究還是不擅長,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克服的。
“啊--啊,我果然還是搞不懂怎麼觀測星象!”
昌浩一副想舉手投降的樣子,真的把兩手舉起來了。魔怪看著這情景歎了口氣。
“晴明的孫子也這樣子,怎麼辦呢……”
“不要叫我孫子!”就像是口頭禪一樣,昌浩吐出這句話後,就把星象圖疊好,取出了六壬式盤。這是陰陽師必備道具的其中一種,是在讀出過去、現在、將來的時候使用的占卜用具。
自火災以來的這幾天,昌浩以自己的方式思考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即使自己公開出來也沒什麼用吧。更貼切地說,這樣的事情,其他獨當一麵的陰陽師應該早就已經做過了吧。
“用式占尋找起火的原因,怎麼樣?”
麵對突然舉起右手食指作下定論的昌浩,魔怪眨了眨眼睛進行思考。
“如果知道了原因,你要怎麼做?”
聽到這句話,昌浩抱著頭,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麵對認真地煩惱著的昌浩,魔怪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要說火災原因的話很困難吧。反正其他的陰陽師也在推測,近衛和兵衛等人的也在調查中吧?”
昌浩點了點頭。
“那樣,幹脆占卜一下當時感受到的那種異樣的妖氣吧,怎麼樣?”
“啊,原來如此!”
昌浩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
“魔君真聰!”
“隻是轉換一下思考方法啦。”
而且,魔怪自己也感受到了吧,從以前捕捉到妖氣的時候開始。那個時候注意到的那種妖氣好像並不是在陰陽寨裏的。雖說大家的注意力也許都集中到因火災而引發的騷動上去了,但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也太可笑了。用咒術守護內裏,邊確實是陰陽師的職責呢。
當然,覺察到東三條宅異變的隻有昌浩浩蕩蕩一人。結果,道長就對昌浩植下了一個“前途有望”的好印象。雖然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如果就那樣什麼也覺察不到的話,藤原彰子的性命早就沒了。一想到這點,昌浩就感到脊背一陣發涼。那之後不久,晴明就趕到東三條宅,施下新的法術、重新給予保護。這樣,她就能平安無事了吧。在仰望天井的魔怪旁邊,昌浩把式盤準備就緒了。令人惱火的是,這一切都是晴明教給他的。小時候的自己非常聽話,整天喊著“爺爺、爺爺”地跟在晴明後麵轉,所以每當有事件發生,就會被傳授很多東西。
現在回想起來,昌浩之所以決定要當陰陽師,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晴明確規定這樣灌輸的影響吧。一想到這點,一直認為自己的將來要由自己決定的昌浩就有種原來自己一直逃不開晴明的手心的感覺。至少,對於晴明來說,昌浩說要當陰陽師的這句話,比其他什麼都要來得高興。……大概是這樣吧。也許隻是覺得有趣玩弄一下也說不定。仔細思考起來,昌浩突然有了什麼頭緒,想起了一點相關的事情。那麼,晴明為什麼要把自己可以看見的鬼怪的才能封印起來呢?
――昌浩見鬼的才能並不是自然消失的。實際上是祖父晴明把它深深地封印在昌浩體內了。
殘留在昌浩腦海裏、最古老的記憶是三歲換裝的日子。
府邸中因慶祝末子的換裝熱鬧非凡,從傍晚就開始大排宴席了。作為主角的昌浩從早忙到晚,非常疲累,於是就到了晴明的房間稍事休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到晴明的房間的。前些時候,無意中跟魔怪談起了這件事,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那是因為你以前非常喜歡晴明,還經常跟在他後麵轉呢。”現在真是難以置信,小時候的自己竟然會這麼喜歡晴明。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三歲的昌浩就出現在晴明的房間裏了。晴明的房間位於安倍宅的東麵。從簾子裏出來後就是一個小池塘,光照很好。晴明的房間在宅第的最邊上似乎是有什麼原因的。想來想去,東麵是距艮位最近的。大概和鬼門有什麼聯係吧,這是昌浩最近在學習的時候突然想到的。把手肘放到案幾上,托著臉頰,昌浩開始追憶過往。昌浩總是坐在晴明坐的蒲團上跳望庭院。雖說安倍宅裏施下了退治惡靈的法術,但無害的妖怪仍可以自由穿行。沒錯,那時的自己第一次看到了那被稱為妖怪的東西。說是第一次似乎有點語病,應該說,那天是遺留在記憶中的第一次。
――喂喂,那個是什麼?那個黑色的~拉著身旁祖父的衣袖,傳來的是昌浩略帶驚奇的聲音。
――你可以看見那個?
耳朵深處,晴明異常尺度的聲音複蘇了。直到最近才知道,那個黑色的東西是一個相當相當弱的妖怪,即使是吉昌也隻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三歲的昌浩竟然可以把這麼微弱的妖怪指出來,晴明的吃驚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晴明開始擔心這個孫子的前途了。這個孩子還隻有三歲,如果擁有太強大的力量的話,恐怕會被惡靈牽扯進去。而且,因為異形非常害怕擁有優越見鬼才能的人,所以會趁他們沒成長之前斬草除根。
――唉,看到的太多也是一個問題啊。
深思熟慮後,晴明狠下心,把昌浩的力量深深地封印了起來。但是……昌浩這樣想道。
即使不把他見鬼的能力封住,那些東西一直粘在他的身後也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吧。況且,昌浩小時候本來就很少離開安倍宅。
“因為隻能在家裏玩,所以真的做了很多事呢。這樣說來,我好像還曾經掉進過池塘裏呢!”
那個時候恰好誰也不在身旁。一個人獨自嬉戲中,昌浩想,不知道池子裏有沒有什麼東西呢,於是就探身往池子裏望去了。接著――昌浩眨巴著眼睛。
“……奇怪?”
“什麼?”
魔怪抬起頭來。
“……我為什麼會掉下去的呢……”
“啊啊,池子啊?”
朝魔怪點一點頭,昌浩就抱頭苦思起來。奇怪。那時候,自己往池子裏探頭望進去。水麵反射著太陽的光輝,異常耀眼。身旁一個人也沒有。但是……
“……突然就往下倒了。”
知覺的水麵突然接近上來。等發現並不是水麵接近過來,而是自己接近過去的時候,往前伸出的雙手就已經碰到水麵了。安倍宅的水池雖說很小,但深度也超過2尺。當時的昌浩並不太高,而且還不會遊泳。就那樣掉下去的話,毫無疑問是沒有生還的機會的。但是,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有誰把昌浩抓住了,伸過來的兩隻手臂,緊緊地支撐著他,就那樣把他送到板台上了。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要再接近水源了,會被拉進去的。
從頭上傳來一把強有力的聲音。但被放到板台上後回頭一望,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啊,我為什麼會忘掉啊!”頭腦一片空白。
那不是很奇怪嗎?那雙手救了我,還一直把我抱到板台上了,但是回頭一看,卻誰也不在,就像鬼故事一樣。
“你被潛入來的妖怪推進去了。”
“……什麼?”昌浩把頭轉向魔怪。魔怪已經不是像往常一樣以動物的姿態坐著了,抬起後足向前邁步,朝書桌這邊走過來。長長的尾巴在身後搖晃,尖細的耳朵微微地顫動。
“即使你看不見,他們還是很害怕啊。所以大概是想趁著年紀還小的時候感慨消滅掉吧。”
昌浩看不到魔怪的臉。但是那種口氣,就像是在懷念往昔,完全就像當時在場一樣。那個時候救助自己的雙手。回響在在耳邊的溫柔的聲音。那是……
“魔怪……難道……”
轉臉看向剛開口說話的昌浩,魔怪“撲哧”地笑了。
“這些話都是從晴明那裏聽來的。”
昌浩不禁渾身發軟。
“……啊,原來是這樣啊!”
