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指示光之方向(2 / 3)

青龍壓抑著怒氣,將晴明放在冰冷的地板上。晴明臉上刻著的道道皺紋,讓他痛苦的意識到晴明的衰老。

之前忘記了人類的生命,跟神將們比起來,有多麼短暫和脆弱。

不,不是忘記,是自己刻意不去想而已。

“……啊?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您怎麼了?”

路過的家司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晴明,大驚失色地跑過來。聽到他地呼喊,又跑過來幾個侍女和雜役。

“青龍,交給這些人們吧,我們隻有…”

隻有跟在他身邊而已。

天後懊惱地咬著牙,要是天一在,還能施法稍微減輕主人的痛苦。而自己和青龍卻都沒有那樣地本事。

即使是身為十二神將,卻原來也是這麼地無力地存在啊。

看著家司他們慌慌張張把晴明送進屋裏,青龍突然轉動視線。

視線落在西側的圍牆上,青龍縱身而去。

“青龍?”

慌忙追趕而來的天後,向單膝跪在院牆上察看四周的青龍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

青龍一邊謹慎地看著四周,一邊壓低了聲音

“…有一個暗色的影子潛伏著…”

第五章

昏迷不星的晴明,被土禦門殿的役人們送回了安倍府。

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

睜開眼睛,最先看見的,是滿眼擔心地望著自己的妻子

凝視著自己的若菜雙眸裏淚光閃動,鬆了口氣似的用手捂住嘴,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說好了不會讓我流淚的,是吧?”

是啊,可是,自己沒有做到——————-

晃眼一般地眯起眼睛,晴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迷迷糊糊間,坐在他身邊的少女輕輕開口道

“晴明大人,認出來了嗎,是我?”

晴明被她喚回到現實中,眨了好幾下眼睛,辨認著床邊坐著的少女

然後輕輕呼出一口氣,和藹地對她笑著點了點頭

“...嗯,彰子大人”

聽到這,彰子帶著放心的表情長出了一口氣

再看看周圍,一臉擔心的吉昌和十二神將中幾人的麵孔映入眼簾

兒子的眼角帶著掩飾不住的憔悴

“父親大人,您已經上了年紀了,以後請不要這樣一個人出去了”

“別把我當老人看,我還精神著呢”

[開什麼玩笑, 年紀一大把了]

發出這冰冷的聲音的,是靠在牆上,兩手抱在胸前低著頭看著晴明的青龍

這一次好像是真的氣得利害

朝滿臉凶氣的青龍苦笑一下,晴明用肘部支撐身體想要坐起來,卻被彰子和吉昌攔住了。

“不行,您得繼續躺著。”

“您暈倒就是因為過於勞累了啊?父親大人!”

被兩人同時喝止,而且還有天後,天一,朱雀,白虎一係列的神將無聲的責備,晴明無可奈何地躺下了,這時候青龍投向他的目光近乎殺氣了。

那個是擔心的一種表示啊…大概。

“抱歉了啊…大概累了吧…給土禦門殿的家司大人添麻煩了。”

看著總算表現地像一個病人一點的父親,吉昌鬆了口氣,點點頭說:

“嗯...大概是我們太依賴父親大人了吧”

“哦,是啊,說起來我早就不是陰陽寮地役人了,還像這樣有點什麼事情都來找我是有點招架不住啊。”

“...不過能這樣很有精神地動嘴皮子,看來是沒什麼大礙了。好好靜養幾天,以後還請繼續多多照顧。”

“有你這樣地兒子嗎?剝削年邁地親生父親做勞動力!多麼冷酷無情啊!”

“不管怎麼說,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晴明和吉昌的父子單挑,在一旁觀戰的彰子聽得目瞪口呆。

以前也見過晴明和昌浩的祖孫對決,看起來,晴明吉昌的父子口水戰比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阿

晴明蘇醒之前,吉昌就坐在晴明的床邊,臉色蒼白得讓旁邊的人看了都擔心。本來露樹也守在這裏,因為心疼看護病人徹夜未眠的妻子,吉昌換她去休息了。

昨天,從土禦門殿的使者那裏聽到消息,吉昌當即向陰陽寮的長官告假回到家中。隨後聽說了消息的兄長吉平也匆匆趕來,彰子便躲到了昌浩的房間。好在晴明的房間是離昌浩房間最遠的一間。趕來看望父親的吉平沒有去昌浩的房間,夜半過後,暫且先回自己家了。彰子這才得以守在晴明身邊,跟露樹兩個人一起守了一夜。

“就是因為盡依賴我,所以後輩們才遲遲不能成才,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天文博士”

“就因為史上罕見的藏人所陰陽師大人還健在,所以要成長的苗子放慢了成長的速度!”

吉昌滿不在乎的回答,昨晚他已經向陰陽寮請好了今天一天的假。

皇親貴族們眾人依賴的大陰陽師病倒的消息似乎震動了整個京城,據早上來探望祖父的昌親說,走到哪裏都有人向他詢問晴明的情況。

但是,在吉昌看來,貴族們有什麼想法他不管,晴明是他摯愛的父親,地位不比這更重也不比這更輕。

“總之,您倒在土禦門殿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請老老實實躺著養病,我要去跟大臣大人報告情況去了。”

“老躺著很無聊的…”

“依兒子愚見,您要是不聽忠告非要起床的話,那邊的十二神將青龍殿下隻怕就要爆發了!”

“晤……”

伸出手掌向青龍一擺,吉昌嚴肅地正告晴明,這下晴明隻有投降。事實上,青龍青色地眼眸已經在射出冰刃一般地寒光了。

不光他一個,其他神將也明顯地在用視線責備著晴明,連彰子的神情也跟他們一樣。

晴明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表示放棄。

看著晴明乖乖地合上眼睛,吉昌將剩下的事情托付給十二神將們,走出了房間。

在離房間稍遠的地方站在,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太好了…”

一手貼在額頭上,一邊低聲喃喃著。

晴明已經算是高齡了。這一次萬幸能夠醒過來,若有下次呢?光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吉昌沒有關於母親的印象。小時候曾經央求扮演母親職責的天後,用水鏡映照出母親的樣子給自己看過。水鏡裏出現的是天後曾經親眼見到的母親的容貌,依在父親身邊的母親並不算特別漂亮的女子,但是卻有著溫柔親切的笑容。

因為沒有關於母親的印象,所以更加珍惜父親。和他同齡的人很少有父母健在,在這個時代晴明算是相當的高壽了,所以即使哪天有什麼萬一也不為奇怪。

雖說早已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可是到真有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是會有天塌地陷一樣地感覺。

“…吉昌大人…”

略有些遲疑的聲音讓吉昌詫異地回過頭去,隻見彰子正關切地抬頭看著自己。

“彰子大人…抱歉,家裏搞得一團糟。”

“沒有,晴明大人有天一他們照看,您早點歇息吧,昨晚不是一晚沒睡嗎?”

“我不要緊。到是彰子大人,因為吉平兄和昌親的來訪,讓您很不方便吧…”

彰子搖搖頭

“沒有關係。好在晴明大人看上去沒有什麼大礙,放心多了.”

她也擔了不少心呢,看著如釋重負的彰子,吉昌溫和地笑笑

“不要緊,他好歹也是狐狸的兒子,不會那麼容易有事的。”

大概,比誰都更希望想信這句話的,就是吉昌自己吧?

吉昌和彰子出去之後,晴明睜開眼直起身來。

青龍無聲地向他投以責備的目光,晴明卻對此故意視而不見。天後白虎都用跟青龍同樣的目光看著他,最終拗不過他的朱雀給他拿了個靠墊。

“…青龍,天後。我倒下的時候,你們察覺到什麼了嗎?”

兩個人的神色一下變得嚴峻起來。天後回頭望望青龍。

身材挺拔的青龍站在原地,青色的雙眸閃著銳利的光:

“有一個暗色的影子。”

簡短的回答一聲,青龍眯起眼睛:

“你不是簡單的生病,晴明,你自己心裏有數嗎?”

之前沒有聽到過這個情況的神將們,紛紛驚愕地看著青龍。

“怎麼回事?”

“你是說這是向晴明宣戰的術士或是妖怪幹地嗎?”

白虎朱雀依次開口。回答的是晴明。

“晤…究竟是什麼我也不清楚,隻覺得有誰的視線射了過來。然後…”

晴明用手貼在胸口

撞擊感從自己體內產生,貫穿了心髒,驚濤駭浪般席卷了全身。

突然間,那個初春的夜晚回蕩在夜幕裏凝重的聲音,重新在耳邊響起――

---快了

不同與人類的神,或許已經預見到這些

可是,做為人,他甚至不能知道這些預測究竟有幾分正確。

一個多月沒見到麵的小孫子的臉,在腦海裏浮現。真想聽到那久違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啊。

遙遠的河畔有人正等著自己,他知道,也知道得盡快去了,可是這邊,他還想多呆呆。

“…晴明”

一直沒有開口的青龍,吐出冷冷的話語:

“不管是什麼原因,你的體力已近極限。不要告訴我你自己沒有這個自覺!”

屋裏一片寂靜。青龍所說的是十二神將全體共有的感覺。而晴明自己也感覺到了。

他所使用的離魂術消耗了太多的咒力和生命力。如果隻是偶爾用一兩次的話還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他使用這法術太過頻繁了。可以毫不誇張的說,他以年輕時的姿態出現時所擁有的強大的靈力,是以他的生命力為代價換來的。

晴明是十二神將的主人。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主人縮短自己的壽命。

“以後不要再為那個孫子使用法術了!”

