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指示光之方向(1 / 3)

春已盡。

“……啊啊,寫完了,終於……可是……”

一直端坐在書案前在紙上奮筆疾書的藤原敏次,朝一旁瞥了一眼。

身邊那堆小山一樣的文書,仿佛一點都沒有減少過。

輕輕歎了口氣,揉著已經僵硬的肩膀,他少有地嘟囔一聲:“唉,缺了個直丁,居然多出來這麼多雜事。”

安倍昌浩作為直丁進入陰陽寮是去年夏天的事。那之前這些雜事或是由大家各自分擔,或是誰注意到了誰主動去做,並沒有專人負責。而後來有了直丁,這些事便自然地分配給了他,敏次他們也得以專心做別的事情。

去年秋天昌浩休假了近一個月,那時候積壓下來的工作讓敏次他們累得夠嗆。而現在因為昌浩的工作量增加了,所以他不在的時候敏次他們的負擔也更沉重了。

直丁的工作就是這麼繁瑣忙碌啊。

敏次停下筆,喘了口氣。

“唉,養成了惰性了啊,這樣下去可不行!”

有了專人負責,這些工作便成了不該由其他人管的事情。大家也逐漸形成了這樣的認識。而一旦有了什麼突發事件,那個專門的負責人缺席,這些事情被 分攤到大家頭上時,便會被認為是一種負擔,讓人感到厭倦。

雖然以前也做過同樣的工作,感覺卻變得不一樣了。

分攤到雜務的人之中,已經有人抱怨憑什麼要他做這樣的雜事了。這一切都是因為直丁缺席給拖累的,因為正式任務而被派往出雲國的安倍昌浩成了終矢之的。

“不對,這麼說可不對。”

這完全是胡亂泄憤嘛。

雜務是直丁的工作,這每錯。

“可是這也得看時間場合形勢嘛!昌浩雖然體弱多病,可是工作起來卻是 勤勤懇懇啊。不是他故意要偷懶,怎麼能都怪到他頭上呢!”

雖然敏次以前曾為昌浩請假而毫不留情地指責過他,但是自從昌浩“洗心革麵”開始認真工作之後,敏次對他開始抱有好感。人就是應該會反省自己嘛。

“不過,也不能叫他趕緊回來。一切都靠成親大人的本事,怎麼……”

雙手抱在胸前,敏次皺著眉頭肚子嘀嘀咕咕著。這情景剛好被平時在別的部署工作,偶然路過這裏的天文生安倍昌親看到了。

“陰陽生大人一臉怒容啊,您在想什麼呢?”

敏次趕忙睜開眼睛,隻見昌親正一臉好奇地望著自己。敏次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啊,沒,那個……”

難道告訴他說因為直丁——令弟昌浩被派往出雲導致忍受不足,所有的雜事都被分攤到大家頭上,所以有些人為此頗有怨言?

“啊,是這樣,因為很久沒做這類工作,不由得回想起剛進入陰陽寮那時候的心境了……”

這種場合撒謊也不是個辦法。況且敏次也隻是把說法變了變,剛才心裏想的事情大致也差不多是這樣。算不上是在騙人。

敏次學的是陰陽道,是從事陰陽事務的陰陽寮官員。說的話裏麵是有“言靈”存在的,所以他很主義說話時不帶謊言和虛假成分。

昌親點點頭,慎重地微笑著說:“啊,是這樣啊……我有時候也會想起剛入道的時候,主動做一些雜務呢。”

“昌親大人也做過啊!……”

敏次的感慨倒讓昌親有些意外:“咦,這麼讓恁驚訝嗎?”

微微歪著腦袋,安倍吉昌的次子,天文博士安倍吉昌有三個兒子,長男是曆博士成親。次男是眼前這位天文生昌親,而三男,便是現在缺席的直丁昌浩。與個性豪放張揚的長男成親相比,昌親給人以穩健文靜的感覺。尤其是靜靜地觀測星象時的申請,跟父親吉昌簡直一模一樣。

選擇了陰陽道作為謀生方式的安倍一族,除了極少數的個別情況以外,幾乎每個人都具有極高的能力。其中尤以安倍家的家長晴明為首,是別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想起安倍家中一連穿的麵孔,敏次的表情有些複雜。

直丁昌浩雖然擁有不錯的“見鬼”之才,而且學習也刻苦,並且最重要的是受到安倍晴明的致電。

可是跟成親跟昌親比起來,還是差一大截。

他的父親吉昌,伯父吉平,還有堂兄們都太優秀了。況且還有當代最偉大的陰陽師——安倍晴明這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檔在麵前。

雖然不是自己的事情,敏次卻深切感覺到了這其中的沉重壓力。

“對了,昨天兄長從出雲有書信回來,說是快的話大概能在五月份之前回京。”

“真的?那麼快?……”

按照當初的計劃,他們似乎最早也要到五月末才能回京。

“詳細的情況要到他們回京之後才能知道,總之既然他說任務已經完成,大概就是提前解決了吧。”

昌親溫和的回答,卻不真鯛對方聞之暗自鬆了口氣。

“是嗎,那就是說成親大人和昌浩兩人都平平安安踏上規程了吧?”敏次安心的話語,卻讓昌親的眼裏蒙上一層陰晦,不過很快便消失,又恢複成平時穩重的神情:“是啊……平安回來了……”

話音裏隱藏的些許憂慮,敏次沒有聽出來。

“如果是昌浩一個人還有些不放心,有成親大人一同的話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是嗎,五月份就能回來啊,那麼……”

大家分攤的活兒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了。如果還照現在的樣子繼續的話,可能還會有抱怨不公平吧。

“給您添麻煩了。等昌浩回來還請繼續多多關照他。”

“嗯,放心吧。已經習慣了。”

朝用力點著頭的敏次微笑一下,昌親的臉上開始流露出憂慮的神情。

“平安……嗎?……”

成親送回去的式信上,寫著讓昌親沉靜的一句:昌浩的“眼睛”,失去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安倍一族裏“見鬼”之才最為出眾的,就數這個弟弟了。

聽說昌浩並非失去了全部的伶俐,隻是“眼睛”,完全丟失了……

這大概比失去所有靈力更為殘酷吧?剩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力量,再讓人難過不過了。

承載著祖父晴明的期待,在其精心管教下長大的弟弟。成親和昌親作為安倍家的一員,雖然也擁有出眾的靈力,但卻是怎麼努力也無法超過他與生俱來的超人潛力。

曾經在一次喝酒時,成親跟自己這樣說道:“我以前就害怕騰蛇,現在也覺得可怕。你也是這樣吧?其實不光是騰蛇,十二神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就感覺緊張地連胃裏都涼了。意誌什麼的完全不起作用,那帶該就是所謂的‘本能’吧?可是爺爺和昌浩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想,這就是天賦的差距吧?”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成親是這樣說的。而當時昌親也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真的是因為站的高度不一樣嗎?其實用“看的東西不一樣”這樣的說法更為貼切吧?

可是現在,昌浩失去了那雙“眼睛”。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又一次低語一聲,昌親聳拉下肩膀。接著像是為了趕走心裏的憂慮似的搖了搖頭:老想著這事會影響工作的。

離兄弟二人到家還有近一個月時間。要在這之前和父親、祖父好好商量商量,找出解決的方法。自己還缺乏經驗,知識也淺薄,但是父親和祖父或許能找到恢複昌浩見鬼之才的方法吧。

“……對了,還有是強要向博士稟告……”

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工作,昌親轉身便走。他所說的“博士”便是天文博士,也就是他的父親吉昌。在工作場合,為了保持節度,他都是按照官職稱吉昌為“博士”,稱成親為“曆博士”。

不過叫昌浩還是昌浩。曾經有一次叫過“直丁殿”,昌浩本人還沒怎樣,卻被他身邊的小怪瞪了一眼。因為知道它是十二神將騰蛇變化而來,所以那一眼實在是可怕。雖然沒有以前那麼恐慌,但還是像哥哥說的一樣緊張得連胃裏都涼了。

昌親這段時間一直在晚上當值,所以不曾有機會和在白天工作的昌浩碰麵。連成親和昌浩哥倆被派往出雲的事情都是他們出發當天才知道的。

兄長已經是曆博士了,在陰陽道的技術上自然比自己更高潮,所以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而昌浩有這樣的哥哥同行,應該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吧?出發前沒能給他們送行有些遺憾,那就等他們回來了兄弟們久逢的時候開個小小的接風酒宴吧。

“現在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赤腳[啪嗒啪嗒走在走廊上,昌親微微眯逢起略帶憂傷的眼睛。弟弟年齡和自己差的遠,虛歲才剛滿十四歲,本來正是好好磨練才能,發揮自己天賦的時候……“

“要是能換給他就好了……”

對於作為天文生的他而言,見鬼之才並非十分必要。雖然開始會有些不方便,但是因為之前他也沒有遇到過什麼被要用到見鬼之才的事情,所以即使失去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祖父晴明連人的壽命都可以用法術替換,更換“眼睛”應該更不是什麼難事吧?

雖說如此,但昌親也明白晴明絕對不會這麼做。雖然沒有昌浩那麼親,但是他也是晴明的孫子,祖父的性格他很清楚。而且吉昌也肯定不會同意吧。

自從接到兄長的式信以來,昌親便常常陷入這種思前想後卻又毫無結果的沉思。

“……這麼苦思冥想的,想什麼呢?”

詫異的疑問聲讓昌親夢地抬起頭來。

“父……不,博士……”

昌親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走到天文部的前麵,差點都要走過了。書卷庫儲藏室開著門,手上拿著幾本書的吉昌正扭頭望著自己。

“啊,稍微想點事情……”

“這誰都能看出來。我是問你為什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愁眉苦臉嗎?”

昌親驚訝的表情讓吉昌輕歎了口氣。次子昌親經常會這樣後知後覺,他也不是故意裝糊塗,是真的沒有意識到。

“就算你自己沒有意識到,至少我是這麼看到的。究竟在愁什麼呢?”

“是很私人的事情,現在說不太……”

雖然吉昌覺的是父子不用講究這些,但是昌親的個性就是這樣一板一眼,也隻好改變話題。這要是哥哥成親,肯定要放下工作上的事情,“實際上是這樣的……”說個沒完了吧?兄弟二人年齡差距不大,性格卻完全不一樣。

“剛才聽天文生秦友康說你好像有什麼事情要跟我稟報,找你卻沒找到。”

那時候昌親大概為找一本工作用的書進了書卷庫。

“啊,對,我確實有事稟報。昨晚當值觀測天象時,星圖發現了凶險的征召……”

“什麼?”