“嗯。哎呀——太好了呢。就是說你現在能站在這裏是奇跡了?弄不好早就已經渡過了三途川了。晴明的孫子真的從以前開始就充滿危機呢。”
“不要叫我孫子!”
生氣地反駁,昌浩轉過身來麵向式盤。什麼啊!到頭來,那時救自己的是爺爺啊!但爺爺那時候也已經一把年紀了吧,竟然可以一個人支撐起一個小孩!啊,難道是使用他最擅長的式神之類的?但無論哪種情況,我都是被爺爺救起來的吧。不把形勢挽回來的話,就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晴明的孫子”這個稱號了。我要振作起來啊!一定要加油!占卜之術在一天的時間裏對同一個事件隻能使用一次。超過這個限度就不能再次使用了。占卜這種東西,第一次出現的結果會左右一切。即使結果不能接受,又或者不能如自己所願,也隻能是一局定勝負——“------已經被決定了吧?”
“雖然已經被定下來------”
“那樣就要守規矩啊!”
“嗯,雖說這樣沒錯------”
“如果無論占卜幾次也看不見結果的話,那就是因為結果是一樣的了,死心吧。”
聽到魔怪輕描淡寫的話語,昌浩露出一副不服輸的樣子。
“但是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啊!”
式盤上顯示的占卜結果實在是非常複雜怪異。有不穩的預兆。無論占卜了多少次,結果還是一樣。用手碰觸著式盤,昌浩不禁皺起了眉頭。
“好像有什麼不詳的東西。大概就在京城的某處吧。我有那種感覺。”
“會放出妖氣,就是說是妖怪或者化生之類的物體吧。”
但是------魔怪又想起來了。那應該不是普通的妖怪吧。並不是說強弱的問題,這是自己至今為止沒有碰到過的異樣的東西。昌浩想了很久,終於像是作了什麼決定一樣,抿緊了嘴唇。
“我要再算一次!”
魔怪的肩膀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我~說~啊~無論算多少次都是白費勁!”
然後突然斜側著身子,眼睛微閉笑了起來。
“我們幹脆問晴明吧?那可是非常擅長占卜和預言的大陰陽師啊!”
昌浩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睜大了眼睛,但馬上又露出了不快的神色伸了伸舌頭。
“不要!”
“我想就會這樣------”
有點無可奈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昌浩不把魔怪的話放在心上,準備再次挑戰。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魔怪突然抬起了頭。有一種輕輕的、被看不見的手逆著撫摸的感覺。
走出簾子,魔怪往四周看去。什麼東西都沒有。有的,隻是風。風不自然地吹拂著。毫無緣由地,他知道自己在緊張。在比五感更深的地方,本能拉響了警報。這種感覺,魔怪從一個多月以前就開始感受到了。就在戴冠儀式之前,昌浩說過。已經沒關係了,你可以回爺爺那裏了。昌浩也是因為有自己的想法才會那樣說的吧。但是,不能夠那樣做。自己的直覺恐怕是正確的。現在還不能離開昌浩的身邊。他自己也許還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裏潛藏著能夠和晴明匹敵的力量。雖然說這種力量能否開花結果要靠昌浩自己,但不能夠就這樣讓他埋沒。晴明知道這點。所以派遣自己來到還沒成熟的孫子的身邊。而且首先,自己是根據自己的意誌而留在昌浩身邊的。自己這樣做的理由誰也不知道。甚至連晴明也是。
越過肩膀回望了昌浩一眼,魔怪的眼睛在一瞬間放出了光輝。昌浩正在專心致誌地與式盤作鬥爭,一點也沒注意到。魔怪正在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目光沉穩、正在慈祥地笑著。
魔怪在昌浩的旁邊,用連風聲也可以輕易溶解的微小的聲音細訴。
“知道嗎------”
你在不知道的地方------賜予了我光芒。平安京裏,有無數的異形在蠢蠢欲動。他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安靜得讓人吃驚。雖然有時候會因襲擊人類和動物而被陰陽師和僧侶驅除,但這種事情非常罕見。
混雜在黑暗中,他們與人類共存。在陽光可以照射到的時候,京城是人類的所有物。但是,一旦夜幕降臨,這個地方就會變成化生肆意橫行的魔都了。隻要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異形們都在悄悄地喘息。
但是------——好可怕哢噠咯噠,凍得僵硬的聲音在風中消散。
——好可怕——好可怕這說不上是聲音,是妖怪們畏懼的低吟------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隻是專心致誌地想著如何和人類共存。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等待白晝的落幕,在夜幕降臨之時再展開他們安穩的生活。但是,這種安穩消失了。微暖的風突然平息了。
——好恐怖隱藏住呼吸、埋藏著氣息、異形們都顫抖著、把自己的身軀也蹦緊了。在那連塗漆也能融化的黑暗中,隱藏著更加昏暗的影子。京城中的妖怪們隱藏住氣息,屏息靜氣。為了不被發現。
前幾天,人類非常重視的建築物被燃燒了。在塗漆般黑暗中被捕捉的同伴死命地逃走、但是當場就被給了致命的一擊。在彌留之際,用盡最後的力量告訴了他們一件事。燃燒的火焰把黑暗、冰冷的刀刃插在了妖怪們的心上。即使想躲也躲不掉。不論怎樣巧妙地隱藏自己的身影,那比黑暗更昏暗的影子也必定可以把自己找出來折磨致死。把自古以來一直在此地生存的魔物掃除幹淨。為了獲得他們的容身之所。
“我最討厭占卜了.....”
坐在式盤前麵,昌浩突然伏倒在桌子上。反反複複占卜了好幾次妖氣的本來麵目,但沒有一次能有一個明確的結果。自己果然不是合做占卜、編寫曆法這種書麵工作呢。
那到底應該怎麼做呢?昌浩一臉嚴肅了得地抬起了頭。距發生火災已經十天了。昌浩每天按時出仕、仍舊每天雜務纏身,時間久在忙碌中不知不覺地流逝了,然後待到傍晚時分退出。每天都是這樣波瀾不驚地度過。至少,事件的真相沒有傳到這些跑龍套的官員的耳中。但是,政治的中樞又會怎麼樣呢?一想起道長那精悍的臉孔,昌浩就會小生地嘮叨。大概會想使政敵放的火吧。事實上那是沒可能的。敵人太多的話也是一種相當可怕的事情啊.....不是這個問題。昌浩甩了甩頭,轉換了思考的方法。有什麼東西正在造訪這個平安京。那是分常不詳的東西,雖然很不詳,但卻逐步強大,正在侵蝕著這裏的中樞部分。
“大概是妖怪之類的吧.....”
內裏平常就潛藏著許多異形,所以昌浩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這次的火災大概也是妖怪的所作所為吧。但是,引起火災的罪魁禍首似乎並不是那團謎樣的妖氣。而且.....“.....這就是所謂的不速之客吧....”
輕生地說出自己的判斷。至今為止一直不在這裏的東西現在出現了。它似乎不太受歡迎。
它到底是從那裏來的?要來這裏幹什麼?未知的東西太多了,光靠手頭上的資料根本找不出答案。還有一點。襲擊東三條宅的那隻異形。昌浩從來沒有遇到過那種瘴氣。而且,他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已經把那隻異形給收拾掉了。昌浩抱著胳膊陷入了沉思。
“喂.....魔君。”
他向陪伴著自己,躺在身子望向式盤的魔怪提了一格建議。
“我想出去一下。”
“去哪裏?”
“.....不知道。”
魔怪皺起了眉頭。
“不知道....那時什麼回答啊!”
昌浩有魄力地站了起來,取下烏帽,放下盤起的頭發,把披肩的長發在腦袋後紮了起來。
看著正在準備數珠和符咒的昌浩,魔怪投過一絲懷疑的目光。
“....你到底打算去幹什麼?”
昌浩越過肩膀回過頭來。
“去問必我更清楚事件詳情的人。”
“.....晴明嗎?”