甩下這句話,青龍便一下子消失了。大概是有話要對留在異界的同胞們說,回異界了吧。

在場的其他幾個神將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吧。可是卻知道這是與主人的意願相矛盾的,尊重主人的意願的他們不知如何開口。

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的,是老人清朗的笑聲:

“…真是的,一把老骨頭了還不讓我想幹什麼幹什麼,真是死腦筋!”

一臉為難地閉上眼睛,一手貼在額頭上

不知為什麼,鼻子酸酸的,眼角那麼的熱…

夜幕。如同黑漆塗抹過一般

風比起初春時候略添了幾分暖意,吹拂著她的臉頰

感覺到有什麼在風裏降落,閉目端坐在船形岩上的貴船祭神高龍神睜開了眼睛

一個纖瘦的身影出現在她坐的岩石前

高龍神睜大了眼睛,認出了眼前的身影

“你是…晶霞…!”

晶霞似乎很滿意自己讓神吃了一驚。微笑著翻身飛上天空。在空中盤腿而坐,雪白的手腕交叉抱在胸前,身上隻穿著很薄的衣裳,左手腕和足腕上帶著古樸的銀鐲,脖子上也掛著一串剔透的飾物,最大的那枚玉石帶著淺淺的藍色裝點在她的胸前。

長過腰際的銀色頭發在風中飄舞,青灰色的雙眼正視著高龍神

“---我有一個請求”

端正的麵容上帶著微笑,晶霞用柔和而鄭重的聲音接著說下去

“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請你不要插手”

出乎意料的請求,讓以手托腮做洗耳恭聽狀的高淤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好過,弄出點讓我吃驚的事情最好不過”

“…這麼多年你還是這性子呢”

高淤期待地一笑,又詫異地側著頭問

“這麼多年你在全國轉悠,往我這邊卻是一步都沒轉過,這次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晶霞的表情變得憂慮。沉默了一會,垂下眼瞼,青灰色的眼睛望著遠方

“…很多,麻煩的事情要發生了”

“要?你是說還沒發生?”

“雖然還隻是我的推測,但是…”

攤開手,聳了聳肩膀,她歎了口氣

“花了那麼多心思,好不容易把那家夥的視線從京城引開的…”

望著延綿在山腳下的都城,她眯起了眼睛

“…這座城裏有我的同族,那家夥好像發現了這一點”

高淤若有所思地看著舊友

“同族…”

“嗯,把他們卷進來實在非我本意,可惜那家夥才不會考慮這一點”

而且

“隻要能逼我現身,那家夥肯定會不擇手段。他在出雲發現了族人的後裔。肯定會順著線索找到京城來,真是麻煩哪”

“這麼說之前的心思算是白費了?”

“看起來你好像很期待的嘛,高淤。真想讓你也分擔一般苦勞啊”

“謝謝,免了吧。還是在旁邊看著最有意思”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也就是來和你打個招呼。不然又該生氣了”

友人無奈的話語讓高淤低聲笑了笑。突然改變了話題

“京城裏,有個很有意思的人”

晶霞看著她,不等她作出別的反應,高淤便眯起眼睛接著說了下去

“有意思到了讓我允許他稱呼我為高淤的,一個孩子”

“哦?那就難得了”

神族以外的得到允許稱呼高龍神為高淤的,之前一直隻有晶霞一個

“現在還遠在西部的出雲,再有一個月就該回來了…你不想見見嗎?”

“如果有緣,不需要你安排也會見到的,按我的想法…”

浮在空中站起身,晶霞淒然一笑。

“不管怎麼說,也想見見他,那可是被你誇為‘有意思’的孩子,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力量…”

“哦,這也有道理”

似是對老友的話深以為然,高淤朗聲而笑。

第六章

代替臥病的晴明,由安倍吉昌進行了祈禱藤壺中宮早日康複的法事,在此功效下,中宮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在比預定時間推遲甚多的四月下旬入宮了。

然而,中宮的病並未完全康複,並且時常臥病不起,於五月上旬又退回了土禦門殿靜養。

“天一”

正在打掃著昌浩房房屋的彰子,回頭看著身邊給她幫忙的神將

“嗯?”

“昨天聽說章子大人大約十天前退回了土禦門殿,是真的麼?”

彰子的臉色很認真。

天一眨了眨眼睛,小心地盡量選擇能讓她寬心的措詞,安靜地回答道。

“確實是有這樣的傳言,說她的病比較嚴重,幾乎天天都臥床不起。”

“是嗎?”

彰子帶著沉重的臉色歎了口氣。

天一略帶詫異地望著她

“不過,公主這話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哦,雜妖他們那裏啊。最近每天晚上都到圍牆外麵來。”

“…………是嘛。”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家夥們確實是麻煩。得早些想個對策才是。

天一一副思慮的表情,彰子抬頭看著她,突然注意到原來天一和晴明他們差不多高呢。

可能是因為跟她時常在一起的朱雀個子太高,所以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原來天一的個子比一般女孩要高得多。說起來,勾陣比她更高。六合則比勾陣還要高好一截。抬頭看他的時候脖子都要仰酸了。玄武和太陰比彰子個子要矮,那是因為他們總是以孩子的樣子出現吧。

十二神將既然叫“神將”,那就是神的眷屬,所以基本上個子都那麼高吧。

一邊漫無邊際地遐想著,彰子繼續開始了打掃。

每一天,彰子都要打開昌浩的房間的門窗通風,掃出房間裏的灰塵,用幹布擦淨地板。昌浩房間裏雜亂地推放著很多書,掃除的時候,彰子就順便替他分類放好。有些書名太難不認識,彰子便請教神將或者晴明,現在已經收拾地很有條理了。

昌浩藏起來的衣服,在進入五月前都縫補好了。現在正瞞著露樹每次偷偷拿幾件洗淨。

“……這個做完以後,再做什麼呢?……”

要是在做完之前昌浩就能回來,那該有多好。

久違了的羅城門,比印象中的更加飽經風霜。

當然這其實隻是昌浩記憶不夠清晰而已了,隻是一兩個月的時間,不可能有太大變化的。

可是,差一點,自己就真的再也不能見到這座城門,再不能從這城門底下穿過了。

“啊——回來啦”

在感慨萬千喃喃自語著的昌浩身邊,成親一邊活動著頸部關節,一邊發出感歎:

“我回來了,我的家。”

“兄長,現在還不能回家”

對於弟弟的提醒,成親露出滿心不樂意的神情。

“唉?我想先回去的阿。家裏的大兒子、小兒子、女兒、嶽父、嶽母、嚇人奴婢大家都翹首以盼等著我回去啊”

“……疏忽了吧,把嫂子漏了吧?”

“那是你的錯覺啦”

幹淨利落地否認事實,成親撇了撇嘴。

“她當然在等著我啦,沒必要一一羅列出來。”

成親一個人嘟噥一句,遺憾的是沒有傳到昌浩的耳朵裏。

昌浩一邊歎了口氣,一邊低頭看著腳邊。

“終於回來了呢 ,小怪”

在自己腳邊拖拖遝遝走著的小怪,抬起頭眯起了眼睛。

“是啊,回到京城了呢……”

回到了晴明所在的京城。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詢問。都是自己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可是從哪裏問起好呢?發生太多的事情,自己心裏還是一片混亂。

缺失的記憶,以及模糊的記憶。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不可以知道的事情,以及,必須領悟到的事情。

晚霞色的眼睛流露出複雜的感情,微微顫動著望著昌浩。

這是小怪恢複記憶之後便常常會有的眼神。在昌浩的胸中,感情的漩渦波蘭洶湧,他唯有拚命的壓抑著自己的情感。

昌浩在心中低語

“……雖然連我也不能全部回答你的疑惑,可是…”

可是如果是在以前,小怪第一個詢問的,肯定是昌浩吧。

昌浩默默地伸手抱起小怪,感覺到它緊張的一瞬間身體僵直,昌浩眯起了眼睛。

“……幹嗎幹嗎?突然抱我幹嗎?”

“擔心你是不是累了嘛,我很溫柔的哦。”

昌浩故作輕鬆的說,小怪眨巴了幾下眼睛,搖了搖尾巴。

“笨蛋,擔心別人前先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吧。我才不累呢,我怎麼也比人類體力要強啊。”

“是——嗎?”