吉昌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

“星圖變亂了嗎?怎麼變的?”

昌親開口想要說明,卻又停下,稍稍沉吟一會:“……可能還是直接看星圖更容易明白。還有,視情況可能還要請藏人所陰陽師大人占卜一下……”

藏人所陰陽師大人指的是安倍晴明。當代最偉大的陰陽師,也是他們一族最高的家長。

“昌親,到底怎麼了……”

“簡單來說,就是有一顆星籠罩了了陰晦……”

並且是圍繞北辰星(北極星)的星星中一顆。

北辰代表天帝,對應的表示地上的君主。圍繞天帝的星星,對應著中宮皇後和她的孩子。

“以我的能力還不能看出那顆星到底代表誰,這還要請博士和藏人所陰陽師判斷。”

昌親對自己的實力把握得很好,從不做能力以外的事情……不盲目相信自己的本事是他的長處。

聽到“北辰”二字,吉昌臉色一下子變了,與天皇相關的事便是國家大事!

吉昌無言地點點頭,失意昌親隨他而來。

數日之後,原定於四月上旬的藤壺中宮入內一事,突然被取消了。

第二章

距離感,揮之不去。

隨著春天的結束,吹拂過近海海麵的風也變得涼爽宜人。

“再見,大哥哥!”

目送著使勁揮著手踏上歸途的昭吉和彌助,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裏,昌浩才轉過身來。

“好,我們也回住處吧。”

“是啊,明後或者後天就要回京了吧。跟那些孩子們說了嗎?”

太陰現身在昌浩身邊,看著昌浩的臉

“嗯,昨天說了。雖然他們覺得很舍不得,可是聽到我說家裏人還等著呢,他們也就沒有在挽留。”

昌浩朝趴在遠處蜷成一團的小妖怪招呼一聲:

“小怪,回去了!”

小怪的耳朵微微抖動一下,潔白的身體騰地站起來。眨巴一下眼睛,它開口回答道:

“哦——”

那樣子有點像小狗或者大貓,全身披著雪白的絨毛,長耳朵甩向後麵,蓬鬆的尾巴靈巧地擺動著。脖子周圍有一圈紅色勾玉一般的突起,額頭上有著紅色蓮花一樣地的印記。大而圓地眼睛是燃燒著的晚霞的顏色。

邁著輕快的步子跑到昌浩的腳邊,小怪向孩子們回去的方向望過去:

“村子完全恢複原樣了?”

“嗯,兄長也是這麼說的……咦,太陰?”

本來在自己身邊呆著的太陰,不知什麼時候升到了一丈高的地方,正低頭看著自己。

“怎麼了?突然……”

“啊――嗯、我先,先回去,勾陣還等著呢。還有玄武六合他們。現、現在也沒什麼妖怪了,我不在也不會有事。況且,那個……還有騰蛇在呢”

“?哦,好的。”

昌浩朝吞吞吐吐的太陰點了點頭,她像是鬆了口氣一樣,翻身乘風而去。

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小怪輕輕聳了聳肩膀歎了口氣。

太陽還是不願意在身邊沒有其他神將的時候與自己相處。

“唉,沒辦法……”

小怪獨自低語一句。

昌浩詫異地低頭看它:

“嗯?怎麼了?”

“啊,沒什麼。”

搖搖頭,甩甩尾巴,小怪抬頭望著昌浩,臉上帶著些許困擾地神情。

“反正,有我在,就算發生什麼也不要緊……對吧?”

“嗯!……”昌浩眨巴一下眼睛笑著說,“是啊,沒錯,有小怪在什麼也不用擔心。”

帶著微笑的眼眸深處,藏著莫大的信任。

像是迷了眼睛一樣,小怪眯起了眼睛,一種言語難以表達的感情湧上了心頭。

或許,表達這種心情最接近的詞語該是“傷感”吧。

那雙沒有一絲陰霾的眼睛,流露出信賴的眼神,以及沒有一絲猜忌的笑臉,都讓自己心痛。

失去寶貴東西的你,怎麼還能夠那樣笑的出來呢?

“剛才兄長還在寫報告書,再加上準備的時間,出發大概還得等到後天。對了,你說回去帶點什麼土特產好呢?”

“要能放得住的,還得不怎麼占地方的東西。本來要是乘太陰的風回去的話,就不用講究這些了。”

甩著尾巴走在昌浩身邊,小怪一臉深思熟慮的表情。

“不過,如果平時要花一個月的路程半天就到了的話,難免惹人懷疑。”

“是啊。來的時候在太陰的旋風裏轉的頭暈眼花的,難受死了!”

“是嗎……”

昌浩沉默了一下,馬上又很自然地接著說下去:

“……聽說同為風將的白虎的風要平穩得多,是什麼樣地感覺啊?”

昌浩低頭看著身邊白色的身影,等著它的回答。

小怪稍稍考慮一下回答說:

“……嗯……,太陰的風像是風暴,而白虎的風則像是‘青嵐’。”

“有什麼不同啊?”

昌浩不解地皺起眉頭。

小怪抬頭斜眼望著昌浩,第一次笑了:

“這點問題,自己查書去。”

昌浩聳聳肩膀表示無奈,突然抬頭望向天空。

比黑夜顏色更深的、淋濕了一般富有潤澤的黑發掠過腦後。

那天晚上答應她一定會回去的,可是現在還沒有能實現諾言。一定又在傷心了吧?多想早點回去安撫她心中的疼痛啊……一定會回去的。

夢中聽到的那句話,現在變得那麼的遙遠……

春天已經過完了。

呆呆望著燈台的火焰,彰子忽然歎了口氣。

因為不曾奢望遠行的人會在春天回來,所以並沒有特別沮喪。

隻是,那張帶著憂愁的側臉常常會在腦海裏浮現,難以言說的感情堵在胸口。

每次睡覺前,都會輕念學會的那句咒語,可是自從上次以後便在也沒有能在夢中相見。

現在,他的臉上還帶著那樣憂傷的神情嗎?

現在,他的心還藏著那樣沉重而冰冷的痛苦、咬緊牙關忍耐著嗎?

彰子深深的感到一種無力感。隻能空掛念空遙想,卻什麼都不能做。這樣的自己多麼讓人心焦啊。

“……”

沉沉的歎了口氣,彰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原來積攢了那麼多需要縫補的衣服,現在隻剩下幾件了。因為是背著露樹偷偷幹的,所以速度不算快。

時間正一點一點流逝著。

白晝開始變長了。過完三月,進入四月份,已經是夏天了。

出雲在很遠的地方。這個早就聽說了。據說一個往返就要三個月時間。能在五月底之前回來就已經不錯了,弄不好還要拖到六月份。

彰子垂下憂鬱的眼睛。

最遲到六月中旬。那之後,便過了看螢火蟲的季節了。雖然聽說偶爾也會有幾隻沒趕上季節的螢火蟲飛舞。可那就不是他說過的要帶自己看的景象了。

彰子又搖搖頭。

不對。彰子想看的不是螢火蟲啊。彰子隻是用螢火蟲做借口,其實,隻是希望他能早點回來,平平安安、精精神神地回來。並且……

帶著小怪一起回來……

凝視著燈台上搖曳的火焰,彰子喃喃著:

“……現在,他怎麼樣了……”

風將太陰常常會用風送情報回來,接收到她的風信後,同為十二神將的白虎便會向晴明彙報風裏的信息。每次有消息來,晴明都會告知彰子昌浩他們的情況。

而最後,他總會慈祥的眯起眼睛這樣補充一句:

“彰子大人,如果有什麼要跟昌浩轉達的話,可以用白虎的風傳遞過去,需要嗎?”

每次聽到這話,彰子都要想好久好久,可最終卻都是什麼也不說,默默地搖搖頭。

因為已經告訴他,自己希望他回來,早些回來。不能相見實在是寂寞,有地時候還會有莫名地不安襲上心頭。雖然告訴他自己在等他回來,可是寂寞卻無計消除。

“……用這樣的心情縫衣服,衣服也怪可憐哪……”

明天再縫吧。彰子把針和線放回針線箱,衣服放回櫃子。

昌浩的房間裏堆滿了書和卷軸。最近彰子有時間的時候常常會翻開看看。

因為還不到睡覺的時間,彰子拿起書案上一本夾著紙片的書。將燈台移近書案,一邊將書翻到夾著紙片的那一頁。

昌浩的書幾乎都是漢文書,剩下的則是既非漢字也非平假名的奇怪文字寫的。據說這叫梵字,是從天竺國傳過來的。

她現在翻開的這本便是用梵文寫成的書卷,以前昌浩曾告訴過她“這就是我常念的真言哦。”

“天竺在比海對麵的國家更遠的地方吧……”

因為沒有地圖,便任想象自由馳騁。完全不認識的文字好像花紋一樣……

(“……您可是真好學呢。”)

優雅的聲音,直接在耳內響起。

停下手,茫然四顧。隻見身邊一個人影顯現,輕柔的長發絲綢一般的垂落,在燈光的映照下閃著金光,身著天女一般的衣裳,端莊柔美的臉龐上帶著微笑正凝望著自己。

“天一!”

聽到彰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十二神將天一笑得更加溫柔。

“好久不見啊。一直沒看到你,我還擔心你怎麼了呢。”

一直。是啊,自從兩月裏身受重傷的昌浩被送回到家中的那天起,天一就一直沒在這安倍府裏出現。當然朱雀也一直沒露麵。

玄武太陰現在跟昌浩一起去了出雲。彰子熟悉的幾個神將都不在,所以更讓彰子覺得寂寞。

天一有些詫異地側過頭,顰起眉。

“別的人呢……沒見到天後和太裳他們嗎?我們不在的時候,他們應該會緊隨晴明大人左右的啊……”

“我沒有看見……可能在晴明大人身邊隱形了。所以沒注意到。”

如果神將們注意隱身,即使是擁有見鬼之才的彰子也很難看到他們。若不集中意識尋找氣息,甚至連他們的存在都很難發現。

彰子現在還不能認全所有的神將。當然各人的名字都已經知道了,但是遇到過的還隻有半數左右。

“是嗎…早晚肯定都要見到的。”

自己是半永久地滯留在這裏了,所以這應該是必然的吧。

彰子點點頭,眨巴著眼睛。

“對了,天一會念這上麵的梵文嗎?”

天一緩緩地搖頭。

“不會,真抱歉…”

看見天一為難的低下頭,彰子慌忙解釋:

“啊,不要緊,隻是隨便問問。等昌浩回來了讓他教我就行。”

“可是那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呢……問晴明大人不就好了嗎?”