“怎麼可能!”
昌浩半眯著眼睛,立刻否認了。
“魔君,如果我現在跑去爺爺那裏說‘爺爺,無論我占卜了多少次還是不清楚結果,好像是占卜的方法弄錯了,請從頭開始教我吧!’這樣的話,你認為會有什麼後果?”
有點被雙手合十作請求狀,之後又突然豎起食指追問的昌浩的氣勢所壓倒,魔怪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會變成怎樣?”
被追問道道下文,昌浩誇張地張開雙手,眼睛望想遠方。
“那隻老狸貓的話絕對是這樣!:‘這也是美辦法的事情。但是,昌浩啊....這樣的事情是很可悲的啊。雖然說是有一段時間看不到妖怪,但你已經把學過的東西都忘記了嗎?好,我就再次從頭到尾教你一遍吧!啊啊,即使這樣還是覺得很悲哀呢....’就是這樣!真讓人生氣!!”
昌浩對自己想象的東西真的生起氣來了。魔怪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雖然隻是昌浩的想象,但也許並沒有錯呢。而且大概還會這樣說吧。雖然你以前曾經許下過豪言壯語,但現在一步也沒有前進呢。那樣的話爺爺會很傷心、很傷心的...飽含感情悲切地傾訴,甚至還會用衣袖拭眼作傷心擦淚的樣子。在輕而易舉就能想象出來的魔怪麵前,昌浩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而且還會得寸進尺,說什麼‘我從師的時候,是像把水瓶裏的水完全移走一般,把老師所教的法術一滴不留地全都學會的,教你的時候更是煞費苦心,向把一切東西都傳授給你。雖然是那樣,原來我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費的啊....昌浩啊,爺爺我實在是太傷心了,太傷心了...’他一定會飽含感情地說出這樣的話,然後裝模作樣地用袖子拭擦他那擠也擠不出的眼淚。我可以清清楚楚地預計到這種場麵呢!”
對昌浩預測的準確性真是想拍手叫好,但魔怪感概良多地沉思了起來。晴明啊,我知道你的孫子很可愛,但玩笑開得太過分的話是會被討厭的哦。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魔鬼咕嚕地轉了一下頭。
“是~是~知道了~知道了~”
魔鬼製止了昌浩,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放任不管的話,他無論什麼時候都能說出晴明的一大串壞話。
“那麼,你要去哪裏?”
昌浩點了點頭。
“我要去看一下百鬼夜行。”
另一方麵,在安倍宅自己的房間裏,晴明一直盯著六壬式盤。挽著胳膊,沉默不語目不轉晴地看著式盤,晴明目光嚴肅地確認占卜的結果。前幾天在內裏發生的火災以不同尋常的速度蔓延,他占卜了這場火災的起因,意外地結果令他驚訝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原因是鬼火!這印證了他的某些猜測。因為是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突然起火,如果不是人為因素的話,那就一定是妖怪的所作所為了。那麼,就是這個意思了。異形放出的火種焚燒了內裏。那個火焰,是向同伴們發出的警告。火災過後的內裏,看不見放火的妖怪的屍骸,就連一絲氣息也沒有留下。火焰還擔負著淨化的作用。一切都被火焰吞噬了,沒有一點線索。但是,他感覺到了遺留的一絲妖氣。那種氣息在一瞬間就消失了。但憑晴明的直覺,那已經足夠了。花了幾天時間慎重地觀察星星,磨煉精神、沐浴齋戒,晴明進行來占卜。
“.....從遙遠的西方、異鄉的土地來訪的威脅,會化成災禍降臨到人們的頭上。”
在京城這裏。晴明的臉上增添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了。應該上奏道禁宮裏嗎?但即使上奏,也隻會惹來更大的混亂吧。畢竟,上麵依靠的是晴明自己。其他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勝任。那麼,應該怎樣做呢?晴明像自嘲一樣淺淺地笑了。
“.....我果然已經老了啊......”
如果再年輕四、五十年就沒什麼好猶豫的了。雖然其他人好像一點也覺察不到,但他自己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的力量也日漸衰退。沉思片刻,晴明突然覺察到簾子在晃動,馬上回頭察看。這不是風吹所導致的。而是他派出的式神在悄悄地行動。月光很明亮,所以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四周。垂下的簾子,被合上的屏障。從中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一個纖細的影子悄悄地出現在牆壁上。
“怎麼了?”
混雜在黑暗中、融合在風中,有一個聽從他指示的家夥。晴明用手托著下頜。在他的占卜裏,還有另一個預言。恐怖的威脅趁著黑暗悄悄地入侵。但是,另一方麵是開始覺醒的。能夠劈開黑暗的微弱的、仍舊微不足道的光的預兆。
“....沒關係吧。還有那家夥在昌浩身邊。要有什麼麻煩的事的話會通知我的吧。”
昌浩是光。雖然還沒有稱成熟,但他擁有取代逐漸老去的自己、打倒來自異邦威脅的力量,使割裂黑暗的一條通路。而且,為了彌補昌浩的不足,晴明把怨魔怪派遣到他身邊。深思熟慮之後,晴明拿起了一張放在案幾上的符咒。口中念誦咒文,把符咒放飛。符咒立刻化成一隻小小的蝴蝶,飛向黑暗的夜空。所謂的百鬼夜行,正如文字所示,指無數的鬼怪在晚上列隊行進。平安京自建都初期起,就受到惡鬼和怨靈問題的困肉,遷都到這裏的桓武天帝為了保護自身和百姓的安全,所以才施下來各種各樣的咒術。
“因為施了過於強勁的法術,所以外麵的怪物一旦誤創了進來,就不能再出去了。”
亦步亦趨走在晚上的小路上,昌浩抬頭望向天空。為什麼開始時就不把全部的妖怪趕到外麵去呢。當時應該已經設立了陰陽寨、有陰陽師的存在了吧。雖然沒有什麼聞名的陰陽師,但也應該有相應的措施才對啊。對此,自稱“長久生存於世、知識淵博”的魔怪做出了回答。
“因為無論怎樣驅除還是會湧過來,所以沒有辦法。這裏是怪物喜歡的方位,所以很容易在這裏雲集呢。”
馬不停蹄地往前走,魔怪繼續說了下去。
“但有一點不好的是,桓武天皇的兒子嵯峨天皇很討厭陰陽道。雖然不知道射門原因,但當時的陰陽寨真的是臉上無光呢。”
“真的?”
就連不起眼的昌浩也對這個事實感到驚訝。京城的現狀,就連昌浩這個隻有十三歲的不經世事的陰陽師也可以清楚地了解啊。
“那樣子不行啊。也許正是因為當時有一段時間嵯峨天皇削弱了陰陽寨的力量,所以現在,妖魔鬼怪和怨靈才能在京城裏橫行霸道吧。”
如果這是真的話,以前的天皇還真是可恨。這是近二百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的天皇還不至於想不到作為京城的平安京以後會變成這種狀態吧。算了算了,魔怪安慰著憤慨的昌浩,把頭扭了過去。
“也許是有什麼想法吧。天子的血統是天照大臣的後裔,而陰陽道卻是從遙遠的西方、唐朝這個國家流傳過來的異教,一定是接受不了吧。”
“但平安京是模仿唐朝的首都長安建造的啊。確實是四神相應之地沒錯吧。在道教的思想裏,對咒術來說,這是最適合建都的地方吧?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昌浩眯著眼睛帶著滿腹疑惑進行思考。魔怪表示同意,緊接著又歎了口氣。“歸根到底,這就是人類的做法,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會露出破綻了,而且正是因為魑魅魍魎橫行霸道,才證明了陰陽師的必要性。什麼都沒有的話我們就要失業了。”
“啊,我不要那樣,恰如其分地出現才是最理想的呢,沒錯!”
昌浩頻頻點頭,陳訴了異常現實的意見。突然,他停下了腳步。直立步行在昌浩旁邊的魔怪不解地抬頭望向昌浩。
“昌浩?”