“是——啊! ”

掙脫昌浩的手,小怪自己啪嗒啪嗒地走著。它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顯得那麼遙遠。

好像胸中被剜去一塊一樣空落落的,昌浩帶著寂寞垂下了眼簾。

沒戴烏帽的腦袋,突然感覺被一隻大手撫摩著,抬起頭,成親溫柔的望著自己微微地點了點頭。

“……嗯”

不要緊。因為,它就在自己伸手就能觸到的地方,陪著自己呢。

這一切,隱身的十二神將太陰和勾陣默默地看在眼中。

拽著十二分不樂意的成親,昌浩一行抵京後首先去了陰陽寮。

途中昌浩梳好發髻帶好了烏帽。

兩人穿的都是非正式的狩衣和狩褂,因為是剛從出雲回京,所以陰陽寮的人想必不會太計較了吧。實在不行可以請守門的衛士把裏麵的人叫出來代為傳遞一下報告書。

“喂,昌浩。還是讓我回去整理一下裝束吧。”

“這是工作,工作。兄長,身為曆博士不以身作則可不行啊。”

“哇!你怎麼跟昌親一樣的台詞。”

---抱頭的兄長和按住額頭的三弟。

小怪在一旁半睜著眼睛看著,和旁邊的勾陣眼神交彙著,它聳了聳肩。勾陣沉默地朝它苦笑了一下。

太陰躲在勾陣身後,時不時地偷看一眼小怪的樣子。

“……有點、還是有點……唔—”

雖然沒有騰蛇那麼可怕,但並不是說完全感覺不到害怕。看來長年刻在心中的恐懼心理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

“我想,我先回去了,先告訴晴明你們回來的消息”

“啊,那樣也好。…真好啊,能不能順便也跟我家人說一聲。”

太陰在成親麵前現形問道。

“去倒是也可以,可是你家有誰能看到我啊?突然現身嚇壞人你可別怪我哦!”

“這個…”

成親無話可說,太陰撇下他不管嗖地騰空而去。

“再見,小心著點,在安倍府等你們。”

他們現在正沿著行人眾多的朱雀大道的北上,沒辦法向她揮手,所以隻是目送她離去。

昌浩抬頭看著天空。夏天的太陽已經升過了天頂,正開始向西方傾斜。

“……到夏天了啊。”

離開京城向出雲出發的時候,差不多同一時刻的太陽比現在更偏西點,熊熊燃燒著,染紅了半天的天空。

從羅城門沿朱雀大道北上直走盡頭是皇城大門朱雀門。不過位於東邊的美福門比朱雀門離陰陽寮更近一些。如果再多繞一些路,鬱芳門呀待賢門離陰陽寮的距離更近。不過為了省得繞路他們選擇美福門,朝美福門守門衛士說道。

“請向陰陽寮的人通報一聲,說出差的曆博士和直丁回來了。”

剛好其中一個衛士認識成親的臉,馬上替他通報去了。

他兩果然沒有得到允許進入皇城,大概是打算讓誰來取成親在出雲時寫好的報告書,回去遞交給陰陽寮長官。

昌浩在離大門稍遠的地方抬頭看著圍著皇宮而建的宮牆,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怒氣叫著自己的名字。

“昌浩殿下!”

昌浩瞪大了眼睛,收回了視線朝美福門裏麵望去,來人穿著直衣狩褂,烏帽子永遠戴端端正正,一張一絲不苟的臉瞪著自己。

“……啊……”

昌浩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跑到一臉愕然的昌浩麵前,藤原敏次食指一揮。

“難道你不知道,這種時候,就應該像成親大人一樣意氣風發地站在那裏嗎!像你這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看著宮牆之類的,我們整個陰陽寮的士氣都會受到懷疑的。”

“啊?”

“啊?”

被對方用上揚的語調反問,昌浩慌忙改口。

“啊,不,對不起,以後一定注意。”

“知道就好。”

憤然說完,敏次轉身向成親回話。

“博士,失禮了。您有什麼吩咐?”

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成親,頗有興趣地眯起眼睛看著敏次。

“那麼,請替我把這份文書交給長官。我們今天就先回家了。幫我轉告一下,就說如果日子好就明天,否則就依照曆法另則吉日進宮。”

“是。對了,也許是我多事了,有件事我想還是先跟您說一聲比較好…”頓了頓,敏次看了看成親,又看了看湊近過來的昌浩。

“實際上,藏人所陰陽師晴明大人,一個月前突然昏倒,現在還在病床上躺著…”

“啊?”

昌浩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成親睜大著眼睛注視著敏次。

過了一會,成親回過神來,極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努力開口道。

“……有生命危險嗎?”

“這應該沒有,不過,畢竟晴明大人年事已高,所以大家都很看重此事…”

世界安靜下來。

——————遠遠地,有誰在說著什麼。

突然間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昌浩的腦子裏一片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現實感,就好像在墜下深淵前,勉力想要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保持平衡。

是誰,在說什麼。

心髒跳得那麼劇烈。

血液在倒流,手腳突然變得冰冷。

想起回憶起最後見到的那張臉,昌浩拚命地在記憶裏搜索。

祖父的臉。從自己出生起就不曾有過什麼變化地,刻滿了皺紋地臉。

想起來的是這副麵容,但是定格在眼前地卻是使用法術時出現地那個青年。

而聲音呢,從幼年時起,呼喚過自己幾千次,幾萬次的聲音呢?耳邊響起的卻是這一句:

————昌浩,去追屍鬼。————快去。……我們約好的不是嗎。

因為,這是昌浩最後聽到的爺爺的聲音。

對著不堪忍受攥住了自己衣袖的小孫子,他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這是昌浩見到的最後的爺爺的身影。

“……爺爺…”

昌浩用嘶啞的聲音喃喃著,這時,有誰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的是一臉擔心的成親和緊抿著嘴唇的敏次的臉。

敏次帶著複雜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個……”

他不住地眨著眼睛,像是在心裏不住地斟酌著措詞,最後終於一字一句地小心說道:

“聽吉昌大人…昌親大人說,是因為家人十分擔心所以才一直躺在床上的。晴明大人自己其實覺得沒什麼大礙,精神很好。而且他可能也是太掛念被派往出雲的成親和你了,所以隻要見到你們平安回來了,一定…”

“……嗯……”

昌浩握著拳,低下頭。

“嗯,嗯…”

意識到自己失態的敏次,帶著歉意抬起頭看著成親。

“那麼我就去呈送這份文書了。”

“啊,謝謝你告訴我們這消息,我們也有了思想準備。是吧?昌浩。”

拍拍弟弟的背,成親泰然地露出微笑。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使身處驚濤駭浪之中,他也決不會驚惶失措,即使那隻是從表麵看上去是這樣。

昌浩沉默地點點頭,敏次則低下頭。

目送著匆匆離去的成親昌浩,敏次沮喪地陷入了自我厭惡中。

“……唉,我應該說得委婉一些。”

雖然是出於好心想讓他們有所心理準備,可是結果卻好像適得其反。

“我還遠遠不夠成熟啊……”

敏次無精打采地喃喃自語著往皇城內的陰陽寮走去,因為他沒有見鬼的能力,所以沒能看見剛才一幕。

聽到敏次說出晴明倒下的消息,比成親和昌浩更為驚愕的是一旁的小怪和勾陣。

它忘記了呼吸,背上止不住地打顫。

人類的脆弱,他們都清楚。而他們的主人,作為一個人類,已經活得夠長了。而且還勉力使用各種法術,即使明知道超過了咒力的限度。

這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他們不是不知道。

隱身在一片的勾陣強壓住心裏的波瀾,狠狠咬住了嘴唇。

“————晴明…!”

小怪帶著比勾陣更陰鬱的神色,把所有的話都咽在了肚子裏。

每往前走一步,便離想念中的安倍府更接近一些。這本該是讓人高興的事,可是昌浩的心情卻隨著距離的縮短變得越發沉重和陰沉。

腳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胸口堵得厲害,幾乎讓人窒息。

想見可又怕見。

昌浩的手在胸口緊握。

早想過,要好好道歉。見到爺爺馬上道歉,肯定會挨頓批評,可是昌浩心目中的爺爺總是一副超然出塵的樣子,總是有活力生機,一點都不像一個老人。 “………怎麼辦呢”

沒臉見他啊。

看著一路垂著頭歪著臉的昌浩,小怪哽著聲勸著他。

“不要緊,不要緊的。……晴明怎麼可能輕易有事呢。”

可是連這麼斷言的小怪自己都是籠罩在沉重的氛圍中。

隱身著的勾陣交互看著二人靜靜地歎了口氣。先回去的太陰一定已經知道這事了吧,從太陰沒來報信這個情況,勾陣推測晴明病情並不是非常嚴重。

可是勾陣也知道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推測而已。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得到安倍宅的大門。

“……”

昌浩不由得停住了,腳底像生根了一般,一步也邁步出去。

“……啊”

低低的一聲,正詫異間,太陰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彰子的麵前。

“回來了。”

“真的?”

彰子喜出望外地問

太陰回頭正要回答她,彰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衝向了門口。

“啊……”

留在原地的太陰伸手抓了個空,有些茫然的看著四周,伸手撓了撓後腦勺。

看彰子徑直衝向門外的樣子,可知她盼昌浩回來盼得多厲害。

彰子曾不斷地問過太陰昌浩的情況,可是太陰隻是回答說見到他本人就明白了。她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不知道什麼緣故,昌浩‘看’不見了…”

歎了口氣的太陰,突然連眨了幾下眼睛。

“……啊?莫非和昌浩一起…”

太陰沒有說完這句話,臉色卻一下子變得煞白。

“壞、壞了”

太陰慌張騰風而去,意料中的事態果然展現在了眼前。

敞開的大門口,一個身影愣在那裏。

急急忙忙跑出來的迎接昌浩的彰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緊張的氣氛充斥著整個場麵。

好容易打破沉寂的,是姍姍來遲剛走進大門的昌浩

走進門感覺到氣氛不對勁的昌浩和小怪,徐徐抬起之前一直低垂著的視線,頓時都傻了眼。

“啊………”

“壞了……”

聽到兩人的嘟噥聲,像座塑像一樣呆立著瞪著彰子的成親慢慢轉過了身:

“………昌浩”

“啊,啊…”

昌浩隻想趕緊逃跑。

成親麵無表情的麵對著昌浩,用右手指著彰子。

“……那是誰?”