望著微笑著的天一,彰子稍稍睜大了眼睛,卻不再開口。

天一詫異地看著突然陷入沉默的彰子:

“彰子大人,怎麼了?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彰子默默搖頭。睜開的大眼睛裏閃爍著淚光。她拚命忍住快要過眶而出的淚水,用雙手捂住了嘴。

不在。昌浩不在這裏。神將們也少。小怪也一直不見。原本就空闊的安倍府顯得更加空闊了,感覺空蕩蕩的。

在東三條殿裏生活的時候,也會有一整天隻見到侍奉自己的女侍們的日子。雖然是一家人,卻住在不同的配殿裏,倒也不會覺得寂寞。可是這裏不一樣,總有人在自己身邊,總能感受到他人的溫暖。

目送出仕的昌浩和吉昌出門、一邊給露樹幫忙一邊自己也漸漸學會很多東西,聽著晴明的故事時間漸漸過去。等到昌浩他們從陰陽寮裏回來便去迎接,有時候會在夜裏偷偷起來送昌浩出去查夜。這樣的日子,已經變得那麼遙遠……

“……彰子大人感到寂寞了啊……”

天一低聲一語。彰子開始還有搖頭,卻又停住,輕輕點了一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啪嗒啪嗒的滴落下來。

多想見他一麵,哪怕,是在夢裏。

油燈燃燒的滋滋的聲靜靜的響著。彰子用袖子拭幹淚水,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天一默默微笑著。她帶給人的氣氛是那麼柔和溫暖,所以自己硬撐著的防線才在她麵前崩潰了吧?

合上書,紙片仍夾在原先那一頁。彰子站起身。

“該休息了。太晚不睡會讓晴明大人他們擔心的。”

一邊朝靜靜望著自己的天一說,一邊拉開了通往走廊的門。

也許因為今天是多雲天氣,夜幕顯得有些深沉。走到走廊上,抬頭看著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彰子歎了口氣正要轉身關門。

“嗨,公主!”

輕快的讓人驚訝的呼喊聲回蕩著。

彰子一愣,耳畔又響起連聲的呼喊。

“公主!嗨,公主!”

“看這兒,看這兒!”

“這邊兒!這邊兒!”

扭轉視線,隻見安倍宅圍牆外麵,無數的小妖怪探著腦袋使勁地蹦跳著。

和愕然的彰子相視,一隻小雜怪一邊跳起來一邊笑著和彰子揮手:

“喂,我說——”

落下去了。但是馬上又蹦得更高:

“讓我們進去好嗎?在這裏……”

落下去,消失在圍牆後麵,但是馬上別的小雜妖又跳了起來。

“這裏有晴明設的結界……”

“不得到允許不能進來……”

“好吧?”

“好吧?”

雜鬼們撲騰撲騰蹦跳著。一般人看不到他們得樣子,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所以即使現在有人路過也不會造成問題。

可是對彰子來說,這卻成了大問題,真的能按他們所說的,請他們進來嗎?

“這、這得問晴明大人……”

“不問也沒關係。誰敢打什麼壞主意,我就叫誰死得很難看!”

背後忽然投出的聲音讓彰子嚇了一跳,轉頭向後看去,朱雀比自己高兩個頭的倒影映在眼裏。

朱雀金色的眼睛帶著威嚴,直直地緊著小雜妖們,然後眨巴一下眼睛說道:

“有我和天貴在呢……不過,也不需要動用天貴。啊,不用站起來了,在那邊坐著就好!”

後半句話是對還端坐在昌浩房間裏的天一說的。正準備起身坐起來的天一微笑著點點頭,重新坐好。朱雀這才把視線轉移回彰子這邊。

“想讓它們進來的話就讓它們進來吧。我們沒有這個權力,不過公主卻是可以的。”

“?為什麼?”

是因為十二神將是式神所以必須得到晴明的允許吧?可是,既然設下結界的是安倍晴明,那麼自己也必須得到他的允諾才行啊?

朱雀卻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說:

“這裏將來是昌浩繼承的府第。既然是守衛京都鬼門的重鎮,當然結界也會由他繼承下去,所以就沒有關係嘍。”

這是怎麼個理由就“沒有關係“了?。按照這個說法,該是晴明和昌浩兩個人有這個權利才是啊?

“那吉昌大人不行嗎?”

“他們兩個不在的時候歸吉昌管。不過現在既然有我們在,公主自己拿主意就行。”

仍然是弄不清朱雀的邏輯。彰子為難地向天一望去,她卻隻是靜靜地微笑著,大概是同意朱雀的意見吧。

而另一邊,圍牆外將這對話聽在耳裏的小妖們小聲嘀咕著:

“嗬,十二神將承認公主了!”

“這也不奇怪,怎麼說也是未來的妻子!”

“家務事都是妻子管的嘛!”

“以前若菜膽小不讓我們進去。”

“這一點公主應該沒問題吧!”

“首先她能看得見我們!”

“而且對我們很友好!”

“肯定會時不時地邀請我們進去作客,拿點心水果招待我們!”

雖然已經設想到了這一步,白日夢一樣的對話,小雜妖們十分認真的進行著。

彰子略微沉思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天一朱雀,終於點點頭:

“大家都進來有點麻煩。我想,你和你,兩個人進來應該沒有問題。”

被指到的,一個是獨角的圓型妖怪,另一個是長著三支很長頭發的猿猴一樣的妖怪。

“哇!”

兩個家夥興高采烈地落在庭院裏,“啪嗒啪嗒”跑了過來。“嗨喲”一聲爬上走廊,在彰子腳邊撲通坐下,還“啪啪”拍著地板,這是“你也坐”的意思。

彰子順從地坐下,天一把疊放在屋間一角的夾衣拿來,給彰子披上:

“別著涼了。”

“謝謝。”

“不客氣。”

朱雀和天一在彰子身後一尺遠的地方坐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一把跟朱雀身高差不多的大劍出現在了盤腿而坐的朱雀的膝上。朱雀的右手握在劍柄上,無聲的給小雜妖怪們施加以壓力,不安好心的話,當場殺無赦!

偷偷朝朱雀瞥了兩眼,猿妖和獨角妖頗有些不爽地縮了縮肩膀。雖然他倆倒也沒有什麼壞的居心,但是這麼明白的威脅總有點感覺不舒服。

“怎麼了啊?”

彰子好奇的側著臉。

回答她的是猿妖。

“啊。是這樣的。我說,公主,你的那個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的,現在住在土禦門對吧?”

“……嗯,這……”

彰子一時不知道回答什麼好,這是對誰都不能說的機密啊。

皇宮裏誰都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這些雜妖會知道呢……

大概是看出彰子狐疑的神色,獨角妖抬起短短的胳膊,挺起胸膛得意地說:

“這點我們都知道,因為公主現在在這裏啊!”

“大內和土禦門都有我們的同伴,本該擁有‘見鬼’之才的藤原家公主完全看不見我們,可是在晴明家的那個同樣年紀的公主卻眼力驚人,這事稍微想一下誰都明白了!”

“藤原家的公主能‘見鬼’,這是全京城眾妖皆知的!”

“原來是這樣,盲點原來在這裏啊。”

最後一句是護衛在彰子身後的朱雀的低語,天一朝麵容精悍的戀人默默點點頭,視線落在他的那把大劍上。

朱雀的大劍可以化為能殺死神將的“焰之刃”,昏迷那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天一後來都從天後那裏聽說了。

順著天一的視線,朱雀的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劍。“焰之刃”履行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後便返回了他的身邊。那時進入三月之前的事。那之後天一便從死亡的深淵得以生還,朱雀印象很深。

通過自己的劍,朱雀明白了發生的一切。昌浩的決心以及騰蛇的最後,都鮮明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本該附在劍內的柯遇突智的火焰,在返回他手中的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完成使命後返回到該去的地方,還是……?

朱雀一手托腮凝神思考著,而天一則在一旁用深邃的眼眸默默注視著他。

另一邊,猿妖和獨角妖對著彰子說得正歡。

“這事隻有人類不知道!”

“我們特地來告訴你的,你的那個姐妹好像很容易生病啊。這個……”

“啊?”

出乎意料的消息,讓彰子大吃一驚。天一和朱雀卻好像早已知道一樣,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看,本來不是說她四月初馬上要進一條的代理內宮見駕的嗎?”

“什麼‘代理內宮’,老老實實地給我叫行宮或者一條院!”

朱雀的指正,猿妖晃蕩著身子裝作沒聽見。

“本來代替你的那個公主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可是現在老是躺在床上,一天難得有時間是起著地。”

“這是聽住在土禦門的夥伴說的。”

“你們好歹也是姐妹對吧?所以我們好心過來通報一聲。”

“對對,要是給好心的我們分些點心之類的我們就高興了!“

“正月裏的年糕實在是美味啊!”

“實在是美味啊!”

最後一句話變成了圍牆外蹦跳著的雜妖們的齊聲讚頌,那聲音真是相當之洪亮,不過即使是這樣,普通人也是聽不見的。

彰子啞然,身後的朱雀忽然眉頭一挑,旁邊的天一轉頭望去:

赤足走路的聲音靜靜傳來,一個在單衣上披著夾衣的老人,麵露一絲苦笑出現在眼前。

“咳,我說怎麼這麼吵,原來是你們啊。”

對於宅子主人的出現,雜鬼們全無絲毫畏懼,一個個神氣活現的笑著跟晴明打招呼:

“嗨,晴明!”

“你的相貌還是一點變化都沒變嘛!”

“偶爾也來我們這邊玩玩嘛!早晚要變成同類的,加深一下感情沒什麼壞處的!”

朝大放厥詞的雜鬼們歎息一聲,晴明在彰子身邊坐下。

“彰子大人,您的臉色不太好啊,這些家夥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了嗎?”

被晴明目光盯住的猿妖和獨角妖裝起了糊塗,晴明又將詢問的目光轉向朱雀和天一,遲疑了一下朱雀小心的回答道:

“……它們聽說藤壺中宮臥病在床,見駕的時間被推遲,所以多管閑事地過來報告。”

晴明會心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是那件事啊。

天文生昌親觀測到星象的異變,天文博士吉昌將其告知陰陽寮長,然後由陰陽寮長委托晴明重新占卜選定藤壺中宮入內見駕的日期――那是三月中旬的事了吧。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院子裏的梅花還在綻放。清雅的花香夾雜在風中徐徐吹來,要不是有客前來,晴明肯定會倚著書桌或者用手肘撐在木幾上悠然入夢了。

而現在,當時的梅花已經凋謝,枝頭上最後的幾朵殘花也快要落盡。這事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實際上晴明已經忘了這事。作為在家裏的陰陽師,他看起來很閑,其實要做的事堆得像山一樣,所以不可能一直記得已經做完了的工作。

一直沒有開口的彰子用苦悶的眼神望著晴明:

“晴明大人……”

“怎麼了?”