昌浩用手摸摸脖子後麵。像是被針一樣的東西刺到一般,有一絲微弱的痛感。正納悶是什麼東西,昌浩扭頭向後望去。因為今晚月光很亮,所以並沒有帶火把出來。隻要眼睛習慣以後,眼界就會非常開闊了。再加上,魔怪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目光都是那麼銳利的。所以即使自己錯過了什麼也不用擔心。昌浩回過頭來,眨了眨眼,一動不動地直盯著這條灑滿月光的道路。京城的道路總體來說都很寬。即使是怎樣小的路,至少也有能通過一輛牛車。而且,因為無論哪條路都是成一直線的,所以隻要沒有障礙物,都可以一直看到盡頭。跟著昌浩的動作,魔怪也回過頭來,把前足放到地上,向前邁了一步。六月已經過半,風中還殘留著中午時分的暑氣、帶點微溫。有點怪異的空氣撫摸著臉頰穿行而去。就這樣子站了一陣,凝視著彼方的昌浩終於用手指向前方。
“那個……是什麼東西?”
在昌浩指尖方向的遙遠的前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存在。魔怪睜大著他那圓圓的眼睛,死命地盯向那邊,額上的紅色紋樣在緩緩地燃燒。
“------牛?”
突然,那頭牛動了起來。反射著月光的光芒,渾身雪白。一步一步地向這邊靠近。是從哪所貴族的府邸逃出來的嗎?然而,卻有一種很不和諧的感覺。在這樣的深夜裏,那頭牛慢慢地、慢慢地朝這邊走過來。雖然距離很遠看不清楚,但應該可以確定是朝著昌浩他們方向而來。
昌浩的心髒突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呼吸急速起來。心髒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血氣突地下降了,全身不知緣由地顫抖起來。牛徑直朝這邊接近。
“------昌浩,快跑!”
魔怪感覺到異樣,全身的毛都倒豎起來了。樣子的確很像牛。但為什麼它頭上有4個角?昌浩像是被魔怪的話語壓倒了似的,往後退了一步。一刹那間,牛的身體一下子擴大了。不對,那是體毛。又白又長的體毛像蓑衣一樣倒豎起來。這之前絲毫也感覺不到的妖氣,突然從這像牛的物體身上爆發出來。
“這是------!”
昌浩驚愕了。妖氣。在內力感覺到的那微弱、異樣的妖氣。
“那是什麼東西啊!從來沒有見過。”
魔怪的臉刷地白了。這是至今從沒遇到過的怪物。本來麵目無從可知。能感到的就隻有那般龐大的妖氣和背後那冰冷的視線。剛剛那像針一樣的感覺,就是這怪物銳利的視線。
“昌浩,快逃!”
在魔怪轉身的同時,怪物就以令人窒息般的速度衝了過來。
“好------好快!”
怨靈踢了一下因為衝擊而一動不動的昌浩。因為痛感,昌浩一下子回過神來。
“昌浩,快跑!”
“啊------唔------什麼?”
轉身正要逃跑的時候,月光突然暗了下來。昌浩仰望著天空,箱結成堅冰一樣一動不動。
怪物正在跳躍。跳得高高的,就像是天馬一般。然後落到昌浩他們的麵前,一個轉身,步步逼近。在這個距離之下,比起自己轉身往回跑,怪物的腳力會更勝一籌吧。昌浩和魔怪逐步後退,趁機調整呼吸。逃不了了!既然如此,那就隻有正麵迎戰了。對手是怪物。應該和至今為止對戰過的異形大同小異吧。
“------希望真的是差不多吧------”
在心中嘟噥一句,昌浩從懷裏抽出了符咒。與此同時,魔怪額上的紋樣放出了淡淡的光芒。
怪物用蹄子往地麵一蹬。準備好符咒,昌浩叫了起來。
“必神火帝,萬魔拱服!!”
朝猛衝過來的怪物放出符咒。符咒四散。同時,強烈的靈力四下擴張,向妖怪襲去。下一瞬間,怪物發出了“嚎——”的吼聲。就像是從地底傳來的厚重、暗無天日、恐怖的咆哮。風在顫抖,迸發的妖氣把昌浩的法術反彈了回來。
“嗚哇!”
突然間腳不聽使喚,昌浩摔倒在地。緊接著,他用肘支撐著挺起上身,屏住呼吸。來到眼前的怪物抬起前足朝自己打下來。
“——!”
悲鳴聲在昌浩的喉嚨裏打結了,發不出來。反射性地合上眼睛、用手腕把臉捂住。
就在這一瞬間。透過合上的眼瞼,一股紅色的光芒刺進了眼睛。灼熱的風打在臉頰上,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一個高挑的影子出現在昌浩麵前。那是一個身軀健壯的青年。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製止住撲上來的妖怪,捉住妖怪的角一把扔了出去。怪物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倒下了。但立刻又站了起來,發黑的眼睛裏燃起了怒火。怪物的蹄子蹭了地麵幾下,可怕的咆哮衝擊著昌浩的耳朵。但是,青年把這一切都巧妙地避開了。毫無畏懼地舉起一隻手,纏在手腕上的薄布隨風飄揚,鮮紅的火焰隨之升起。
“去吧!”
夾雜著怒吼的炎蛇包裹著怪物的全身,緊緊勒住。怪物想擺脫炎蛇,使勁地掙紮著。蹄子每往地上跺一下,就引發一次震動。
“——!”
纏繞著怪物的火焰在舞動。火焰的咒縛任憑它怎麼掙紮都擺脫不了。這時,怪物不再動了。
昌浩凍結了的呼吸終於吐出來了。
“……紅蓮……”
嘶啞的聲音一喊出那個名字,高挑的青年就轉過身來跪下了。
“沒事吧?”
聲音低沉冷靜。昌浩沒有做聲,點了點頭。他額上鑲嵌的金冠發出火焰,閃著耀眼的光芒。身高超過六尺。麵容精悍,給人一種王宮裏高官貴人所沒有的銳利的印象。眼睛細長而清秀瞳孔是火焰燃燒時發出的金色。唇邊露出尖尖的牙齒,被火焰照耀著的深色的頭發長度及肩,帶點粗糙和零亂。臉型線條尖銳,耳朵像鬼族一樣是尖尖的,身軀結實,身上穿的衣服就像是佛像一樣。作了幾次深呼吸,昌浩終於平靜下來,並衝著青年大喊。
“魔君,你變身得太遲了!”
青年的柳眉抽動了一下。
“不要叫我魔君!我這個樣子的時候要叫紅蓮。”
“叫魔君就夠了!剛剛我的壽命都要縮短十年了!”
這樣子下去一定會被打中的,昌浩有這樣的覺悟。但是無論怎樣也使不上勁,怎麼也站不起來。看著因喘氣而肩膀上下跳動的昌浩,紅蓮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這樣啊,那還剩下九十年,綽綽有餘嘛。”
輕描淡寫地回答,紅蓮輕輕地把昌浩扶了起來。昌浩的全身仍在顫抖。大概是給怪物的妖氣衝擊到了吧,被火光照射的臉色一片蒼白。就在這時,響起了一陣可怕的怒吼。昌浩和紅蓮回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怪物正痛苦得滿地打滾,但仍然活著。邊瘋狂地叫囂、邊掙紮著要擺脫纏在身上的炎蛇。
“……紅蓮的火焰,確實是地獄的業火吧……”
麵對昌浩的確認,紅蓮沒有做聲,點頭肯定了。燒盡一切,把所有東西化為灰燼,在黑暗中升起的熊熊烈焰。但是,被他的火焰燃燒的怪物,仍舊一邊扭動著身軀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昌浩。站起來堵住那股視線,紅蓮像火焰一般的雙眸燃燒了起來。
“……你為什麼會……”
他從幾百年前開始就開始可以化作現在這個人類的樣子了。當然,生存的時間比這還要更長。
在那漫長的時間裏遇到過的任何一隻異形,都與這怪物不同。麵對紅蓮的質問,怪物隱隱約約地笑了。沒錯,是笑了。聽懂了紅蓮的質問,怪物在炎蛇的包圍中笑了。
“……把那個孩子交給我。”
說話了。就像是從黑暗中傳來的、寒冷徹骨的回響。並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傳送到腦袋中。昌浩無意識地抓緊紅蓮的手,身體不住地顫動。紅蓮按緊昌浩那沒有血色的冷冰冰的手,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回答我!”