彰子的肩膀微微一顫。

麵對意想不到的局麵,昌浩的嗓子像是打了結,開合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完了,沒想到……”

勾陣也是滿腦子晴明的事,沒考慮到這一點,站在彰子身後的太陰和她目光交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寄身在安倍府中半年之後,一直不為外人所知的彰子的存在,終於暴露在了外人麵前。

“……這事暫且先不說,呆會兒我再好好問你”

從昌浩,彰子以及十二神將的態度中,成親大致猜到了什麼,半睜著眼看著弟弟說。

“先看爺爺去,還有……那邊的公主。…”

“啊,什麼事?”

彰子一個激靈,成親對她笑笑說。

“家父吉昌,還在寮裏嗎?”

“啊,是的,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回來。”

“那麼家母露樹呢?”

“剛去市場了。晴…晴明大人在屋子裏休息。”

“…………是嗎?那正好。”

成親微微一笑自語一聲,感覺到他目光裏的寒意,昌浩向右一轉便想要逃跑,可惜卻被成親先一步察覺,一把攥住了後脖頸。

“哎呀?昌浩,你要去哪兒?我是擔心爺爺的身體回來看看,個÷等見過爺爺之後,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

“啊,嗯,呃,那個…”

“——騰蛇勾陣,你們兩個也別跑啊!”

正要溜走的勾陣和小怪也被叫住,讓成親盯著,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

“行李暫時放著,替我看著點。”

成親將自己和昌浩背著的行李隨手仍在地上向裏麵走去。

目送著被成親拽著的昌浩,以及跟著昌浩的小怪,勾陣顯露出少見的愁容。

彰子臉色蒼白的用手捂著嘴,太陰圍著她拚命地勸說著。

“沒關係,沒關係的。成親也是吉昌的兒子嘛。頭腦又好,知道原委的話肯定不會到處宣揚。”

“可是,可是,父親和晴明大人都囑咐過我……”

自己太過興奮,完全忘記可能有別的人進來

為了守住秘密,父親嚴厲叮囑過彰子,千萬不可以引起別人的注意。為此,在正月安倍家客人較多的時候,她還特意搬到別的宅子躲避一段時間。

安倍家的人因為職業的緣故,和高官顯貴經常有來往,藤原道長的勢力現在是穩如磐石,但是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一點也疏忽不得。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不過,細細一想,幸好對方是成親,還好。

“確實,如太陰所說,成親肯定是不會到處宣揚的。可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是不是該告訴他實情呢?”

“勾陣”

勾陣用梳子幫彰子把前麵的散發梳好,勸慰地對急得快要哭出來的彰子一笑。

“別擔心,彰子大人。成親是吉昌的兒子。三兄弟中間就他最精明了。”

否則他也很難在充滿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作為政治中樞的皇城內,在以各種方式介入政事的陰陽寮裏站穩腳跟。

“隻是……”

勾陣抱著胳膊,半睜著眼睛露出些犯愁的神色:

“之前一直被蒙在鼓裏會不會生氣呢……這也沒有辦法啊。”

昌浩忍不住抬頭看看徑直往裏走著的哥哥的背影。

連背影都帶著怒氣。

“……那個,成親”

小怪想替不知所措的昌浩找借口辯解,剛開口成親卻停下了腳步,小怪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爺爺,成親和昌浩回來了。”

聽到成親這句話,昌浩和小怪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晴明的房間門口。兩人算是都急糊塗了。

“啊,回來了啊,快,快進來。”

“嗯。”

大概十二神將太陰早已報過信了,對於突然回來的成親他們,晴明一點也沒詫異,爽快地把他們叫進了屋。

推開門,風吹了進來,冷冷的氣流從對著庭院打開的懸窗那裏流了出去。

晴明躺在放置在書籍和文案旁邊的床上,身邊有天後守著。十二神將似乎是輪番守在晴明身邊。

看到昌浩和小怪的身影,天後輕輕皺了皺眉,隱去身形悄然離去。小怪搖了搖長長的尾巴,什麼都沒有說。

晴明似乎隻是躺著而沒有在睡覺。可能剛才是在和天後聊天吧。細細看看,枕畔還放著一些書籍,大概是打發時間用的。

向離家數月的兩個孫子招招手,晴明慈藹的笑著。

“平安到家了啊,好好,去過寮裏了嗎?”

成親在床側坐下來,回答道。

“嗯,在那邊聽到一個陰陽生說爺爺生病的消息,所以連忙趕過來了。”

“連自己家都沒回就直接趕過來的嗎?這在你很少見啊。”

“我也算是爺爺的心愛的孫子啊,要是先回家後來這邊會被說成什麼我很清楚的。”

成親裝模作樣的回答逗得晴明大笑,聽到他的笑聲成親暗自鬆了口氣,還好,真的沒有什麼大礙。

安心的舒口氣,成親轉頭望向從剛才就一直沉默著的昌浩。

昌浩端坐在比成親靠後的地方,垂著頭,抓著膝蓋的手指蒼白。旁邊的小怪也一言不發的低頭看著地板。

在出雲從昌浩那裏聽說了詳細情況的成親無奈地聳了聳肩。回頭和正苦笑著看著自己的老人四目交視。

啊,是這樣啊。

成親感到一種近乎於悲傷的情感,眯起了眼睛說

“……看到您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回頭再和昌親一起來看您。”

“是嗎?你也很忙啊,辛苦了。”

晴明點頭回答。

成親突然坐正身體詢問道

“——對了,剛才那女孩是誰?”

晴明眨了幾下眼睛後,麵不改色的回道。

“成親啊,不想告訴人的秘密誰都有個一件兩件三四件的,不是嗎?”

“爺爺的秘密,五件六件七八件都有的,我承認是這樣。不過要是直接去問那姑娘似乎有點於心不忍…我突然想起以前聽到的雜妖們之間的一些謠言。”

“既然是謠言還不采取對待謠言該有的態度?你還是不夠成熟啊。”

“哈哈,被您抓到個漏洞。……不過。”

爽朗的笑聲過後,成親臉色變得認真起來。

“入宮的藤壺女禦,哦不,現在已經是中宮了。傳說中具有很高見鬼之才的中宮,居然完全不具有這個能力,我很久以前就在懷疑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成親搔了搔頭,接著說下去。

“我以前曾有一次陪嶽父去東三條殿出席一個宴會。當時遇到一個年齡尚小的公主躲在欄杆後麵偷看宴會的場景。”

注意到成親發現了自己,少女慌張離開。她跑向的方向是東北對屋。也就是藤原道長的長女彰子所住的地方。而且年齡也差不多。那麼那個少女大概就是彰子吧。貴族家的女兒平時都在深閨裏很難見到,成親回去後還跟妻子說起過此事,所以印象很深刻。

“雖然當時年紀尚小,但是五官長相卻十分可愛,所以我記得很深…不過,比起我家女兒來,還是差了點吧…”

成親不住地點頭。

晴明歎了口氣回答道。

“……是一朵有些退了色的紫藤花。必須小心謹慎地守護它開下去。”

這一句已經說明了一切

成親默默地行了個禮,拍拍旁邊身體僵硬的弟弟的肩膀說。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啊。再見。”

昌浩勉力的動著僵硬的身體點點頭。

“我走了,改天再來拜見父親母親”

成親明朗的聲音消失在門外,門被啪地拉上了。對流的風一下子停了下來。

昌浩攥著膝蓋,努力想著要說的話。

那些不說不行的話。見到爺爺之後必須要說的話,為什麼現在一句都想不起來?百般感情在胸中交織在一起,梳理不清,昌浩都不敢抬頭看爺爺的臉。 “……………”

緊張地閉住眼睛呼吸不得的昌浩,耳邊響起爺爺和藹的聲音。

“……見到奶奶了……?”

昌浩一驚,抬起頭來。

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

怎麼想都想不出來那張祖父的臉就在眼前。

昌浩拚命忍住胸中翻騰的感情,使勁點點頭。

“……嗯……”

“是嗎?……溫柔嗎?”

“……嗯……”

回答聲發著顫,難以抑製的情感在胸中膨脹,化作眼眶裏的熱氣,模糊了整個視線,“…她說,快回去吧,我來推你一把…”

在河邊遇到的那個和藹的人,對已經放棄的自己這麼說

啊,是了,回來見到爺爺首先必須要說的那句話,想起來了。

“對…不起…”

“嗯?”

“…我…提出了…很過分的,請求…”

晴明眯起眼睛,看著拚命從嗓子裏擠出聲音的幺孫。

“……啊…昌浩真是個傻瓜呢。”

“嗯…”

晴明朝坐在離自己稍遠的地方的昌浩招招手。昌浩擦拭了好幾下眼角,膝行到晴明身邊,晴明伸出幹瘦的大手輕輕拍拍昌浩的臉頰。

“真的是傻啊。……自己明白的話,以後再也不要那樣了啊。”

晴明從很久以前起就不怎麼愛厲聲訓斥別人,因為那樣做的人另有人在。所以晴明選擇了用說教讓昌浩自己醒悟的方法,當然也不是完全不訓斥,但終究是這種說理式的教育占了多數的――昌浩到現在才發覺這一點。

“幸虧回來了吧……?”