望著慈祥的眯著眼睛的晴明,彰子吐出自己的心事:

“藤壺中宮的病,是不是因為承擔了我的命運憂慮不安而造成的?”

“……”

晴明詫異的睜大了眼睛,兩個雜妖以及彰子身後的兩位神將也都為這意想不到的發言而感到驚訝。

彰子放在膝蓋上的兩手交握,白皙的手指變得更白,不住地顫抖著。

“本來,本來該是我進宮的。藤壺中宮……章子大人本來本來可以不用進宮的,平靜安穩的過她的生活。”

晴明無聲的讓她繼續說下去,他知道應該讓彰子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也許是因為我違背了我的命運,……所以,一切都壓在了作為替身的章子大人身上,好像是,作為一種代價一樣。”

自己現在是幸福的,可是卻讓別人成為了犧牲品,而那個人,還是與自己同年齡的,從未見過的異母姐妹。

以前小怪說,要是沒有這件事,孤苦無依的章子也隻有跟著少數幾個仆人寂寞地生活下去。雖然父親道長也不想這樣,但是關心她地程度肯定遠遠比不上對待正妻的孩子們。

入宮對於章子來說是件幸事――小怪說。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我想過,違背的命運是在哪裏補償呢?如果要用我的壽命的話還好,可是不是那樣……”

“彰子大人!”

晴明用重重的語調打短了彰子的話,彰子驚訝地抬起頭來。

雖然年過八十,老人的目光卻和年輕人一樣銳利,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晴明嚴肅地告訴沉默的彰子:

“即使隻是戲言,也請您不要再說剛才那樣的話!否則,為了救您而置生命危險不顧的我的孫子,他的心意將全部白費。”

“啊……”

昌浩的微笑在眼前一閃而過。隔著竹簾相見的那一天已經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樣遙遠。

自己這條命,已經不光是為了自己一個人而活了。

“可是……可是”

彰子再也說不出話來,用雙手捂住了臉。

那個從未謀麵的姐妹,做了自己替身的章子,她有沒有在怨恨自己?

鼻子酸酸的,彰子拚命咬牙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能哭,哭了就是逃避現實。

“請您冷靜,安心聽我說。章子大人的病絕對不是因為你的過錯。而且,原來該由您承擔的命運,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

“那是…什麼意思?”

“星象在變。原來的星圖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星圖所預示的命運也已經更換。用我的式占已經不能預測到章子大人和彰子大人兩人的未來了。”

彰子不可以入內的神諭正是晴明傳達的。

必須用與彰子的命運軌跡幾乎相疊的星宿的主人,讓她作為彰子的替身入宮。

藤原道長的女兒必須入主後宮,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但是,不可以是彰子,入宮的應該是出生下來便和彰子的星宿相疊的人。

在藤原道長說出章子的名字之前,晴明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這一切隻是他占星所得的結果。

“星宿現在開始以章子大人的命運為主軸了,您的星星不在北辰星的附近,今後您的沒有將和章子大人沒有任何關係。“

晴明一字一句地說給彰子聽,也露出靜靜地微笑:

“是不是會感到寂寞呢?”

今後,彰子便隻是章子了。

默默看著晴明的彰子,像是為了確認似的問:

“我的命運,是留在這裏嗎?”

“是的。”

“隱去藤原的姓氏,今後與家族不在有任何聯係地生活下去……”

“是嗎?”

壓在彰子心頭的重擔漸漸減輕。總覺得讓自己異母姐妹作為自己的替身進宮是自己一生的負疚,降臨到章子頭上的一切都本來是該由自己承擔的命運。

“那麼……”

“是的,這以後的一切都是章子大人自己的命運了,她將要走的是跟彰子大人原先的命運完全兩樣的道路。所以,請不要再為此自責了。”

章子得病絕對不是因為做了彰子的替身。

去年冬天,按照計劃該由彰子入住藤壺殿的前夜,晴明第一次見到了章子。她和彰子真的仿佛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連從小看著彰子長大的晴明也分辯不清。

但是因為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兩人的性格和思考方式也不一樣。章子比彰子更安靜順從,不會固執己見。但這不是說她隨波逐流,也不是逆來順受,而是自己明白現實,自己能夠想得開。

彰子之前不知道章子的存在,但是章子卻知道有個彰子。那是當然的事情。她是正妻之女,從出生起便被寄予成為皇後的願望長大的公主。

那一天,當父親命令章子明日進宮時,她的眼眸好像湖麵一樣寧靜清冰,那樣的眼神直到現在還鮮明地留在晴明的腦海裏。她默默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就好像之前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一樣。

晴明再一次注視現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少女,相同的容貌,卻比章子充滿生機和活力。章子或許是上天為了防止彰子有什麼意外而預備下的吧?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原可以靜靜地過完一生。這大概是昌浩出生時星圖發生的變化。

驚動神靈、改變星圖的天賦之才、那個唯一繼承了自己的血脈的孩子。

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彰子吐出一口氣低下頭去。

心裏稍微輕鬆了一些。可是,那會不會是自己想要逃離那種負疚感的心裏在起作用,在為自己找借口解釋呢?

看著彰子的心事,晴明寬慰她似的笑了。

“不用擔心。剛才接到大臣大人的命令,讓我去給藤壺中宮祈禱早日康複呢,我晴明將會盡全力去替她祈福!”

晴明的咒力有多靈驗,彰子比誰都明白,她自己都不記得受過他多少次幫助了。

“是啊”

點點頭,晴明向天一遞了個眼色。明白他的意思,天一無聲地站了起來,催促彰子說:

“好了,再不休息對身體可不好。早點歇息吧,公主。”

彰子順從的點點頭,站起身,對於身上披著的夾衣稍稍猶豫一下,為了不讓它掉在地上,便伸手把袖子套上穿上身。

“那麼,晚安。你們也是哦。”

彰子對晴明行了一禮,對雜妖們也不忘招呼一聲。

“哦,好好睡吧!”

“安詳地睡哦!”

“別亂講話。”

在猿妖腦袋上啪的敲了一記,晴明向彰子點頭回禮,之後彰子便返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晴明舒了口氣,一副疲憊的樣子。

藤壺中宮見駕日期推遲當然不是因為彰子的過錯,而且也不是因為章子的病。

猿妖和獨角妖相視一下點了點頭。

“那麼,晴明我們也回去了。”

“我們還會再來的啊!”

“到時候至少也給個點心招待招待!”

衝著越說越放肆的兩個雜妖,十二神將朱雀狠狠瞪了它們一眼。

“噢喲,好可怕”

“你的幾個式神,都好嚇人哪!”

“最嚇人的那四個雖然不在,但剩下幾個也好恐怖!”

晴明看著故意誇張地縮著脖子擠在一起地兩個雜妖苦笑著,歎息一聲說:

“其實心裏覺得嚇人的幾個都不在,過得很舒服吧?”

“啊哈哈哈,那是有點啦。那,孫子什麼時候回來啊?”

這話一問出口,不光是眼前兩個雜妖,圍牆外麵的小妖們全體都豎著耳朵等著晴明的回答。

看來那孫子還真是具有吸引這些小妖們的特質呢。

不知情的它們一個個眼睛放光地等著晴明的回答,卻不知道昌浩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還想著昌浩早點回來,好繼續跟他惡作劇。

“……嗯,快了吧。”

“真的啊。好哎好哎!趕緊告訴大夥去!”

兩個雜妖從原地蹦起,在空中一個翻身,徑身飛向外麵,消失在院牆後麵。

在外麵等著它量的雜妖們的氣息也悄然遠去。

“你的孫子還真是有招特別群體喜愛的特性呢!”朱雀感慨著。

晴明待要回應他,卻終於什麼都沒說。隻是搖了搖頭,放眼眺望著無垠的夜空。

他的眉頭帶著愁雲,低語一聲。

“……跟隨北辰的星星,變暗了啊。”

有神秘的黑影正潛入到中宮章子的身邊。不是針對藤原道長,而是直接針對章子的。

必須找出黑影的真實麵目,以保護章子。章子在後宮中的地位還沒有確立,如果她發生什麼意外必然影響到左大臣一家。

而最重要的是,即使是為了彰子,晴明也必須盡全力保護好章子。

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晴明忽然皺緊眉頭。

左胸腔裏,一種尖利的疼痛襲來。

“……”

右手按住胸口抑住呼吸,晴明踉蹌了一下。

“晴明大人!?”

“晴明!”

兩個神將失聲驚呼,晴明朝他們擺擺左手失意無妨,用手拭去額上滲出的冷汗,緩緩喘出口氣,

疼痛感一瞬間便過去了。

看著嚇得臉色都變了的兩位神將了,晴明微微苦笑一下,皺著眉說:

“……大概是勉強用離魂術鬧的……”

從去年夏天起,他便經常使用離魂之術將魂魄從體內分離出來,這對他已經年邁的身體是個沉重的負擔,除了他,在無第二個術士能夠驅動這個法術。

“您也上年紀了,別再勉強自己,我們的主人如果不能一直健在的話……”

天一心痛地看著晴明訴說著,一旁的朱雀則對於使得戀人這麼難過的晴明投去了譴責的目光。

晴明苦笑了一下。

“是啊……”

至少也得等到昌浩可以獨當一麵之後,否則即使死了也不能安心啊。

在心裏這麼歎息著,晴明抬頭望向西方的天空。

在那個方向上,有注定將要成為自己繼承人的幺孫,以及他的兄長,白色的小怪,還有其他的神將們。

“真的該早點回來,你們……”

第三章

出乎昌浩的意料,出發的日期一拖再拖。

早上,昌浩正想著是不是該收拾行李了,卻被長兄成親沉重地告知:

"非常遺憾地告訴你,因為報告書還沒有寫好,請做好後天或者大後天再出發的心裏準備"

說起來,這個哥哥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瑣碎的工作了。

想到這,昌浩無奈地帶著小怪還有太陰一同往村子走去。雖然身體已經康複,但體力還沒有完全恢複。如果不乘這時候好好鍛煉鍛煉,回去的路上可能會吃不消。

"成親真的能寫出來吧?"