纏繞著怪物的炎蛇更加劇烈地燃燒著。但怪物一點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冷冷地笑著。
“交給我!我要把這潛藏著龐大靈力的無比的獵物,進獻給……”
“進獻?”
紅蓮全身散發出鬥氣。頭發飄搖,圍在手上的布條狂亂地飛舞著。碰觸著昌浩臉頰的氣息。很熱。
“……你這家夥並不是妖怪!”
怪物發出了嘲笑。
“原來是淪落到受人類支配的可憐的神啊……”
怪物的聲音紮進了昌浩的耳朵,他下意識的抬起了頭。紅蓮的嘴邊突然露出了一抹可怕的微笑。露出獠牙,放出的神氣激增。昌浩凝望著紅蓮。他這麼激動的樣子還是第一次看到。
大家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那麼長。看到“紅蓮”也隻是第二次。但是,昌浩擁有稱呼他“紅蓮”的權利。正如怪物所說的,他並不是異形。雖然打扮像鬼,但其實是散發著清冽的神氣的神族。紅蓮的眼睛在發光。
“……確實,我是根據我自己的意思受人類支配的。但是還沒有淪落到要受你們這種家夥嘲笑的地步。竟然敢對我騰蛇口出狂言,……你會後悔的!”火焰包裹著怪物的全身,把它燃成了白色。事實上,即使是這怪物也是很痛苦的。不斷傳來肉體燃燒的聲音,惡臭逐漸傳來,不禁讓人感到不舒服。雖然離火焰有一定的距離,但熱氣使汗水都滲出來了。昌浩拉著紅蓮的手臂叫了起來。
“紅蓮,太熱了!要是把周圍的房子都燃著了怎麼辦?”
紅蓮的反應很冷淡。
“我會做那樣愚蠢的事情嗎?又不是你。”
就在這個時候。
“————!”
怪物發出了慘叫。扭動著龐大的身軀,妖氣噴濺而出,妖怪抬起前足。這時,包裹著全身的白熱的火焰向四處飛散。
“什麼!?”
紅蓮因為過於吃驚,倒吸了一口冷氣。怪物渾身被燒傷,到處都露出被燒得通紅的肌肉,但仍然沒有倒下。身體不穩地搖晃,燒焦了的皮膚一點一滴地剝落。原來像蓑衣似的體毛被燒落,表皮也吧嗒吧嗒地脫落下來。完全暴露在外的肌肉到處滲出像血一樣的東西,滴落到燒焦的表皮上。即使在這樣悲慘的狀態下,怪物還在冷笑著。就像是在嘲笑受傷的自己一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
“沒有辦法……看來我要把這個身體奉獻了……”
突然,一股黑色的霧靄把怪物重重圍住。一陣風席卷過來,怪物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充滿著熱浪的大氣中,還殘存著妖氣的殘渣。等一切全部消失,昌浩小心謹慎地拉著紅蓮的手臂,用腳尖搗著脫落在地的妖怪的表皮。燒焦的表皮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確認它們的確不會動以後,昌浩把手伸了出去。就在這時,紅蓮製止了他。
“停下來!不要觸碰來曆不明的東西!如果考慮不周全的話以後可是會後悔的!”
紅蓮邊說著邊向那堆皮放了一把火。被大火包圍,表皮馬上變成灰燼消失了。昌浩觀察著周圍的狀況。微暖的風把熱氣衝散,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寂靜。
附近沒有不穩定的妖氣。放下心來的同時,渾身的力氣也像被抽走了。突地跌坐下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紅蓮挽著胳膊,眯著一隻眼睛,像是有點意外似的瞪著這樣的昌浩。
“……真是沒有膽量的家夥呢。這樣是會被取笑的哦,晴明的孫子。”
昌浩突然把頭抬了起來。
“不要叫我孫子!”
麵對生氣地大吼的昌浩,紅蓮淺笑著望著他。這個突然現身拯救了昌浩的紅蓮是晴明的式神。
他的本來麵目是十二神將之一的火將騰蛇。平常把神氣封印起來,以弱小的魔怪的姿態出現,在昌浩陷入絕境之時才會現出本來麵目。所謂的十二神將,本來是記載在六壬式盤裏的神祗。天一、朱雀、六合、勾陣、青龍、天後、太陰、玄武、太裳、白虎、天空,還有騰蛇。
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用其強大的咒力支配著這些神祗,讓其成為自己的部下。十二神將各有自己的特性。火將騰蛇是主司“驚恐”的負麵的存在。纏繞著他身體的,是地獄的業火。是把一切都燃燒殆盡的地獄的神將。正因為如此,他雖然身為神將,但也隻是被人討厭,讓人畏懼的對象。麵對這樣的騰蛇,晴明在收服十二神將讓其成為自己部下的時候,曾這樣說過。
“到底是誰說纏繞你身體的這火是地獄的業火?簡直就像是在水麵盛開的紅蓮呢。”
好,你的名字就叫紅蓮吧。就像是盛開在美麗、清涼的水麵,讓每個人的內心平靜下來的蓮花一樣。第一次被賦予的有意義的名字。那是無形的如珍寶般的存在。這個名字隻能從替他起名的晴明和現在站在他麵前的少年的口中喊出。曲膝跪下,紅蓮對上昌浩的視線。
“好了,站起來吧。今晚已經大功告成了,我們還是趕快回府吧。”
昌浩點了點頭。但渾身的振顫還是沒有停止,指尖仍然冷得像冰一樣。還不能回去。
“……好冷。”
是血氣下降的原因嗎?大概是因為還沒有從衝擊裏恢複過來吧。心髒脆弱的人因受到精神上的衝擊而斃命的事情並不是沒發生過。絕對不能輕視這樣的症狀!昌浩本來就不是神經纖弱到會輸給這種程度的衝擊的人。無論怎樣沒作好心理準備,能讓他畏縮到這種程度,也隻能說是那怪物的妖氣太可怕了。紅蓮的心情煩躁得想咂嘴。明明自己就在身旁,竟讓他留下了心髒像被冰冷的手一把抓住般的痛苦回憶。人類的身體比想象要脆弱得多。自己從來沒有說過。明明已經決定了,如果避免不了的話,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身陷險境的。
紅蓮自身和人類不同,不會有恐怖的感覺。但是,仍能感覺到那伴隨著咆哮迸發的妖氣是何等尖銳、沉重,就像要割裂肌膚一般。紅蓮把昌浩一把扛到肩上,輕快地躍起,落到了不知道哪裏的誰家的屋頂上。他就這樣靜坐在屋頂,把昌浩放在自己的膝上,兩手交錯,從後麵把昌浩抱在懷中。
“不是要回去嗎?”
昌浩回過頭來,身軀還在不停地顫抖。紅蓮帶著半分無可奈何的表情回答了。
“雖然我很想這樣做,但就這樣回去的話,我肯定會被晴明臭罵一頓的。”
昌浩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給爺爺罵?為什麼?”
“……沒有,沒事了。當我胡言亂語就好了。”
輕輕地敲了一下昌浩的頭,紅蓮發出了一聲歎息。晴明的話,一定是像往常一樣把一切都盡收眼底了吧。視線往四處遊走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一隻正在飛離的蝴蝶映入了眼簾。
完全沒有預料到會碰上這樣的事情。這次真可以說是迎頭碰上了。以前一直想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的,實在是太大意了。而且……昌浩的臉就在自己的麵前。
“——”
紅蓮不由得感歎起來。以前明明還是那麼細小,小得能埋在自己的腿裏,不知不覺中已經長這麼大了。那個時候抓住自己的手的手指,是多麼多麼的細小啊!