“嗯……嗯……”

昌浩邊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一邊連連點著頭。晴明疼愛地看著他。

能再次見到這個孫子,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想起,真是太好了。

視線向旁邊滑過。

旁邊的小怪從進來起就一動都沒有動過。

順著晴明的視線,昌浩明白什麼似的。

“……我先出去一下,回頭再來向您報告。”

揉揉紅通通的眼睛,昌浩起身。一臉慚愧的低著頭走出了門外。

“真是會折騰人的家夥呢,一直都挺安分的,突然變得這麼能折騰了。”

晴明用輕鬆的語調引它開口,小怪卻隻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晴明歎了口氣口氣。

“——紅蓮”

小怪的背,劇烈地顫抖著,長耳朵晃動著,晚霞色的眼睛無聲地望著晴明。

那眼神,真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啊。晴明向它招招手:過來吧,在那邊夠不著。

雪白的四肢小心翼翼地湊近。

為了不給躺著的晴明加重負擔,小怪走到晴明肩膀的位置,眨了眨眼睛,額頂的印記微微閃著光,表示沒有施以封印。

“那臭小子,果然那還是半吊子啊。封印術還是我親自教的呢……”

“——我有事請想問你。”

“是嗎?可是在那之前,先聽我說一句話。”

晴明向緊張的小怪伸出手,一邊輕撫著它白色的腦袋一邊說。

“…歡迎回來。一直在等著你呢,紅蓮。”

靜靜地,穩穩地回響著。

和當初賜給這名字時一樣深沉的聲音。

第七章

洗過臉的昌浩走進自己的房間,卻遇到了抱著自己的行李,無精打采低著頭的彰子。

“彰子,怎麼了?”

彰子一驚,抬起頭,望著昌浩的眼眸顫動著,像是就要忍不住哭出來。

“啊,彰子?怎麼了,怎麼一副要哭的表情?”

慌忙在她身邊坐下,昌浩環視著四周,十二神將太陰勾陣應該在這裏,也許可以問問她們彰子怎麼了。

可是屋裏沒有她們的氣息。也許是隱形了吧,所以現在的自己完全不能感覺到她們的存在。

“剛才那個人,是昌浩的哥哥,是嗎?”

“埃?啊,嗯,是的,那時最大的哥哥成親,比我大十四歲。”

“.....怎麼辦啊,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裏的......”

明白了彰子在擔心什麼,昌浩安慰她說:

“這事啊,不要擔心。兄長是口風很緊的人,而且,他好像已經猜到彰子是彰子了。”

“啊,真的?!”

“啊,是啊,正因為猜到是彰子,所以絕對會很慎重的。雖然對於之前沒有告訴他,他有些生氣......”

因為是背對自己說的,所以他的沉默實在是最可怕的。雖然兄長高大的脊背給人可以依靠的安全感,自己一直很喜歡,但是像這種時候卻讓人頭疼。

“真的?......”

彰子半信半疑的望著昌浩。昌浩“嗯”了一聲使勁點點頭。

“是嗎......嗯,我明白了!”

彰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緊接著又突然睜大眼睛,抬起頭:

“嗯,怎麼了?”

彰子的眼眸又一次顫動著。

這次又是怎麼了?昌浩調整了一下坐姿做好準備。

將手放在胸前,彰子微微笑著:

“歡迎回來!”

一句話儲戶昌浩的意料,他愣了愣,這才想到:

是啊,自從二月最後那天離家以來,和彰子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想到這,昌浩的心突然跳的劇烈起來。

眼前的這個人,自己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呢。

在出雲,自己最痛苦最悲傷,心痛得難以忍受,難以排遣的感情充斥心頭的時候,彰子好像知道了自己的痛苦一樣處現在了自己的夢裏。

雖然知道那隻是夢境,可是自己卻從中受到了多大的安慰啊。

本來回不來的自己,最終能夠把回來的信念堅持到底,彰子的話語也是原因之一。

各種感情在心頭交織,昌浩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最終他屏息慢慢地答道:

“......嗯,我回來了!”

彰子點點頭,眼睛裏淚光閃爍。察覺到昌浩的視線,她不好意思的捂住嘴:

“抱歉,我太高興了......雖然在夢中見過你,相信你一定會過得挺好的。可終究不是真的見麵,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過得好......”

“埃?......”

昌浩一臉詫異的神情。彰子的目光裏帶著些羞澀。

“晴明大人教會了我一個咒語,可以夢到想見的人......你該笑話我了吧?”

昌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也,做了那個夢了。對不起,能見麵真的很高興,那樣的溫暖真的很讓人喜歡,可我,卻逞強沒有好好麵對你。

彰子驚訝得看著沉默了的昌浩:

“昌浩,怎麼了?”

“......啊,沒,沒什麼。對了!”

昌浩像想起什麼似的,把彰子膝蓋上擺著的自己的行李拿過來,在裏麵翻著,找到目標後,眼睛一亮:

“啊,在這。”

“什麼呀?”

彰子朝昌浩手中望去,隻見昌浩從行李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皮袋。

“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叫做玉造的地方,在那裏看到的......”

昌浩抿著嘴,鬆開皮袋上的繩子,從裏麵倒出一個串著小塊玉石的皮繩來,放在手掌上遞給彰子。

“抱歉,雖然不是特別好的東西......送給你。”

那是一顆磨得圓圓的瑪瑙,小小的,近乎橙色的淺紅色底子上帶著些白色的紋路。正如昌浩所說,並不算得上上好的材質。

小小的丸玉直徑大約三分,中間穿孔,兩邊串著裝飾的管玉,皮繩細細的,水洗成白色,長不過一尺,應該是係在手腕或者腳踝上的飾物。

彰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輕輕伸出手,昌浩把丸玉放到她的手上,她看得連眨眼睛都忘了。

緩緩我緊手中的玉石,彰子臉上的笑容如花朵一般綻放:

“謝謝!......好高興!”

“啊,太好了!為選什麼做禮物發愁了很久呢,女孩子喜歡什麼,我一點都不清楚......”

昌浩為這個發愁而抱著腦袋**的時候,已經有了妻室的成親曾對他無奈的歎了口氣:

“連買什麼討女孩子歡心都不懂,你還真是嫩呢。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已經14歲了啦,有一兩個想送禮物的女性朋友倒也不奇怪。哎,昌浩也這麼大了呢……”

在一旁聽著的小怪插嘴說,這樣的年紀有兩個就成問題了。成親裝作沒聽見。

摸著昌浩大傷腦筋的腦袋發著感慨的成親,似乎也給妻子買了點什麼,不過具體是什麼昌浩就不知道了。

“瑪瑙是避邪的,所以我想正好給你。而且很漂亮,雖然紅色很淺,彰子皮膚白,配起來一定好看。”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

彰子滿心歡喜地笑著,昌浩用一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流淚的心情望著她。還記得夢裏相擁時的溫暖,還以為那會是最後一次了,而現在她就在自己身邊對自己笑著,比那時候更讓自己的心覺得暖暖的。

“啊,對了,昌浩,低一下頭。”

“誒?嗯。”

低下頭,脖子上有什麼輕輕地套了上來。

撲鼻的清香味告訴了昌浩那是什麼。

昌浩呆呆看著胸前的香袋,已經將丸玉係在手腕上的彰子歪著頭看著他說:

“昌浩在出雲的時候,香袋的繩子斷過一次,我換上了一根更結實的,長度差不多吧?”

昌浩輕觸香袋,那上麵還殘留著彰子的體溫。她一定像昌浩平時那樣一直把香袋掛在脖子裏吧。

“……嗯……”

將香袋緊緊握在手中,昌浩忍不住低下了頭。

啊 ,自己多傻啊。

居然會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可以告別這樣的溫暖。

“嗯……不要緊…”

自己怎麼會那麼任性、那麼愚蠢、那麼傻……

這些堅持等待著自己的人們,自己決不能割舍得下。

不管有多難,付出多大的代價……

天色已黑。

“關上窗戶吧?”

“啊,謝謝。”

朝關著窗戶的勾陣揮揮手,晴明便要從床上起身。

“嗨,不是說必須躺著的嗎?”

小怪慌忙粗聲製止,晴明卻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不躺著青龍就拿眼睛瞪我,天後就無聲地責備我,天一一言不發地盯著我,朱雀冷冷地看著我,白虎調著眼睛瞅我,所以我才不得不躺著的。”

直接說全體神將都嚴令他躺著不就得了?

小怪半睜著眼睛抬頭看著年邁的主人。

雖然它討厭青龍,和天後脾氣也合不來,但是卻理解他們為主人操心是發自內心的。他們一直都在晴明的身邊,所有應該比在外的小怪更明白晴明的身體情況。

“那就是說必須躺著。喂,勾,你也勸兩句啊。”

“他要是那種說了就聽的男人,我們也就不用那麼費事了。”

勾陣淡淡回答道,然後在小怪身邊坐下。

“說幾句玩笑話,讓青龍瞪兩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隻勸你不要惹得天空從異界出來了。”

天空負責統領十二神將之職,很少從異界來到人間,晴明見到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啊,天空啊。我頭疼他。”

看著撓著太陽穴嘟囔著的晴明,小怪和勾陣也在心裏暗說:

“我也怕天空。”

“是夠難對付。”

為了避免天空出現,晴明決定還是隻坐著得好。剛向靠背用的墊子伸出手,覺察到他意思的勾陣便替他把墊子挪近,晴明剛靠著坐好,小怪便替他披上外衣。

晴明朝兩個神將交互著看著,笑容滿麵地說:

“哎呀哎呀,讓十二神將最強和次強的兩人這麼費心照顧,真是受用啊。”

“是這樣嗎?”