太陰一臉懷疑。

昌浩苦著臉嘟噥著:

".....嗯.....大概沒問題……不寫出來就會不了家,我想他會替我們努力的..."

走在他腳邊的小怪眯起眼睛聳了聳肩。

南風吹拂,十二神將之水將玄武陰沉著臉。

雖然他外貌長的像個十多歲的孩子,但是神將的年齡是不可以從外形上來推測的,實際上他已經活了成百上千歲了。可惜他年邁的主人喜歡按照外形分配任務,這是自從投入他麾下起就不曾改變的癖好。

四月已經過半,進入初夏的出雲到處新葉萌發。

".....都過了一個月了,還沒有回音,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眉頭緊皺,玄武獨自嘀咕著。他現在所在的是負責管理這一帶事務的莊官野代的房屋。都成的貴族們都是用柏樹皮葺的屋頂,而在這裏則是用茅草葺的。

玄武煩悶地陷入沉默,這時一個比他高的多的身影無聲地顯現,黑色地長布在風中翻滾,褐色的頭發用金屬物束成一束掠過眼前。

"怎麼辦,再發出一次通知嗎?"

低沉而缺少音調起伏的聲音。

玄武抬起頭.和看著自己的黃褐色的眼眸對視。.

"也許確實該這樣做了。雖然晴明說過讓我們不要失禮,但是這樣過了太長時間了。"

"在太陰的風不管發生什麼都不關我們的責任,在這裏還是先用我的波流或者水鏡請示......"

玄武還沒說完,十二神將木將六合便靜靜點頭表示同意.在他胸前晃動著一顆紅色勾玉,仿佛是一塊凝固的火焰一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顆紅色勾玉似乎在變深,玄武眯起眼睛。

"難道那能反應六合的感情變化?"

玄武的自言自語散在風中,沒有被六合聽到,他正凝望著東北的山巒.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玄武,來了"

黑曜石的般的眼睛轉動,隻見在新葉萌動的樹叢間,出現了一個一般人無法看到的影子。

那是一隻足有5丈長的巨型蜥蜴。

"我是道反巫女派來的使者,跟我來吧。"

玄武和六合都歎了口氣。

按照晴明的命令, 一個月前他們向道反發送了式信通知,之後一直在等著對方的回複,卻遲遲沒有回音。

"你們可真夠悠哉啊,我們好歹也是以晴明的名義來的!"

對於對方回應如此之慢卻全無半點歉意,玄武感到有些不悅。

六合撫摩著他的腦袋,眨了下眼睛。

"對方怎麼說也是神,而晴明是人.我們是在人的麾下.所以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待遇都不應該表示不滿"

"話雖如此......"玄武瞥著嘴嘀咕著"總覺得難以接受...."

同伴的話讓六合輕眨了幾下眼睛,卻沒有再說話。

以使者的身份去一趟道反的聖域,去向巫女稍個信。

十二神將六合玄武接到他們的主人安倍晴明這樣的命令,是在騰蛇記憶恢複的當天晚上。

詳細情況是通過玄武結成的水境直接傳達的.晴明身邊有和玄武一樣同為水將的天後,通過兩人的兩麵水鏡成像便可以麵對麵直接對話。不過如果隻有一麵水鏡的話就不可以通話了。

懸在天空中的水鏡,映出晴明的影像。因為他之前已經從白虎那裏聽到太陰送回的情報,所以沒有直接詢問騰蛇怎麼樣了。

他隻說了簡短一句話:

紅蓮回來了啊?

之前的經過完全不提,隻是確認一下現在昌浩身邊的是"紅蓮"而不是"騰蛇"。大概對於晴明來說,知道這樣的事實便足夠了吧。

“嗯,回來了!”玄武六合這樣回答之後,他便點點頭,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的主要話題關於的是要向道反聖域裏的巫女傳達口信。

六合和玄武讓大蜥蜴稍等片刻,他們先回去找成親,這以後要和大家分頭行動了,必須跟成親說一聲。大蜥蜴不願意踏入人境,在森林裏等著。

此時,成親正在野代家的一間屋子裏寫著要提交給陰陽寮的報告書。

順利解決掉這裏發生異常事件之後,成親在山代鄉滯留了下來,對外的理由是為了保險起見,確認沒有未解決的問題。而實際上,等待昌浩的完全康複顯然也是理由之一。

野代重賴對降伏了妖異的兩位陰陽師的滯留表示歡迎,並且盡心招待他們。

“當然了,肯定也會有私心在裏麵,故意表現一下自己的誠意,好讓我在向大臣彙報的時候替他美言幾句,這就是人嘛,都想要表現好點。”

當成親用一副看的很透的樣子這麼嘀咕時,昌浩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對此,比他大了很多歲的哥哥微微一笑,衝他擠擠眼睛。

“世界就是這樣的。即使你想要一點布摻假地活下去,卻總是世道複雜。就算誠心誠意的背後藏著下意識的私心,那也沒什麼可以責備的。何況,我們也跟著占了光。”

成親直截了當地輕鬆說著,昌浩望著他的目光卻仍是複雜的,他的年紀,既不是一個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話的孩子,也不是個成熟到可以對這席話表示認同的大人。

“如果到了心機過重的程度就成問題了。但是如果隻是懂得人情世故善於處事,那再好不過。”看著依舊苦著臉皺著眉的昌浩,玄武下了這樣的結論。

而在一旁的小怪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說回來,以小怪形象出現的騰蛇自從銀冠碎裂之後,好像一下子變得沉默了很多。

玄武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不過現在他有必須要忙的事情,完成之後再想也不遲。

正麵對著書案寫著東西的成親,突然感覺到背後有神將的氣息出現。

“有什麼事,十二神將?找昌浩的話他現在在村子裏跟昭吉和彌助玩著呢!”

六合眨了一下眼睛,想說什麼,卻始終沒說。開口的是玄武:

“成親,這種我們隻找昌浩之類的怨言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被投以責難的目光,成親反而一臉的疑惑,一邊用手裏拿著的筆撓著頭,嘴巴扭成奇怪的形狀。

“呀呀,你會這麼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這下被瞪得更加厲害了,成親有些傷腦筋地放下筆說:

“是真的……爺爺的態度就不一樣,不是嗎?所以十二神將大概也是這樣的吧,這樣的話我也確實曾經跟昌親說過…”

這時候不光玄武,連六合都少見的想要開口說什麼。可是成親朝他們搖搖手接著說下去:

“可是我們也沒有笨到對自己的天賦沒有自知之明的地步。再怎麼煉,鐵終究不能變成金子。那個騰蛇隻認昌浩是爺爺的孫子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這下玄武和六合完全沉默了。這顯然是對成親這話的默認。本來就缺少豐富表情的六合臉上表情完全消失,連玄武的眼角也有一絲沉鬱在靜靜蔓延。

成親急忙解釋:

“等等,你們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跟昌親並沒有覺得悲觀什麼的。老實說,爺爺的後繼者的重擔,我們還不太願意背負啦”

雖然這麼說,但是如果昌浩不願意當陰陽師,他們兄弟二人大概也必定會為了成全他的心願全力以赴承擔起重任的吧?但是既然昌浩自己已經決定了要當陰陽師,那麼成親他們便決定脫身而退,隻在必要時幫弟弟一把。

“嗯,總之就是這樣的。種種情況重疊在一起的結果,使得我剛才說出那句話。那麼,昌浩現在在村子裏,如果對我說也行的話就說吧。”

感覺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玄武在心裏嘀咕。六合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也跟自己同樣感受吧。就性格而言,成親確實像是晴明的孫子。這一點可以打保票。

玄武歎了口氣,返回現實。

“我們接受晴明的命令,馬上要去道反了。回去的路上有太陰和勾陣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如果還不放心的話可以叫其他神將來。跟晴明說一聲馬上可以差遣過來。”

“哦,那沒有必要。要說有什麼擔心的話,無非是山賊夜盜之類,讓神將太陰一陣風刮跑就行了。”

如果不怕對方受傷,那確實是最便捷的一個方法。

“那好,走了, 六合!”

老氣橫秋地招呼六合一聲,玄武轉身而去。背後傳來成親的聲音:

“哦,對了,十二神將的玄武六合…”

“什麼事?”

成親一邊準備提筆繼續寫他的東西,一邊爽朗的笑著,對回過頭來的兩位神將說:

“你們兩位也要路上小心哪!”

六合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玄武則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鄭重回答:

“哦,謹記在心!”

太陽雖然還沒落下,風裏卻已經開始帶著寒意,遠遠望見昌浩帶著小怪回來的身影,坐在野代家屋頂上的勾陣似乎鬆了口氣。

“啊,回來啦。雖然明知道不會有什麼事,可是見不到他們回來總有點不放心哪,太陰”

望著昌浩他們漸漸走近的身影,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勾陣瞥了一旁的太陰一眼,局促地坐在那邊的太陰,一臉心虛的表情,嘴裏嘟嘟囔囔不知在說著什麼。

雖然是和昌浩他們一起出去的,可每次回來的時候卻都是她一個人先回來。

“有什麼要說的就清楚的說出來吧”

勾陣雖談不上生氣,但多少也有些責備她的意思。 這也不奇怪,本來勾陣沒隨同昌浩一起出去就是因為有變身為小怪的紅蓮和太陰在他左右。

太陰想要反駁什麼,卻又終於放棄,耷拉下肩膀說:

“….對不起,可是,還是有點……”

“不是已經變了很多嗎?”

“是沒有以前那麼可怕了,可是……跟失憶前的騰蛇相比,感覺還是有那麼點微妙的區別。怎麼形容呢,那種感覺?讓人難以接近?還是……”

太陰皺著眉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會兒,終於眼睛一亮:

“阿,對對,叫讓人‘坐立不安’!”

雖然從長相上看比虛歲已經十四歲地昌浩要小地多,太陰實際上已經活了上百、上千歲了。即使她地的性格跟外貌實在相稱,但事實終究是事實。

聽了同伴的辯解。勾陣眯起了雙眼。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她將手指放在嘴唇上沒有在開口。。

“咦?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回到院子裏的昌浩從下麵吃驚地看著屋頂的兩人。小怪也朝上麵望了一下,像是為了避免和太陰正視一樣,又很快轉過了眼睛。

“在等你們回來啊”

勾陣不緊不慢的回答。

昌浩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阿,真的?抱歉,我們走的慢了點…”

“嗯,別介意”

“嗬嗬,好”

昌浩輕鬆地笑笑,帶著小怪進屋去了。看著他們的身影,太陰終於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感到異樣:

“啊……”

“怎麼了?”