“……你在幹什麼啊!”
看到昌浩一臉不滿地瞪著自己,紅蓮突然回過神來。自己似乎在無意之中胡亂翻弄昌浩的頭發了。
“沒有,我在想這個頭型真好看呢~”
“那是什麼東西啊!”
“不要在意。”
平靜地回答緊繃著臉的昌浩,紅蓮一陣苦笑。真是驚人的成長。但還隻是半吊子呢。遇到危險的時候還是不能放任不管。另一方麵,昌浩一邊想自己小時候經常像這樣子坐在父親的腿上呢,一邊想起了那個怪物的事情。剛剛它說過進獻吧。把昌浩……進獻給誰?還說是無比的獵物。既然說是進獻,就是要送給地位更高的東西吧。至今為止從沒見過、從沒聽過的,那異樣的妖怪。這樣的野蠻的怪物,到底要把人類進獻給誰呢?昌浩和恢複了魔怪姿態的紅蓮在天快要亮的時候回到了安倍宅。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總之先用式盤重新占卜一下當前的形勢。得到的結果似乎顯示下次的百鬼夜行會恢複正常,他們終於鬆了一口氣。百鬼夜行是否正常暫且不說,但絕對要比處理昨晚遇到的怪物要來得輕鬆。
“你準備怎麼應付?”
被魔怪這樣問道,昌浩立刻兩手叉腰堂堂地回答。
“那當然是要邊晃動符咒和數珠,邊有禮貌地詢問。”
“……那不是恐嚇嗎……”
“是詢問!”
魔怪一臉有異議的樣子死死地盯著昌浩,然後夾雜著歎息,低聲傾訴了起來。
“……我有時候會想,你果然是晴明的孫子呢。這種地方,實在是太像了。”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昌浩不解地啊地哼了一聲。
“其實,他的心眼也並不是那麼壞的。”
魔怪淡然地繼續說道。
“會那麼想的大概就隻有你了。”
“啊……”
這次輪到昌浩擺出一幅不可言喻的表情。就在這個時候,魔怪像是忍耐不住似的笑了出來。直直地向下盯著捧腹大笑的魔怪,昌浩納悶地半眯著眼睛。
“……你好象很高興嘛,魔君。”
魔怪砰砰地敲著地板。因為笑得太厲害了,聲音也逐漸微弱,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滾來滾去。
“真好呢,我最喜歡你這一點了。”
“那真是謝謝了。”
“算了算了~”
拍了拍鬧別扭的昌浩的背脊,魔怪仍從喉嚨中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魔怪,你笑得太過火了!”
昌浩的眼神非常冷淡。幹咳了一下,魔怪重新端正了姿態。
“那麼,昨天的事情要告訴晴明嗎?”
“……即使不告訴他,他也已經知道了吧。因為是爺爺,所以可以用千裏眼看透一切吧。”
昌浩擺出一幅不愉快的樣子。根據以往的經驗,無論自己是偷偷地溜出去還是光明正大地去,晴明總是可以清楚地把握他的動向,所以即使現在去報告也是白費力氣吧。反正自己不是那個野蠻的怪物的對手,要紅蓮出手相助這些事情都已經知道了,他一定會飄然地笑著說“沒能自己一個人擊退怪物呢”吧。
真不愧是孫子,真了解晴明的性格!魔怪一邊想,一邊無言地眺望著遠方。昌浩已經準備好了六壬式盤。那個怪物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而且,還說要把我進獻,那個進獻的對象究竟是誰呢?即使是通宵沒合眼,剛剛舉行完戴冠儀式剛天始供職的新人也是不能休息的。這是世上不變的常理。但是,身份一旦變得尊貴,就可以輕易通過齋戒、觸穢等理由自由掌控進宮的時間。本來齋戒這種東西即使持續長達半個月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於那些覺得非常疲倦、不想進宮了的貴族來說,經常以“齋戒”為借口,在府邸裏閉門不出。
“那些人動不動就把自己關在家裏呢……”
“但那對他們出人頭地一點影響也沒有啊,上流貴族真是好呢~”
“不,恰恰相反。正因為沒有希望出人頭地,所以才會因為厭世而躲在家裏吧。”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吧,也許這就是被出世這條道路拒之門外的邊緣人的下場吧。這樣說來,躍然自己很忙,但也始終擁有自己要幹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樹立了自己對將來的目標,也許這樣反而更好呢。剛開始供職就能明白到這點的昌浩,邊揉磁卡惺忪的睡眼邊努力地研墨。幹這些雜事並不是一件苦差。昌浩認為,無論是什麼事情,始終都會有身居下位的人,而且他自小從父親和祖父那裏也是接受這樣的教育。
“本來,不付出努力就想獲得成功,這種想法也未免太天真了吧。反倒是受到欺淩的人更容易激起鬥心振作起來吧。可以說是年輕時的努力終於有回報了呢……”怎麼說才好呢,今天的魔怪似乎格外多話。平常昌浩工作的時候,即使他跟在旁邊也會老老實實地待著,不打擾昌浩的。揉著惺忪的睡眼瞥了瞥魔怪,昌浩歎了口氣抱怨開了。
“你今天話還真多呢。”
聽到這句話,魔怪馬上用後足直立,雙手叉腰。
“我是怕你太悶打瞌睡而已!快感謝我吧!”
咚……
“咚?”
挺起胸膛望向天井的魔怪聽到這聲悶響後馬上低頭朝下看。隻見昌浩把頭埋在書桌上,肩膀正哆嗦地抖動。
“看吧看吧,我才剛剛說完,你可不要真睡著了啊!”
魔怪皺著眉頭,拍了拍昌浩的肩膀。昌浩捂著額頭、把臉抬起來,聲音乏力地開口說話了。
“……魔怪,你這種關心確實令人不敢當啊……”
“是這樣嗎?”
“所以,可不可以說點有建設性的話?”
確實,黎明時分才回到家,隻是在去供職之前僅有的一點時間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現在確實很困。而且,單調的工作使眼皮不住地往下掉,所以對魔怪的心意確實十分感激。但是,還有沒有其他更能引人發笑的、更有趣的話題呢?魔怪眨了眨眼,認真地思考了一陣。
“嗯--比如平安京建都有時候,妖怪們是牌樓湧進來的,如何演變成讓人笑不出來的事情之類的?”
“那個之後慢慢講吧。”
雖然那確實是非常感興趣的事情,但因為現實中有更切實的問題存在,所以要把那個放在優先等級了。
“那麼,又比如晴明是怎樣召喚我們、如何變成現在的主從關係這些?”
想聽!真的很想聽!仔細想想,身為一介人類的安倍晴明是什麼時候、用怎樣的方式讓十二神將服從的,昌浩還沒有聽過這件事情。如果能從當事人的口中聽到的話,他真的是十二萬分願意的。雖然話是這樣說,但是……
“……那個也是留待以後再說吧。”
現在有更優先的事情要做,暫且放下!魔怪一下子站起來,像是做運動似的揮動手臂、彎曲上體。筋肉發出清脆的響聲。昌浩想,雖然這沒什麼關聯,但直立起來彎曲身體疏鬆筋骨的魔怪,在其他地方絕對找不到吧。
“我好心讓你在工作中把那些煩惱的事情忘掉,你這家夥真是把一切都無視了呢。用這睡眠不足一片混沌的腦袋究竟能思考什麼大事情啊!”
昌浩吃了一驚,感慨萬千地看著閉上一隻眼睛、抖了抖耳朵的魔怪。
“魔君,你說什麼?那也是因為你在關心我?……你真是個好人呢~”
“我不是人類!”