“你還真是輕鬆呢,晴明。拜托你也考慮下我們的心情。”

勾陣抱起胳膊,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

“你知道當我們聽說你在我們不在的期間倒下的消息,我們有多震驚嗎?要是沒得到我們的允許,就算你閉了眼,我們也讓你過不了冥界的門!”

“別這樣嘛,會被冥府的官吏抱怨的哦。”

晴明發自內心地說,接著臉色變得認真起來。

小怪和勾陣不由得坐直身子。

“紅蓮,我所知道的情況隻有剛才告訴你的那些,剩下的疑問大概隻有貴船的高龍神能夠解答。”

小怪緊咬著牙,視線彷徨不定。

昌浩丟失了的“眼睛”

回來以後小怪終於通過晴明弄清了自己陷入敵人的法術之後發生的事情,這些它向昌浩問不出口,而成親當時沒在場,勾陣自己也有好多不清楚的地方說不清。

有件事,無論如何也要問清楚。

“……”

晚霞色的眼睛閃現出銳利的光。

在旁邊的勾陣突然改變了話題。

“對了,晴明。剛才我從天後那裏聽到了一件讓我不放心的事。”

“嗯?”

晴明拉了拉披在身上快要滑下來的衣服。

勾陣向他詢問道:

“聽說你躺下之前,有什麼東西在?”

晚霞般的眼睛一下子無聲地望向勾陣,晴明眨了一下眼睛,一手摸著下巴。

“勾,到底怎麼回事?”

小怪感到一種被人撇下的感覺,大聲問道:

黑曜石般的雙眸向小怪投來清爽的目光。

“雖然晴明倒下也有體力不支的原因,…但是,他好像在土禦門殿感覺到了什麼視線。而且是滿含惡意的。”

小怪向主人投以求證的目光,晴明一邊思慮著一邊點著頭。

“青龍也感覺到了什麼。……說是什麼暗色的影子。”

“暗色的,影子?……”

小怪重複念了一遍,晴明向它伸出手,輕輕撫摩著它的腦袋。

“嗨,幹嗎?”

對於小怪的抗議,晴明並不理會,繼續輕輕的撫摩著,最後還輕輕拍兩下作為結束,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象是兩片琉璃相敲擊一樣,餘韻繚繞,又突然消失。

小怪茫然抬頭看著主人。額上的印記變得淺淺的。

小怪的眼神像是隱忍著什麼,一邊望著主人,一邊喃喃低語著:

“……不用……現在不……也可以的……”

也許是吧,可是,晴明點點頭,眯起了眼睛。

“你太善良,因為善良所以幹什麼都會全力以赴。所以總是把自己逼得太累,你該學會別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

晴明微笑著,帶著和半個多世紀以前一樣的目光。可是他的眼角卻比半個世紀前多了深深的皺紋,提醒人意識到他身上時光的流逝。

“現在還不能知道當時看著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肯定是值得警惕的東西。對土禦門殿不能放鬆注意。”

看到晴明喘息了一下,勾陣把他身上披著的衣服拿開說:

“該躺下了,我們雖不像天後他們那樣,但也請你不要勉強自己的身體。”

“好吧,是有點累了呢。”

這一次晴明總算是老老實實地躺下閉上了眼睛。

過不多久就響起了他有規則的鼻息。

小怪搖了搖尾巴。

“哎呀,剛才說話連燈都忘了點……”

勾陣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即使在再黑的夜晚,十二神將都是不需要燈火的。他們的目光能夠穿過夜幕,也能夠辨認出潛伏在黑暗中的魔物。

“看著晴明的那個暗色的影子,勾,你怎麼看?”

為了不吵醒睡著的晴明,小怪壓低了嗓子靜靜問道

屋子裏完全變得暗下來,勾陣帶著深思熟慮的表情眨著眼睛,放在嘴唇上的白皙手指,在黑暗中很顯眼。

“大概是新的敵人吧……啊,對了,有件事忘了跟晴明報告了。”

“什麼事?”

勾陣向昌浩房間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皺起了眉

“在出雲,昌浩身上發生了奇怪的事情”

當時勾陣正好看在眼裏

昌浩的雙眸裏麵,一瞬間突然騰起灰白色的火焰。

作了製服十二神將騰蛇,昌浩從貴船的祭神那裏借來了弑神之力,置入朱雀的焰之刃上,終於製止了騰蛇,刺入了他的胸膛。

對於人的身體來說,神的力量是個太大的負擔,雖然昌浩是個還沒有完全成長的孩子,比起**來說稍微接近於神的領域。可是終究還是有些超負荷。

自在的使用咒力操縱靈術的陰陽師。他們有的時候是不屬於人神妖之類的特殊存在。

既不屬於人,也不屬於妖,也不屬於神。

小怪突然望了望晴明的側臉。

傳說中人和妖生下的兒子,究竟屬於哪一類呢?

夜半過後,確認昌浩已經完全睡後,小怪悄沒聲息地跑出了安倍府。

塗抹了黑漆一般的夜幕下,白色的小怪飛奔著。

向著都城的北方。

在建築物的暗處辨認著它的身影,幾個雜妖互相看著。

“咦?那不是式神嗎?”

“這麼說,昌浩回來了?”

“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有幾個起的早的說傍晚好像看到昌浩了呢。”

“哦,這麼說來是真的了。感覺告訴大家去。”

商量已定,眾雜妖三三五五四散而去。

另一邊,穿過京都的小怪,踩著剛長出新芽的野草輕快地跑著。

這是曾經和昌浩一同跑過的地方,當時兩人都已經累得夠嗆,雖然明知必須盡快卻隻有心裏幹著急,好像隨時都要累趴下卻仍是拚了命地跑著…

小怪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曾經在冬天積滿大雪的路上走過,剛剛堆積起來的雪很鬆軟,孩子的腳無數次陷在裏麵,累出一身汗,卻仍然拚命地往前走著的身影。

那個被黑暗嚇壞了的孩子。以為自己被丟下獨自一人,顫抖著大哭著。

貴船裏,埋藏著小怪太多的懷念。

並且同樣的,也留下了無數痛苦的回憶。

被短劍刺穿胸膛踉蹌著的那個身影直到現在還殘留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

小怪的臉扭曲了。

小怪的心裏沒有怨恨。一切在五十年前便已經開始。是自己向水麵投下了石塊激起了波紋。

———是你,殺死的……!

所以,雖然那個女子悲鳴一般的聲音是因為受到了蒙騙,但是自己卻沒有責備這一切的權利。

然而,心卻仍是痛的。

用死,風音償還了她的一切過失。

而自己呢?沒有任何改變,這樣繼續地活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徑直跑著地小怪,終於抵達了貴船最裏麵地本宮舊址。

一邊平息自己的喘息,一邊凝視著船形岩。一聲不響正要往前邁步的小怪,突然停下了身子。

敏銳的目光閃動,它轉身望去

“……”

目光掃過,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裏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十二神將勾陣聳聳肩膀笑著出現在眼前,小怪有些不悅地歪頭看著她

“你來幹什麼?”

“我還有問你呢?騰蛇,你離開昌浩身邊跑到這地方來到底想幹嗎?”

“做與你無關的事”

小怪簡短的回答,走向了神社本宮的境內,勾陣一副理所當然地表情,跟在它的後麵

“……勾”

被小怪瞪著,勾陣有些奇怪的歪著腦袋。黑曜石般的眼睛靜靜地閃著光。

“院子裏有朱雀天一看著。要是叫一聲白虎太陰也會馬上趕到。所以即使我不在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不是說這個。”

小怪地語氣有些急躁,就在這時候,貴船岩上降下了淒冽的神氣。

兩人一驚,抬頭望去,隻見貴船的祭神以人身的形態出現在了岩石的上空。薄冰一般寒冷的雙眸靜靜注視著小怪和勾陣。

“高龍神……!”

小怪叫出了聲,高淤的神情變得更為冷俊。

小怪不為所具,向前踏出一步,開口叫道:

“高……”

然而高淤伸出右手一揮,小怪的喉嚨一下子凍住了。

小怪的本身十二神將騰蛇雖然是神的眷屬,但終究隻是列席在最後,屬於最低層。高龍神真想拒絕的話,騰蛇便不可以說話。

之前好像凝固了一般的神氣突然起了波動,向整個貴船靈山擴散開去,小怪和勾陣感受著他們完全無法匹敵的神力,屏息等待著。

終於,高龍神緩緩降落在岩石上,輕輕坐下,一隻膝蓋立起,一手托著腮。

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好不容易有了些感情的征兆。

高龍神終於緩緩開口。

“……十二神將騰蛇。”

小怪一下子眯起眼睛緊張的站好,勾陣在它身後也不由得調整了呼吸。

“高龍神啊,我……”

“騰蛇”

打斷小怪的話語,高淤之神傲慢地抬起下頜

“你在神的麵前,也不知道現出本相來嗎?”