“騰蛇,一次都沒有再跳到昌浩的肩膀上”

勾陣靜靜地點了點頭

“……你也注意到? 這麼說來……”

昌浩肯定也注意到了吧

“後天就要上路了,你剛康複,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哦。”

小怪坐在地上舉著右前腳滔滔不絕的說著,昌浩一邊一一答應一邊苦笑:

“知道啦。小怪真是愛操心哪“

”嗯?沒到那個程度吧?“

小怪皺起眉,擠歪了額頂上花朵一樣的印記。昌浩忍不住伸手撫摸著它白色的腦袋。

“從很久以前起,小怪就是愛操心的脾氣了。”

多想叫小怪不要再這麼操心了,別再為以前的事煩惱,別再那樣責備自己,可是這些即使用語言表達出來,也傳達不出自己原本的心意吧。昌浩終於什麼都沒有說。恢複的記憶肯定成為了紅蓮深深的傷口,也許永遠都會在他心裏隱隱作痛吧。雖然為了避免這個,而施過遺忘的法術,可是沒有將恢複的記憶再一次封存起來,那是因為昌浩的任性了。

昌浩已經忘記了的疼痛一定被紅蓮當作自己的疼痛一樣痛著吧。

歎了口氣 ,昌浩將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那裏已經一點也不疼了。

真的已經不疼了,所以請不要再那樣自責。這話如果能說出口該有多好啊。

“好了,趕緊睡覺吧”

“知道了。小怪也好好休息噢。你的腳那麼小,回去的路上一定夠辛苦。啊,不過沒關係,累了還可以趴到我肩膀上來歇歇。”

“我才沒那麼懶,自己會走。”

“那,晚安”

鑽進當被子蓋的衣服下麵,昌浩輕輕歎了口氣

除了已經恢複的那些記憶,似乎還有些什麼沒想起來。那究竟是什麼呢?

要是能明白那個,小怪大概就會像以前那樣和自己親密無間了吧!

等昌浩睡下,小怪輕輕歎息一聲跳上了屋簷。

房間裏除了昌浩還有成親,成親對小怪的本相騰蛇終究有些畏懼,離他太近他肯定沒法睡好吧。

屋頂上已經有人在了。

“怎麼了?騰蛇”

勾陣坐在屋簷最高的地方漫不經心地問,

沒有看到太陰的人影。大概是發覺騰蛇過來,提前避開了吧。

“……沒什麼,照舊是被人嫌忌…”

輕輕聳了聳肩,小怪走到勾陣身邊坐下。一邊用後腳撓著脖子,一邊疲憊地眯起眼睛。

一手托著下巴撐在膝蓋上,勾陣用餘光注視著它。

“……六合和玄武去哪裏了?”

停下後腳的動作,小怪問勾陣道。

勾陣將目光投向東北方回答:

”去道反了。作為晴明的使者過的“

“哦,是嗎。”

答應一聲,小怪便沒有再說話。

四月的風帶著寒意吹過,撫動小怪白色的毛,長耳朵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鬱積在心裏的情感在它那晚霞色的眼睛裏隱約閃現。

感覺時間正緩緩流逝。

小怪的心裏還留有一段時間的空白。它能明確想起來的,隻有弑神之刃插入胸膛之前的事情,而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則像一團霧氣看不真切,唯一記得的隻有一雙悲傷的眼睛,望得自己心亂如麻。

就這麼沉默地坐了好久,小怪這樣開口,對著身邊的勾陣說:

“……昌浩‘看’不見,都是……”

低頭看著它的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微搖晃了一下。

“都是我害的啊。”

“———————……”

勾陣沉默著,伸出細細的手指輕輕敲著小怪的腦袋,原本一動不動的小怪偶然抬頭,突然眯起了眼睛。

晚霞色的眼睛,凝視著勾陣端正的額頭上一道還未完全消失的傷痕。

注意道小怪的視線看著那裏,,勾陣苦笑 著說:

“你真不愧是十二神將裏最強的。我要不是神將的話,這傷疤一輩子都消不掉了。”

不過即使是比人類恢複能力強的多的神將,過了將近一個月也沒有完全恢複。

魔怪張開嘴,喉嚨深處像是堵住什麼了一樣,硬硬的。

“……抱歉。”

短短一句道歉,卻出乎意料的低沉回響。

勾陣意外的瞪大眼睛,然後又苦笑一下眯起眼。

啊,真沒想到會變了這麼多。

“…值得表揚啊,真不像你的作風!”

小怪沒有說話,低下頭垂下尾巴。看著它痛苦的背影,勾陣說道

“我們約好的嘛。不管發生什麼也要阻止你……不過可不要再有下次了”

若是以前的騰蛇,肯定不會說那樣的話。他開始有了那樣的表情變化,開始變得會把感情傳達出來,這些都是從昌浩出生開始的

“……真的……很抱歉……”

小怪低著頭重複一聲抱歉,又眯起了眼睛。

“好痛”――有聲音傾訴著,久久不息地傾訴著

難以消除的疼痛,怎麼找都找不到治愈的方法

而比痛苦更深的,是懊惱的漩渦

我為什麼要回來?

我 究竟還能做什麼……

第四章

太陰的風,吹到了守護安倍宅一間房間內的十二式神白虎的身邊。

於是正在寫東西的睛明,身後響起了白虎粗而沉穩的聲音:

(睛明,玄武和六合終於向道反出發了……)

“是嗎?……等了很長時間了啊。”

(“自發過式信通知他們過了近一個月——)

隱身狀態的白虎嗖的顯出身形:

“大概道反的守護妖們的動作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遲緩吧。那之後他們不是過了一個半月才淨化完聖域嗎。”

白虎雖然比青龍六合稍微矮一點,但是卻是幾個人中間肌肉最結實體格最健壯的一個。睛明的房間裏放滿了裝書物卷軸之類的櫃子,顯得空間極小,為了不碰到東西,白虎盡量縮著身子。不過好像不是特別有效,他幹脆轉移陣地站到門外走廊上。

初夏的陽光照射著,庭院裏花開得正好。

“六合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成親他們再過一個月就該回到京城了吧。那就是說……”

白虎說到一半停住了,像是思考著什麼似的把手交叉抱在胸前。

“怎麼了?”

“哦,前幾天通過水鏡對話的時候,玄武不是有個請求的嗎?那個也有點太亂來了吧?”

睛明知道他在說什麼,停住手回頭看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苦笑:

“啊,好像是有點啊。不過就調節氣氛而言,玄武和太陰的對話簡直就是絕妙!”

“睛明,問題不在這個,你要是不狠狠說他一頓,那個瘋丫頭越發無法無天啦!最終倒黴的還是我啊!”

“哈哈哈,嗯,確實。”

睛明一邊忍俊不禁的笑著,以便把筆放在硯台盒上。

他剛寫完的,使一份祈禱時誦讀的祭文。

受到藤原道長正式委托,最近他將要去一趟土禦門殿,為藤壺女禦的康複進行祈禱。

藤壺中宮的入內見駕,日期從當初預定的四月上旬大大推後,該到了四月下旬。這時上月中旬受到陰陽寮長官委托的安倍睛明,重新占卜選定的日子。

“祈禱之前,我想跟中宮見一下麵。一個人住在土禦門殿,想必一定有不少憂心事吧。況且,我和中宮早已是熟人了呢。”

這是睛明的謊話。

他早就認識的是“彰子”而非“章子”,睛明和“章子”總共就隻見過一次,連話也沒好好說過一句。不過“章子”既然是中宮皇後,自然不能輕視,還是盡量見一見比較好。

“……我以前就在想,”

“嗯?”睛明回過頭去。

白虎灰暗的眼眸望著睛明。

“偷換公主雖然可以瞞過後宮的人,隻怕瞞不住親人哪!”

睛明一邊做著外出的準備,一邊點點頭:

“早晚要找個機會告訴倫子大人真相。她是親生母親,要是見麵時看出異樣就不好辦了。”

“那個藤原道長該想到這些才是。”

“但是根本就來不及考慮這些。但是彰子入宮的事情已經確定下來,不能告訴外界她因為受到詛咒的玷汙不再適合入宮了。”

白虎一臉感慨地看著睛明。老人家脫下家常的狩衣,換上出門穿的直衣。

白虎揚眉不解的問道:

“要出去嗎?”

“不是說要去土禦門殿嗎?”

“啊,是這樣。”

原來說是馬上就去啊。剛才說清楚嘛。

睛明瞥了他一眼,一邊把烏帽子戴正,一邊指示說:

“總之,我回來之前,保護這座宅院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別讓那些雜鬼再像上次那樣跑進來。”

前幾天是因為彰子的許可所以讓他們進來了,可是要是經常這樣就麻煩了。

本來這安倍宅就是守衛都城鬼門的要地。為了不讓不潔淨的東西闖入或者接近,設下了強韌的結界淨化著靈脈。

“可是,誰護衛你去?”

白虎待要站起身,睛明用手製止了他,然後用手指向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瞬時,像煙霧升起一眼出現了一個歪曲的影子,然後又消失了。

看清了那個影子,白虎重新坐好鬆了口氣。

“……啊,那就沒問題了。”

“是吧?”

睛明微微一笑,轉身走出門去。

白虎用餘光看到跟在老人身後的身影,那身影帶著不悅的神情,甩了甩束在腦後的深青色頭發。

〔應該先派個人去,叫他們派車來接你才對!〕

總是帶著怨氣的不悅聲音在晴明的耳內響起。

晴明跨出大門邊走邊用毫不介意的聲音悠然回答:

“為了美容和健康,我們應該盡量步行!況且我家又沒有牛車。”

出錢雇傭牛童來養牛,這樣的奢侈按安倍家的家境是不能被允許的。晴明需要入朝的時候,通常會從外麵請牛車來接他。

〔一大把年紀了還滿口胡言!〕

“嗬嗬,浪費可恥浪費可恥!今年起我的生活方針是儉樸、安靜、每天生龍活虎!”