“真是隻好魔怪呢~”
“我說!不要再叫我魔怪!”
“真是好魔君呢~”
“……夠了……”
輕輕地拍了一下疲憊不堪渾身脫力的魔怪,昌浩苦笑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好了好了,你這個昌浩……”
魔怪決定不理睬他、躺倒不幹了。這個動作實在是太可愛了。但是這個裝模作樣、鬧別扭的魔怪竟然和那個紅蓮是同一個人,昌浩最近越來越感覺到這個世界是多麼的不可理喻。隻要外形改變了,就連脾性也會改變嗎?這樣說來,舉行戴冠儀式那天,魔怪曾經抱怨過“我原以為改變裝束以後,性格也會有所改變”,也許正因為自己是這樣,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吧。搖了搖頭,昌浩的睡意又湧上來了。因為是工作,所以必須認真負責。即便那是可以用符咒完成、隻是一味磨墨的單調的作業。越過肩膀,偷偷地看了一眼摒除雜念、埋頭工作的昌浩,魔怪微微地笑了。然後,他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了。這裏,是陰陽師常駐的陰陽寨。即使萬一昨晚的怪物來襲,這裏也雲集了眾多迎戰的人才,所以一點也不用擔心。即使其他人都靠不住,還有吉平和吉昌。昨晚怪物的身姿浮現在腦海中,魔怪根據記憶的線索追憶。生存至今的漫長歲月裏,難道連類似的生物都沒有見過嗎?那樣的怪物,隻要碰到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在昌浩的占卜裏表明,有什麼東西從哪裏過來了。那個,指的就是這個怪物嗎?這隻被煉獄的鎖鏈所束縛、表皮剝落的怪物。那個傷勢現在已經不可能生存了吧。這個沒有見過的恐怖的異形,確實是個“不速之客”!但是這個家夥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
如果是晴明的話,也許已經把一切都不錯掌握了。還是去問一下晴明比較好吧。傍晚,昌浩終於因為整天悶在這個籠子裏而倒下了。最終,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就隻是磨墨。雖然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情,肩膀都僵硬了。再加上睡眠不足,就連腳步也變得不穩了。隻要半小時就好了,躺下來休息一下吧!這樣想著,昌浩拜托魔怪過一會兒叫醒他之後,就枕在書本上進入了夢鄉。另一方麵,肩負著喚醒昌浩重任的魔怪也早已經是哈欠連連了。他在昌浩身邊伏下、耳朵仍舊警覺地豎著、密切留意著周圍的狀況。昌浩突然醒了。
“奇怪?”
夜幕已經降臨,除了從建築物裏漏出的一點微弱的亮光,其餘全是漆黑一片。連月亮也沒有出來。這裏是哪裏?昌浩環顧四周。明明身處在黑暗中,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但卻不可思議地可以看到建築物的全貌。
――是東三條宅。
就是幾天前被異形襲擊的那所大宅。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裏呢?昌浩不解。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陰陽寨的?看了看腳邊,昌浩吃了一驚。奇怪!一直以來總是緊跟在身邊的魔怪不見了。
“魔君……?”
悄聲試著喊道。但沒有回答。周圍一片寂靜。已經是半夜了嗎?完全沒有一丁點人的氣息。大家都已經入睡了嗎?算了,昌浩甩了甩頭。從建築物裏漏出來的是燭台的亮光。突然,昌浩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狗……?”
聽到一陣微弱的狗吠聲。從寢宮的深處傳來的、異常淒厲的嗚叫聲。有一種很別扭的感覺,昌浩向宅第深處走去。這座東三條宅被高高的瓦底板心泥牆所環繞,到底那狗是如何混進來的?微弱的叫聲時斷時續。突然,背後被一隻冰冷的物碰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特意爬上來、伸手環繞脖子的樣子。脖子上的毛都豎起來了。時隱時現、混和在黑暗中,這是怪物的氣息。而且,昌浩知道這種氣息。這是那隱藏在瘴氣中、像蓑衣一樣的異形!
妖氣在空氣裏飄蕩。是東北對屋!在格子門的另一邊,點著一盞微明的燈光。昌浩突然停下了腳步。有什麼東西發出了警報。腳像凍僵了一樣無法動彈。寒氣簌簌地穿過。狗嗚嗚地叫著。就在對屋旁邊的簾子下麵。――魔怪確實說過那個地方“殘留著妖怪的氣息”。沒錯,就是那個地方。和那異形所在的地方是一樣的!昌浩突然抬起頭。在格子門的另一邊垂下的簾子裏有人影在晃動。個子很矮,頭發綰在側麵。
“彰子……”
訝異於狗的叫聲,彰子正在察看外麵的狀況。
“――――看見了!”
血液在沸騰。聲音!就是這種聲音!並不是從耳朵傳進來,而是直接在腦海裏回響的÷和那隻像牛一樣的怪物一樣的聲音。
“這等靈力……非常適合……進獻上去……”
傳來了陰森森的笑聲。
“頭發……真長……”
影子的頭發很長。大概是自出生以來就一直積蓄著、從來沒有剪過吧。發梢筆直、豐潤、帶點微濕的感覺,真是一把漂亮的頭發。
“……即使……要受這樣的傷……也值了……”
從怪物口中吐出的進獻這個詞,像落雷一樣劈進昌浩的腦海裏。黑暗中,影子在蠢蠢欲動。
不行!不準打彰子的主意!不能對那個孩子出手!
“——停手……!”
從喉嚨擠出來的叫聲一瞬而逝、含混不清。周圍縈繞的妖氣突然變得銳利了。昌浩感到有點窒息。被發現了。黑暗回過頭來,發出了嗤笑。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有魔物在蠢蠢欲動——一雙閃耀著精光的眼睛,捕捉著昌浩的身姿。身體僵硬了起來。放出的妖氣刺進肌肉、一直侵入倒身體內部。擺脫不掉的沉重的視線束縛著全身。
——……狗像是在威脅似的低聲哼鳴。從簾子下方怕出來,逐步朝這邊逼近。
——……浩……
不能呼吸。瘴氣纏繞在喉嚨中,把氣管也堵住了。心髒像是被什麼拍打過一般,發出悲鳴,瘋狂地跳動。一雙眼睛閃過一陣陣亮光。昌浩看到了。
“……!”
像老鼠一樣的身體、烏龜一樣的頭。從來沒有見到過那樣的生物。那東西一動不動地盯著昌浩,在嗤笑————……昌……浩……!
這聲音,正在呼喚的這個聲音……昌浩用盡全身的力氣叫了起來。
“……紅蓮————”
“昌浩!”
聽到在耳邊的叫喚,昌浩一覺醒了過來。呼吸不自然的急促起來。心跳就像是剛剛全力奔跑一樣快速跳動,額頭上滲著一層冷汗,覺得有點異樣的寒冷。一瞬間,隻有眼睛在動。眨了幾下眼睛後,昌浩終於發現了正焦急地俯視著自己的魔怪。
“……魔君……?”
喉嚨像被堵住一般,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吞了一口唾沫濕潤幹燥的喉嚨,那連帶的痛感總算平息了。昌浩湧手肘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豆大的汗滴從額頭上滴落。背後也沾滿汗水,體溫像是被奪走了一般寒冷。昌浩茫然地環顧四周。這了是陰陽寨的塗籠。北側透光的窗戶的外麵仍舊是一片光亮。自己似乎並沒有睡多長時間。昌浩盯著自己沒有血色的冰冷的手心。仍然不住地顫抖。
“你沒事吧?似乎做了很不好的噩夢呢……”
朝非常擔心自己的魔怪點了一下頭,昌浩作了幾次深呼吸。耐著性子等待昌浩調整呼吸,魔怪一臉嚴肅地抬頭望著他。
“發生什麼事了?”
“……在夢裏……看到了……”
“夢?”