小怪啞口無言。白色的身體突然被緋紅的鬥氣所圍繞。

瞬間顯現出本相的紅蓮,挑釁一樣的目光盯著高淤。

“——我有事情要問你。”

“哦?要是我高興也許會回答你,說來聽聽。”

高淤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微笑著。

紅蓮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用力說道

“昌浩……恢複昌浩力量的辦法是什麼。”

高淤和勾陣都一愣,這是出乎她們意料的一個問題。

紅蓮是認真的。

為了拯救自己昌浩曾一度放棄了生命。雖然最終在冥府入口附近他得以重新返回人間,但是卻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那是昌浩日後想要生活下去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少的東西。僅次於生命的,至關重要的東西。

“用生命為交換,昌浩把我的魂魄從瘴氣中救了出來。那麼,為了報答他,不管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紅蓮的訴說不由的讓勾陣閉上了眼睛,一陣心痛。

那時在聖域,抱著小怪一動不動的白色身體,昌浩唯一想著的是。

——小怪回來!。

昌浩為此付出的代價,這一次騰蛇想要償還。兩個人好像陷入了沒有休止的迷途,徒然轉著圈子。

“隻要是我能夠做到的事情,無論什麼都可以。我正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

金色的雙眸閃著光。額上的金冠是新施上去的封印的證明。

起風了,吹動騰蛇手腕上纏著的薄絹,也吹動了勾陣柔順的頭發。

超越萬物的神,她的視線兼有劍的鋒銳和水的寧靜,讓人無法捉摸。

“高龍神,你回答我!…”

紅蓮按耐不住地追問著

高淤莊嚴地開口叫道

“……十二神將騰蛇。”

紅蓮一驚

貴船的龍神緊盯著他,用冷徹的聲音說道

“無論什麼都可以,你剛才說得。那麼無論犧牲什麼都行了?”

“當然。”

紅蓮毫不猶豫地回答

霎時,高淤的眼裏電光閃耀。

“那麼,用人類的生命來換。”

“啊!……”

紅蓮愕然。

高淤冷冷地厲聲說下去。

“為了救你,那個弱小而且單純的孩子,毫不猶豫地提出用自己的性命相交換。就是為他這份決心,我才告訴了他從瘴氣中把你救出來的方法。”

獨自一人來到這貴船神社,做出了沉痛選擇的孩子。

不論是與神還是與妖相比,人的生命都要脆弱,微小,激烈,並且悲傷,無常的多。

“人類孩子破釜沉舟的決定,以你區區十二神將能改變得了什麼,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紅蓮的胸膛像被雷電劈中,尖銳的疼痛更加嚴厲地拷問著自己的過失。

一旁的勾陣突然發現血正從紅蓮緊握的雙拳裏滴落下來。他顫抖著,尖銳的爪子深深的紮入了他的手心。

“那個孩子的力量不可能恢複了。這是他自己希望的、自己選擇的道路。如果想要逆轉這一切,就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

高淤靜靜地喘了口氣。

“或者,為了恢複他的力量,就交出你的性命吧,騰蛇。”

紅蓮的眼神一下子凝住了。高淤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不能吧?因為這是正好直接否定了那孩子為你所作的一切。”

輕輕站起身,高淤俯視著紅蓮和勾陣。

“人類的想法總是傲慢,任性,並且因此而純粹。所以能做到連神都不能做到的奇跡。觀看這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最接近萬能的或許就是人的心了。

高淤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呆立在那裏的紅蓮,。

“你必須要做的事情,不是讓昌浩的力量恢複,而是防止將要到來的悲劇,保護他不受傷害。不是嗎?作為人類部下的十二神將。”

令人震驚的話語,重重地衝擊著紅蓮的耳膜,在他耳邊回蕩著。

“是……什麼……?”

“你馬上就會明白了。……已經快了,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齒輪已經開始了轉動。”

“高淤之神!”

“騰蛇,我目前還沒有允許你這麼稱呼我。改了吧。”

“……”

騰蛇緊緊咬住了嘴唇,帶著凶氣的眼神射向高淤。

勾陣往前一步製止了紅蓮。

“高龍神,我也有事情要問你。”

高淤眨了幾下眼睛。

與紅蓮相反,勾陣待人接物總是十分冷靜。即使是在聽剛才對話的時候,她也沒有亂了分寸。黑曜石般的眼睛宛如夜幕一般沒有動搖過一下。

高龍神一言不發地在岩石上坐下。那意思是:光是聽聽的話倒是可以。

注意到紅蓮快要爆發的怒氣,勾陣開口說道:

“在出雲,我隱約看到昌浩的眼裏有火焰閃過。”

“哦?”

琉璃色的眼睛裏閃著銳利的光。

“聽說昌浩來這裏向你借走了軻遇突智的火焰。……那火焰,完成使命之後,怎麼樣了?”

紅蓮屏息望著勾陣的側臉,勾陣比紅蓮低了一頭。所以紅蓮必須低著頭看她。

“……火焰……”

重複了一下勾陣的話,高淤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垂下了眼瞼,手指放在嘴唇上。

“軻遇突智的神力,對於人體來說太過強大了。晴明也曾擔心過,,難道說是…”

是不是為了彌補失去的“見鬼”能力,神之火焰現在還留在昌浩的體內呢?

神的力量會侵蝕人體。沒有依附物就不能發揮力量的巨大的神力,在失去了用處之後,是不是就會從內部灼燒人體呢?

勾陣耐心地等待著答複,要是惹得神不快,本來可以得到的答複也得不到了。

終於,高淤抬起眼瞼,筆直地和勾陣對視著。

“軻遇突智的火焰,早已返回了我的手中。……對,按照人類的習慣來算,是二月最後一天的晚上——”

高淤的視線突然射向紅蓮。

“在殺死騰蛇之後。”

第八章

全身突然感覺一陣寒冷,昌浩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

“……夢……?”

他夢到自己孤零零地蹲在一個陰冷黑暗的地方。

昌浩記得那個地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尋找小怪時彷徨過的那片黑暗。

從那個孤單寒冷的地方,自己把孤零零的小怪帶了回來。

“……小怪?”

黑暗中,沒有使用任何法術的昌浩什麼都看不見。耐心地等到自己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再次向四周張望。還是找不到小怪的蹤影

昌浩從被窩裏爬出來,披上衣服,打開門招喚著。

“小怪?喂,小怪——”

夜正深,一點沒有天亮的跡象。本來現在已經進入了夏季,正是天亮得早的時候。那麼現在大概才醜時或者寅時吧?

睡下的時候大概是亥時,所以算不上睡眠不足,可是這些天走了那麼多路累壞了,自己怎麼會在半夜醒來呢?

昌浩撓了撓腦袋,沒有疏理的頭發散落到臉頰邊。讓昌浩覺得有些難受。他一邊把頭發攏到後麵,一邊皺起了眉。

“嗯,小怪不在啊。去哪裏了呢?這家夥。”

語氣雖然很輕鬆,可昌浩的眼裏卻帶著類似恐慌的神色。

“去哪裏了呢?……一定會”

走到走廊上,昌浩抱著膝蓋蹲了下來。

“…一定會,回來的吧……?”

十二神將紅蓮,耷拉著肩膀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安倍晴明也老了,要稍微當點心了。”

最後說完這句話,貴船祭神現出本相飛上了高空。

如果有人找她,她通常會飛落在這座船形岩上。但是那不代表她一直都呆在那裏。靈峰貴船山整個都是她的家。而且她的本相是巨大的龍身,這裏根本呆不下。

斜眼看著神消失後的船形岩,勾陣低語自語

“……悲劇……昌浩身上,有什麼要發生了?……”

如果高淤所說的是事實,那麼已經有什麼發生了。晴明的病也是其中的一環嗎?

在出雲時昌浩眼裏的火焰。本該不知道的事情昌浩卻能說中。

對此勾陣原先的猜測是這樣的:軻遇突智是天津神,當然應該有昌浩所不具有的知識,或許他的已經和弑神之力一起殘留在了昌浩體內。可是,對於勾陣的猜測,高龍神卻給予了全部的否定。

那麼那記憶到底是誰的?那火焰又是什麼?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情報又那麼少,而事態卻在不斷地發展。難道這被動的局麵已經是無法避免的嗎?

歎了口氣,勾陣回頭看著紅蓮。

本該比自己高而強健的背影,此刻顯得孩子般的無助。在他左肩胛骨的下方,有一道淺淺的利刃留下的傷疤。

那是被朱雀的“焰之刃”刺穿時留下的傷疤。作為神的眷屬,受了傷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留傷疤的,但是這道傷不一樣。以後即使能變淺,但是一輩子或許都不可能消失了。

不知道騰蛇是否還記得弑神之焰在體內灼燒時的痛苦?如果記得的話,或許能減輕些他心上的重負和煎熬吧。

失去的記憶最為讓人痛苦。

突然,輕的好像要消失在風裏一樣。紅蓮無助的聲音想起。

“……勾…”

“嗯…?”

紅蓮也不回頭,隻將手貼在額際。

“…我…我…究竟能替他做什麼呢?”

昌浩說過,要做最好的陰陽師,因為和紅蓮約好了,一定要努力。

而為了這樣的昌浩,紅蓮究竟能做點什麼呢?