〔笑話,老年人就該有老年人的樣子!〕

這麼好不客氣的台詞,算是關心還是嘲諷呢?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大概肯定會認為是後者吧。

晴明卻明白這當然是在關係自己,所以一點也沒有被這話影響了情緒。

在道反那個緊要關頭,因為神將勾陣阻撓了青龍的意願。回到京城後,青龍為此大為惱火。因此,在怒火平昔之前他不得不在異界呆著,以防周身四溢過於激昂的鬥氣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有下次,自己決不會饒過騰蛇的性命。

――-作為主人的自己,阻止了青龍實現多年前刻在心裏的誓言。老實說,也並非沒覺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

可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同族相殘。所以,真希望他能領會自己的心情。

“五月中旬紅蓮他們就該回來了吧”

聽了紅蓮二字,青龍放出的神氣一下子變得緊張冷峻,露骨的敵意似乎絲毫都沒有減少過。

晴明毫無其事地說下去:

“昌浩也是……等他們回來,是不是該稍微嚴厲地批評一下呢?”

害人操了那麼多心,還提出了過分地請求。

“嗯?”

〔別在說這種有口無心的話了。〕

青龍帶著怒氣的聲音震動著鼓膜,晴明睜大眼睛,忍不住在喉嚨裏發出笑聲:

“……真是,總是被被你輕易看破,真讓人頭疼,頭疼哪!”

晴明的表情沒有一絲頭疼的樣子,眼角彎彎帶著笑意。

“再不稍微鍛煉鍛煉不行啊,最近有些超負荷,所以我深切體會到必須要提高基礎體力!”

對此青龍的反駁不是言語,而是一聲無奈的、長長的歎息。

表情總是冷冷的,語言總是很粗暴,態度一直是帶刺的,這樣的青龍卻是十二神將中最關心晴明身體的。這一點晴明心裏明白。

當然也不是說別的神將不關心,隻是他指出得最瑣碎,並且也總是戳到痛處。

“最近好象變得有點愛嘮叨了呢”

嘴裏嘀咕一聲,晴明縮了縮肩膀。象這種突然變得安靜什麼都不說的時候是最可怕的了。

沒事,應該還沒事。

真是的,從年輕時起,說是統率十二員神將,其實好像也隻是讓他們在照顧自己而已。

晴明產生這樣的感覺也是切合實際的。

默默跟在徑直往前走的晴明身後,青龍煩悶地咂著嘴。自己再怎麼抱怨,晴明決定的事情是決不會因別人的意見而有所改變的。

也許為了心裏爽快幹脆什麼都不說隨他去比較好。可是要真的什麼都不管又可能卷進或者引起各種麻煩,甚至可能發展成性命攸關的大事。說起來,晴明的妻子若菜還在世,孩子們還沒出生的時候,在信州發生的那件事就是這樣的。

自己怎麼就選擇了這麼個男子做了主人的呢?

被這個時常縈繞在心頭的疑問糾纏,煩躁地皺著眉的青龍,突然警覺地環視著四周。

因為他是隱身的,所以沒有人看得見他。晴明也是往前繼續走了好幾步才意識到他的氣息遠了,這才緩緩停下來。

為了不引人注意,晴明也不回頭,隻是小聲詢問道:

“…怎麼了?“

稍稍過了一會兒,青龍回到:

〔…阿,大概是我的錯覺〕

“哦?”

晴明眯起眼睛環視四周,不過卻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的情況。

“…心裏作用吧。”

自從道反的事件之後,包括中宮見駕日期的推遲等種種事件難免讓人變得有些神經質。

“不能再在這裏消磨時間了,走了,宵藍”

警戒了一會兒的青龍,被主人催促著聳了聳肩。

某個房屋的屋頂上,有誰正注視著帶著隱身著的青龍走向土禦門殿的安倍晴明。

他巧妙地隱去了自己的氣息,讓神將也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隱著身目不轉睛地盯著晴明。

他的皮膚白的嚇人,眼睛細細的,雖然齊整卻微微吊起,嘴唇如屍蠟一般全無半點血色,漆黑得好像烏鴉羽毛般的長發披散著,每次身體轉動都發出沙沙的響聲,注視著晴明的雙眸是鉛灰色的。

“找到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散落在風裏。

是他。

是那個在出雲見到的孩子的親族。有比那個孩子更濃的血。

“雖然已經稀釋了很多,可仍然是不容置疑的狐狸的味道。”

混雜在人類血統中沉睡著的異形的血。流淌在那個瘦小的身體裏的人和妖的混血。蘊藏著沉睡著的異族的力量。

渾濁不清的聲音,從微微上吊的卻沒有血色的嘴唇裏迸出。

“...晶霞,你一定也注意到了那血液的味道了吧?然而,為了找到更濃的同族之血,跟我一樣,尋找味道追蹤而來了吧?一定是的。那麼...”

該怎麼下手呢?

老人前行的方向上矗立著一座龐大的宅院,隱藏在那裏的幽暗陰沉的氣息陰森逼人。男子忽然嗤嗤一笑,那看起來是個絕好的工具。

值得期待阿。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是個最佳的誘餌,這一次,長年尋找的那個獵物一定會自己送上門來。

“同族有難,自然不能見死不救,這就是你的宿業阿!”

男子冷笑著,這時候一聲銳利的嗬斥突然傳來:

“----男人…不,妖怪。在那上麵幹什麼?”

妖怪的目光像刀刃一樣四射,搜尋著愚蠢地向自己投來敵意的對方。

隻見那人獨自站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舊僧衣,手上拿著錫杖,頭戴一頂僧侶常戴的竹箔鬥笠。

“妖孽,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會放過你。”

竹箔鬥笠下麵的眼眸,含著陰冷的光。

“…哦,不會放過我?你打算怎麼做?”

錫杖往地上一敲,上麵的小圓環發出當啷當啷的聲音,那聲音奇妙地回蕩著,膨脹著,向四周擴張開去。

金環的聲音織成牢籠套住了妖怪,可那妖怪卻毫不在意地嗤嗤笑著。

“——-啊,這裏麵真舒服…有趣有趣,你心裏地仇恨,是向著住在那座宅院裏的人的吧?”

妖怪突然用手指向前方,吊起的眼睛敏銳地眯起。僧人一愣,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了嗤笑。

“哦?妖精,你還知道這個?”

“知道…不過,那個老人會礙你的事哦!”

僧人臉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恨意。

在屋頂上嘲笑般低著頭看著他的男子,忽然翩然降落在地麵上。

“喂,需要我借你一臂之力嗎?那老頭我正好有用。”

“什麼…?”

“你暗中布置在那所宅裏的法術,很容易就會被那老頭識破,那是…”

男子輕聲一笑,握住自己一綹頭發輕輕拽下,黑絲線一般的頭發在風中飄蕩著。

僧人警覺地擺好姿勢,男子看準一個空擋將頭發吹向他,僧人大驚,正要後退,卻動不了身,一根頭發纏住了錫杖上。

錫杖上的小環自己發出當啷的聲音,與此同時錫杖開始法力四射。

僧人瞠目結舌,解開纏在錫杖上的頭發,依附其上的妖力之深厚讓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你有什麼企圖?”

陰森的目光檢一樣射向男子,像是要穿透他一樣。男子卻像是很享受這目光中的寒意一樣,毫不在意地用書摸摸脖子,微微笑著:

“我不是說了嘛,我要那老人有用。而對你不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嗎?”

僧人凝視著男子――妖怪,然後又看看手中長長的那根頭發。

確實,有了這根頭發,自己的法力可以大幅提高。這樣,擺平那個礙事的安倍晴明也容易得多了吧。

藤原氏是由安倍一族保護著,隻有除去這個安倍晴明,安倍一族也就不足為俱了,那麼也就可以向藤原氏下手了。

為了摧毀藤原一族的話……

“……”

僧人眯起了雙眼。他大約正值壯年,精悍的麵容上刻滿憎恨,顴骨枯瘦高聳,臉色很不好。

終於僧人陰森一笑:

“…好吧!”

握住黑發的那瞬,僧人的錫杖發出詭異的當啷聲。

出安倍宅沿著土禦門大街直著往東,橫跨富小路和東京極大路而建的龐大的府邸,就是藤壺中宮的內裏皇居(置於宮城外皇居)土禦門殿。

土禦門殿裏住著的是藤壺中宮和侍奉她的女官,仆人,衙役等。

道長的正妻倫子住在東三條殿,所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不會過來。本來這個時代的貴族女子就很少出門。

可是土禦門殿附近的鷹司殿是倫子是所有的府邸,倫子偶爾也會去那座宅子看看。順便的,也會拜訪土禦門殿,請求與中宮見麵並得到允許的吧?必須在這樣的事態發生之前想好措施。

站在土禦門殿大門前,晴明突然感覺什麼冷颼颼的東西掃過背後。

“…什麼東西?”

可是這隻是一瞬間的氏,之後便沒有再感覺到任何異常。大概是錯覺吧?

晴明莊重地穿過土禦門殿雄偉的大門,門口的衛士卻驚訝地攔住這個連隨從都沒有一個地清瘦地老人,不讓他往裏走。

“連預先通知都沒有就往裏闖,真是失禮之至!你究竟是什麼人?”

“是左大臣派我來的,必須要證文才行啊”

晴明撓著頭嘀咕著,一臉為難的樣子。一旁隱身的青龍眯起眼睛像是想說什麼似的。晴明對此視而不見,隻管請求衛士幫他通報一下。

“請告訴家司大人,就說陰陽師安倍晴明來了。”

帶著一臉懷疑的表情,衛士中的一人進了宅子裏去通報家司。晴明目送他的背影。

晴明的表情看起來很悠閑,實際上卻在仔細觀察著整座府邸。

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難得北辰星周圍的某顆星變暗,跟章子的病沒有直接聯係?

“…可是…”

可是星星變暗了。直接看到這個變化的是晴明之孫,吉昌之子昌親。

昌親的觀察能力大概在安倍氏族中也算是相當銳利的吧。雖然在靈力上遠不及弟弟昌浩,天分上也比成親稍微差一點。但是卻有著足以彌補自身缺陷的頭腦和判斷力。

天文博士的吉昌也馬上判斷此事非同小可。所以藤壺中宮入宮一事被取消了。

突然,一陣細微到隻有晴明一人能夠察覺的風輕輕掠過。

眨眼間,他的身邊又降下一個神將的氣息。

稍稍皺著眉,晴明小聲問道

“…天後,怎麼了?”

[有不好的預感,所以趕來了]

[晴明有我護衛,能有什麼事?]

隱身著的青龍冷冷地插嘴,天後有些為難地聽著

[不是這樣的…要是讓你覺得不爽,我道歉]

[老是道歉!]