麵對魔怪的反問,昌浩邊回憶邊開始說明夢中的情景。
“在東三條,道長大人的府邸裏……”
昌浩時而沉思一下,盡量把正確的信息傳達給魔怪。等把所有事情都說完,已經是日落西山之時,天空也染上一片淡紫色了。
“就在和怪物對望的時候,突然聽到魔君的聲音,結果醒過來了。”
是紅蓮。昌浩突然慘叫起來。這樣下去,自己肯定會被殺掉了。雖然隻是夢境,但那種恐怖感卻是千真萬確的。昌浩吐了一口大氣,終於安下心來了。因為把一切都說了出來,所以埋藏在心中的大石又減輕了。另一方麵,魔怪表情嚴肅地望著天空。隻是單純的夢境嗎?這完全不能解釋清楚。即使隻是半吊子的陰陽師,昌浩始終也是一個陰陽師。而且更重要的是,潛藏在他身上的才能,仍然是個未知數。陰陽師所看見的夢境是有意義的。
“那是什麼啊,那樣的夢……”
話一出口,昌浩馬上就半眯著眼睛。突然,腦海裏閃過一幕光景。就像是夢境的延續,模模糊糊隱約不清的——傍晚時分,垂死的妖怪逃到了內裏。追趕他們的,是在夢中和他對峙的怪物。妖怪放了一把火,向同伴傳達自己已經走投無路的信息……
“……火是被怪物追趕到走投無路的妖怪放的……”
火焰裏夾雜著人的耳朵所聽不到的狗吠聲,一下子又消失了。
——神官啊,為了我們,請把這個怪物……
妖怪就這樣在東三條宅裏——“……昌浩?”
聽到這吃驚的聲音,昌浩突然回過神來,發現魔怪一直在注視著他。昌浩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搖了搖頭。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東西,問了起來。
“魔君,有沒有什麼頭緒?”
出現在夢中的那隻異形。
“老鼠的身體、烏龜的腦袋啊……那究竟是什麼呢……”
而且,還發出像狗吠一樣的聲音。魔怪也一籌莫展了。
“——那種妖怪我還沒聽說過呢。至少在這個國家裏沒有。”
“你說這個國家裏沒有,那那個東西應該怎樣解釋啊?昨天的牛就是這樣……”
搖頭表示不知道,魔怪又陷入了沉思。
“完全沒有頭緒呢。都到這種地步了,不如委屈一下自己,去問晴明吧。晴明的話一定會知道的。”
昌浩的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
“……”
“不能擺出那副表情啊偶爾也撒一下嬌吧?也許他會看在你這可愛的孫子分上,盡全力幫助我們呢?”
“……他隻會說‘你竟然連這樣的東西都不懂?啊啊,我明明已經傳授你很多東西了。爺爺我真的很傷心啊。昌浩啊,你還是再一次回到我這裏從頭學起吧……’這樣的話吧!”
“……”
也許真的是這樣。對此毫不懷疑的魔怪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昌浩夾起用來當枕頭的書籍。
“你啊,拿這麼重要的書籍來當枕頭,無論怎樣看都不是很好吧?而且還用了兩本!被發現了可是會被臭罵一頓的啊!”
“因為高度剛剛好嘛!”
昌浩邊狡辯邊拿著書站起來,要把它放回原來的書架上。這時,其中一本滑落了下來。書打開了,正要把它拾起來的昌浩一看到裏麵的內容,伸出的手立刻戛然而止。
“……這是……什麼……”
被翻開的頁麵裏描繪著一種奇怪的生物。人頭單足的鳥、有兩條尾巴的蛇,還有腦袋長角的馬和有翅膀的魚。
“怎麼了?”
魔怪開始時皺著眉搖頭表示不解,但一看上麵記載的文字,馬上就恍然大悟般地點頭了。
“這是《山海經》吧。”
“《山海經》?”
確認了一下封麵,上麵確實寫著《山海經》。
“這是從遙遠的西方,一個叫唐的國家傳過來的書籍。據說那裏有很多住著妖怪和神仙的山……”
突然,魔怪停了下來凝視著昌浩。昌浩也是一動不動地望著魔怪。
“……西方的?”
“……怪物……?”
昌浩的占卜!從哪裏有什麼”東西”過來了。那是至今沒有出現過的東西,是不速之客。
昌浩和魔怪無言地望了對方好一陣子。從沒見過的異形。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輸入腦海裏的那些家夥的語言。如果這些假設是正確的話,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成立了。昌浩突然啪地站起來,把書架上所有的《山海經》都抽了出來。一共有十八卷。雖然全部都是用日本式裝訂的,但記載的全都是漢文。因為昌浩自小開始就跟隨晴明學習,所以可以很流暢地閱讀漢字的文章。**四年就已經廢除遣唐使了,這本書應該是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吧。因為已經沒有辦法再弄回來了,所以恐怕不能借出去閱讀。
“怎麼辦呢?”
昌浩抱著書回答。
“我在這裏值班通宵閱讀!”
原來如此,隻要不帶出陰陽寨就沒有問題了。
好!魔怪應聲回答。
“我也要幫忙。”
聽到這句話,昌浩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魔怪。
“……魔君……”
“嗯?什麼,想感謝我嗎?”
昌浩眨了眨眼。
“沒有這回事。與其這樣說,我倒覺得魔君你來幫忙是理所當然的事。”
魔怪一直盯著昌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眨了第三次眼後,卻自言自語地低聲說了起來。
“啊,這樣啊。嗯,的確是這樣呢。”
“就是那樣啊,這是理所當然的。魔君,過來~我的手都沒空了,幫我把窗戶打開”
“……是,就讓我為你打開吧。”
言出必行,魔怪邊打開窗戶邊低聲說道。
“還是以前坦率的樣子更加可愛呢……”
魔怪鬱鬱不樂地轉過頭來,昌浩又開始催促了。
“魔君,你在幹什麼啊?”
“來了來了。”
砰地關上門,昌浩正色對魔怪囑咐。
“好,第一卷開始。”
“……是。”
抱著《山海經》的昌浩運氣很好地在陰陽寨的一角遇到了父親吉昌。吉昌正坐在書桌前書寫符咒。他所使用的正是昌浩研磨的墨汁。
“哎呀,還沒有回去嗎?”
除了吉昌,還有其他好幾位貴人在書寫符咒。因為近日將會舉行由晴明主持的、防解火災的祭典,所以現在正在加急準備著。太陽早已下山了。大內裏和安倍宅相距並不遠,隻是,現在也應該是時候離開了。吉昌自己也快要離開了吧。桌麵上的白紙所剩無幾了,用漂亮的文字書寫而成的紙條工工整整地擺在旁邊。看到抱著幾十冊書籍的兒子,吉昌非常吃驚。昌浩一再向他懇求。
“父親,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靜下心來慢慢把這本書讀完,今天可以讓我守夜值班嗎?”
“守夜?”
麵對不解的吉昌,昌浩用力地點了點頭。
“沒錯,因為這個不能拿回去吧。”
昌浩伸出手,取了一冊昌浩抱在懷裏的書。端詳著封麵,他開口了。
“……我記得我們家裏有的……”
昌浩和魔怪頭腦刷地變得一片空白。
“……什麼?”
“有嗎?”
前麵的是昌浩,後麵的是魔怪的發言。吉昌點了點頭,把書放回昌浩手中。
“好像是在父親那裏。父親還是陰陽生的時候,就拜托賀茂忠行大人把書帶回來後讓他全部抄寫下來的。”
聽說晴明很受師傅忠行的疼愛。忠行很早就發現到了晴明所擁有的天資,所以把自己的所有本領毫無保留地都傳授給他了。正因為如此,這種本來不能外借的貴重書籍,晴明才能把它拿回家吧。抱著書籍的昌浩沉默地看著魔怪。魔怪側著腦袋、皺著眉頭、拚命地回憶。不久,魔怪麵露難色,把耳朵上下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