[……]

這是在晴明背後展開地對話,晴明雖然看不到,卻很容易想象得到他兩此刻的表情。

晴明撓著腦門,輕聲說

“…宵藍啊,你也得學學怎麼溫柔說話才行啊”

微微轉過頭瞥一下後麵,隻見天後耷拉著腦袋,而青龍則抱著胳膊,忿忿地迷著眼睛,就好像青龍在欺負天後一樣。要是勾陣在這裏,肯定要一言不發地瞪著青龍了。勾陣和天後看上去年齡相仿,所以比跟別人要關係親密得多。

不過青龍雖然擺出了慣常的一副臭臉,卻沒有硬要天後回去,大概也不是真生氣吧。

“真是的……”

晴明歎息一聲,這時候,慌得臉色都變了的家司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哎呀,晴明大人!您要是通知一聲,我們就去接您了。怎麼能勞駕您大駕親自走來呢?你們這些家夥,這位是深受左大臣器重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啊。就算沒見過,名字總該知道吧!”

訓斥著門口的衛士,慌慌張張把晴明請進門的這個家司,看起來大約和吉昌一般年紀。

“衛士門隻是忠於職守而已。請家司大人不要責備他們!是我晴明連個隨從也不帶,就這麼隨隨便便徒步走來的不好。”

[就是!]

[青龍!]

對於青龍好不客氣的發言,天後表示責怪。因為家司在前麵引路,所以晴明沒法回頭看他倆的表情。真是遺憾啊。

“中宮大人現在還病在床上…進宮日期定在四月下旬,要是能在那之前康複就好了,左大臣大人勢力雖然大,但後宮終究是女人的天下。我們這種人是沒法想象的…晴明大人偶爾會進宮,宮裏究竟是什麼樣的啊?”

土禦門殿的家司是道長的部下,身份屬於較低的受領階層,不夠進入內宮的等級。對於他而言皇帝所住的內宮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雲上世界了。

“嗯…建築物本身和大臣大人所住的東三條殿呀土禦門殿並沒有很大的差別。不過更華貴更光輝燦爛,就像住在裏麵的人們的性格一樣。”

家司很興奮地點了點頭。

“是嘛?……一定是體現出了天皇周圍後妃們的性格,那一定是又優雅又美麗的景象啊。中宮大人很快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了。真是令人期待啊。”

又優雅又美麗的景象。

確實,看起來是那樣。

從身後的氣息便可以判斷出身後隱形著的青龍天後一臉對此無話可說的表情。他們作為晴明的護衛,已經多次踏入那個即使是稱作魔窟也不過分的地方了。

“…是啊”

那就這樣吧,世界上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被憧憬的東西還是在被憧憬的時候最美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家司是幸福的。

要是知道了後宮裏各個後妃所屬的女官們之間激烈而陰險的爭鬥,聽到了時不時帶著火藥味的對話,他就一定不會在有這樣的心情了吧。

藤壺中宮此刻正抱病躺在寢殿東側的一張垂著帳子的寢榻上。

圍繞寢殿的走廊和廂房都用板門隔著,以擋住四月裏仍有些寒意的風,可是白天整天這麼當著,殿內一定是昏暗而陰沉的吧,這樣對病人的身體是否不太好呢?

“這一側的板門上懸窗開著,請跟我來。”

的確,東側的格欞上懸窗是向上吊起的,下麵垂著的簾子在風中飄蕩,隱約可以看到裏麵的寢榻。因為是白天,有三麵的帳子是卷起的,隻用屏風遮擋住視線。

從屏風的縫隙,可以看到披在發匣上的富有光澤的黑發長發。

晴明想到了彰子的頭發,她的頭發也是烏黑潤澤,長度超過了她自己的身高。不過自從來到安倍宅之後,她的頭發變短了,不再能拖到地上了。

晴明注意到以後曾驚訝地詢問過她,這個曾經是大貴族家公主的少女笑著回答道,是因為幫著做家務時太礙事,所以讓天一玄武幫忙剪掉了些。

“他們替我剪得很齊,所以我想應該不算難看吧。”

說這話時,彰子把頭發攏到後麵,像是確認一樣用梳子梳理著,目光淡定而平靜。

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這個本該連頭發都由專署的女官來梳理的少女,告白了過去的一切,開始學習新的生活方式。

晴明在走廊上坐好。觀察著簾子後麵的橫躺著的中宮的情況。

這個少女承擔了彰子的命運,走向了未知的未來。或許是因為她要走的路還沒有確定下來,晴明的占卜顯示不出明確的結論。

“家司大人,很抱歉,可否稍微離遠一些?”

“哈?…這…但是…”

“我需要稍微用點法術探查一下中宮大人的病情,所以需要全神貫注。身邊有人總是有點容易分心…”

“啊,是這樣啊。”

家司恍然大悟一樣點點頭。雖說是初次見麵,但這終究是大名鼎鼎的絕代陰陽師安倍晴明,他的話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那麼我先退下了,寢榻旁邊有中宮大人的幾名侍女,有事您盡管吩咐她們。”

“多謝。”

目送著家司離開去做他原來的工作,晴明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

“…有侍女在啊…”

一定是道長千挑萬選出來的兼具知性與教養的侍女們吧。她們自然也把章子當成了彰子。

不過下人不可能對中宮直呼其名。她是皇後,身份高的多。如果膽敢直呼其名,一定會被處以不敬之罪,受到降級,流放甚至極刑。

晴明當然沒有冒這種風險的打算,恭恭敬敬開口說道

“…中宮大人,是我,晴明”

以前見彰子的時候,晴明也是這樣穩重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屏風後麵有微微的喘息聲,稍隔幾秒,纖細的聲音傳來:

“…阿…晴明大人…”

晴明輕輕低頭行禮,旁邊隱身著的青龍和天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聽到過這嗓音,不,是和這嗓音幾乎完全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的嗓音。

[沒想到這麼相似…]

天後驚訝地感歎一聲,青龍則好像已經驚得張口結舌,晴明眼角的皺紋皺得更深了。

“久疏問候,聽說中宮大人身染疾病,令尊托我為中宮大人祈禱,所以……”

屏障的後麵,中宮似乎輕輕喘了口氣

“…父親大人阿?…大家,都還好嗎?”

晴明眯起眼睛。明白了中宮話裏的真正含義,他這樣回答道:

“…嗯——-令尊賜給我家的花兒也很好”

“是嘛…”

中宮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喘得厲害。晴明知道看來即使是這麼短時間的會話,對她的病也是極消耗精力的。

“我將改日前來為您祈禱康複。有晴明在,您什麼也不用擔心。”

感覺屏風後麵的少女微微露出了笑容。

這時候,一個侍女膝行道晴明的麵前,悄悄給他遞了格眼色。

晴明明白這是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打擾中宮了。

輕輕點頭,晴明向中宮行禮告別,確實,不能打擾病人太久。

晴明正要起身,耳畔突然又傳來自己所熟悉的,不過卻是發自另一個人口中的聲音:

“晴明大人…”

喘息一下,藤壺中宮靜靜地對晴明說道。

“謝謝您——為了我…”

在別人聽來,不過是禮節性地一句謝詞。可是在晴明聽來,這句話卻無比沉重和哀傷,在他的心裏久久回蕩不息。。

晴明向她行了更深的一禮,離開了東側的廂房。

穿過門,走在長廊上,晴明疲憊地吐出一口氣。

改變了命運的彰子,和,同樣改變了命運的章子。

因為寄住在安倍府,所以對於晴明來說,彰子更為重要一點。但是,守護章子也是他的餘生必須盡到的責任。

“…不過,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

明顯感覺到背後投射來的飽含怒火的淩厲的目光,晴明苦笑了一下。

稍微一說這樣的話,十二神將馬上就會又這麼激烈的反應,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的呢?

十二神將聚集在自己的麾下,已經將近60年了。

晴明想起了很久以前,當年的青龍,比現在更愛挑剔。更不會好好說話。相比之下,現在的青龍已經好相處多了。

——-我說,你久非得老是擺著那麼一張冷臉嗎?久不能別讓人來看見你眉間一個“川”字嗎?

半無奈地對青龍說這話的時候,晴明正是現在使用離魂術時出現地那般風華正茂。

而聽到這話的青龍隻是帶著不高興的臉色瞥了晴明一眼,一言不發地轉過了臉。

——唉,你啊…

眯著眼看著青龍的晴明,無奈地歎息一聲,微微笑著。

——那麼,十二神將之木將青龍,我賜給你一個名字吧

年輕的晴明便擅長驅使言靈。愛挑剔的神將們是屬於森羅萬象地冥冥中地一員。那麼言靈對其也能起到作用吧。

神將中,得到自己賜予言靈之名地,青龍是第二個。

很快第一個得到賜名的神將就要回來了。一定,帶著複雜的情感,難以理解的思緒,以及,不知所措的眼神吧,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

突然,晴明停下了腳步。

[晴明?]

青龍詫異地詢問聲穿過耳膜。

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在背上掃過。

是什麼,是誰,不清楚。

可是,肯定有什麼正看著自己。

用陰冷灰暗的目光,像是要射穿自己一般地凝視著。

那張嘴扭曲成笑地÷的樣子。

刹那間,有什麼從身體裏向上升騰而起,直穿心髒,彌散到全身。

“啊…”

腦海裏白色的閃光灼燒著視網膜,晴明踉蹌幾下。

[晴明大人?!]

天後驚恐的呼喊在耳內激蕩。

拚命地想要保持平衡,卻結於站立不穩單膝跪下。

在胸腔內,灼燒感火辣辣的。

[晴明!]

青龍現出真身,神色大變。

“…小聲點”

晴明臉色蒼白,說完這幾個字,深呼吸一口,吸進的空氣卻劇烈地刺痛了肺部,胸腔的灼燒感更加強烈。

呼吸困難。

[晴明大人,振作點!]

晴明朝悲喊著的天後微微笑了一下。

抱歉,讓你露出這樣的表情。。。

“…天後…”

想要說不要緊,晴明卻徑直倒了下去。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天後,讓開!”

推開天後,青龍把主人背在肩膀上。不由得吃了一驚,什麼時候起,主人變得這麼輕了?

咂了咂嘴,正要翻身回去,青龍的耳邊響起了嚴肅的聲音。

[要是晴明突然不見了蹤影,會傳出這裏有異形或者妖孽害人的謠言,還是把他放在這裏,等人過來吧。]

“…天空…咳!…”

青龍怒氣翻騰,緊緊咬著嘴唇。

天後用顫抖的眼神看著他。

“青龍,照他說得去做吧,不然…”

“切!”

作為統管十二神將的天空,極少從異界出來的。現在也不是隱形來到這裏,而是隻向他們傳音說話而已。

可是他說的是正確的。如果晴明就這麼突然消失了,一定鬧的滿城風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