紅蓮對昌浩發過誓――

隻有你需要,我借給你力量。為你盡心盡力,搭上生命也要保護你。

這誓言,現在仍牢牢地藏在內心最深的地方。和晴明賜給自己的至寶“紅蓮”這個名字一樣,是什麼都不能取代的。

“……”

縮回伸出的手,勾陣垂下了眼瞼。幫助昌浩不是為了看到這樣的背影的。

“按照你所希望的――”

輕聲卻鄭重的回答,讓紅蓮轉過了頭。

金色的雙眸帶著詫異注視著勾陣。她一字一句地說了下去。

“昌浩做到了。所以騰蛇,你也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好…如果力量不夠的話――”

一手放在自己胸前,勾陣斷然說道

“隻要對我說一聲”

“說了呢?”

“我幫你,不管有多大的困難。”

“……是嗎…”

紅蓮抬起頭望著天。

突然意識到,活了這麼多年,自己還一次都沒有向同胞們請求過什麼幫助。

騰蛇就是這樣獨立獨往到了連這一點都意識不到的地步。因為獨立獨往在過去的騰蛇仿佛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向這樣的騰蛇伸出手的,是弱小的人類青年。從根本上改變騰蛇的,是人類純真無暇的孩子。

不管發生什麼,都毫無猜忌地向自己伸出手來,從本該無窮無盡的迷途上毫不費事的拉回了自己。向自己指出了前行的方向。

那就好像一塊決不會褪色的光的指引一樣。

仰望著夜空,紅蓮眯起了眼睛

我能做什麼呢

自從恢複記憶之後,便感覺到一種捉摸不定的距離感。即使想要親近昌浩,心裏卻有什麼讓自己躊躇。

是因為缺少的時間,還是因為更深的罪惡感?

紅蓮知道有的時候昌浩會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自己。

以前的小怪是怎樣和昌浩說話的?用怎樣的態度對待他?用怎樣的眼神去回應他?

這些都變得那麼遙遠,捉摸不定。

是的,自己在害怕

自己的靈魂,真的有那樣的價值值得那個孩子那麼拚命地去拯救嗎?自己有沒有給那麼閃眼的生命蒙羞呢?

“……想太多就會寸步難行哦”

耳邊響起勾陣的低語聲。

低頭看去,勾陣正帶著一臉清涼望著自己。

順滑的黑發在風中飄蕩,一瞬間勾陣額際掩藏在發絲下的傷痕映入了眼簾。

“……那個,能消掉嗎?”

“嗯?”

伸手撥動黑發,明白紅蓮所指的東西,勾陣側著頭說。

“啊。——消不掉的話,你可做好準備。”

“……知道了”

紅蓮夾雜著歎息聲的回答

勾陣微微一笑。

與外界隔離的聖域裏,時間的流逝要緩慢許多。

難道說照著這裏的太陽和人間不一樣嗎?

仰望著無邊無際的天空,玄武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果然是以千引磐為界呀。那麼這裏是否與高天原相通呢?”(注:高天原是日本神話中諸神居住的天國)

不過這樣一來就變成高天原和黃泉筆直相通了。按照神話的話,黃泉國是在地底下的,與這個推斷相矛盾。

“唔唔,這是個難題了......”

“......一個人在嘀咕什麼呢?”

無奈的低頭看著玄武,想來寡言少語的六合歎了口氣。

他們自進入這個道反的聖域以來,按照人間的時間計算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了。但是按照他們的感受,仿佛才過去了不到十天。

也許因為這是在神的腳下吧。時間流淌的方式和人界不一樣。

凡人如果在這裏長時間逗留就會引起難以挽回的事態。說起來,五十年前晴明也是盡量少在這裏滯留,而是選擇盡量呆在千引磐的對麵,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沙沙,仿佛是無數竹葉拍打的聲音。

回頭看去,道反的守護妖大蜈蜙百足怪,挪動著上百條腿向他們爬了過來。

“這邊也完成了嗎?”

玄武重重地點點頭。

“啊,這樣殘留下來的瘴氣基本上都清楚幹淨了。不過......”

眺望著整個聖域,玄武皺起了眉。

“守護妖的數量太少了,日後恐怕堪憂吧?”

道反聖域瘴氣的淨化工作,是由守護妖們負責的,可是聖域如此廣闊,光靠他們人手顯然不夠。雖然並沒有誰特別要求作為使者的六合和玄武幫忙,但他們還是在蜥蜴和蜈蜙無言的目光下屈服,半無奈地主動要求幫助他們。

道反守護妖裏本來還有過一隻大蜘蛛,但是在之前的戰鬥中死去了。小點的那隻烏鴉也死了。所以現在保護道反巫女的守護妖隻剩下蜈蜙和蜥蜴兩個。

大百足低頭和玄武目光相接:

“不用擔心。光有我們確實是不夠,巫女已經決定向大神祈願,很快就會有新的同胞誕生了。”

“那就好,回頭要告訴晴明這個消息,他也在擔心這個的呢。”

“是嘛。”

大百足點了點頭,催促玄武說:

“巫女已經在叫你們了,去本宮吧。”

玄武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件讓他奇怪的事青來,詢問道:

“對了,百足。”

“嗯?”

用手指著聖域深處他倆被叮囑過不得靠近的地方,透過樹木的縫隙隱約可見一座青色屋頂的房屋,玄武抬頭望著大百足。

“那座建築物是什麼?看起來像是沒有人居住,可是卻被很清靜的氣息所包圍著......”

六合順著玄武手指的方向望去,黃褐色的眼睛眨了一下,不露一絲感情。

被問到的大百足突然瞥了一眼六合。”

在一旁看到大百足紅色的眼睛目光炯炯的射向同伴,玄武倒吸了一口涼氣呆立在那裏。

剛才的那是,殺氣......

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努力讓自己相信那隻是錯覺,玄武將視線轉回到那間青色的房屋。

大百足慢慢地轉動腦袋,觸須輕輕晃動,眺望著那座青色屋頂的宮殿。

“——那是我家公主自小生活的宮殿。現在,她正安靜的睡在裏麵....”

明白大百足話裏的意思,玄武瞪大了眼睛。

“就是說,殯宮?!......”

殯,指的就是貴人死後在舉行正式葬儀以前臨時停放遺體並祭祀。而臨時停放棺槨的地方則被稱為殯宮,或者荒城。

玄武偷眼看著六合。他胸前所掛的紅色勾玉是風音的遺物,是她的母親道反巫女贈給六合留作紀念的。

玄武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敢看百足的他,故作不經心地遊移著視線。

“對不起,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別放在心上。”

“......巫女殿下還等著呢,走吧。”

沙沙沙沙,數百對的足音向起。玄武看了看前邊引路的大百足,又把視線投向六合。他仍默默地望著那座青色房屋。

因為是背對著自己,所以看不清六合是怎樣的表情。可是周身的氣氛讓想催促他的玄武猶豫了一下。

玄武默默轉身往前走去。六合肯定不會迷路,扔下他他也不會不樂意的。

暫時讓他獨自呆一會比較好,憑直覺玄武這麼覺得。

見過巫女以後,玄武和六合離開了道反。

他們向巫女轉達了晴明的意思,帶著從巫女那裏拿到的一樣東西,向主人所在的都城出發了。

天快亮了。

垂著頭的昌浩,聽到悄悄的腳步聲抬起了頭。

視線的前方,站著瞪大了眼睛的小怪。

“小怪,回來了!”

昌浩鬆了口氣的樣子。小怪跑近瞪著他說:

“你幹嗎呢,怎麼在這裏!”

“醒來發現你不在,就睡不著了,在這等你回來。”

看著微笑著的昌浩,小怪突然低下頭眯起眼睛。

昌浩伸手一把抱起它白色的身體。

“嗨喲......啊,真暖和啊。雖然已經是五月中旬了,可是晚上還是有點冷啊。”

撓著小怪的腦袋,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它的頭上,昌浩垂下了眼瞼:

“小怪真暖和呀,冬天當圍巾最合適。有點冷的時候代替溫石正好。雖然夏天比較熱點,但是春秋冬大為活躍。真不愧是妖怪啊。”

“————”

沒有回音。

昌浩眨了眨眼睛。傷感化成眼角熱熱的東西湧上來。

大概小怪自己沒有意識到吧。

如果是在以前,這種時候,小怪必定要大嚷一聲:

——不要叫我小怪,晴明的孫子!

距離感,那麼真切。雖然就在自己身邊,卻感覺那麼的遙遠。

冷淡的視線讓昌浩心痛,生硬的語氣也刺痛了他的心,

而現在的沉默更讓他覺得悲傷難耐。

真的希望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要在小怪心裏留下自責的陰影,可是看來,還是留下了。

抱著小怪,昌浩抬頭向天空望去。

天就要亮了。東方的天空已經開始漸漸地改變著顏色。

“天馬上就要亮了呢......”

“嗯......”

就像黑夜終會過去一樣,這憂傷也一定會消失的吧?

“昌浩,你明天再開始去寮裏也可以。”

早晨吃飯時,吉昌這樣說道。

“博士是這麼說的。本來成親也打算休息一天,聽說遭到了曆生全體的猛烈抗議隻好作罷。”

不過成親是博士,這也是當然的事情。

看來吉昌對成親沒有絲毫同情,這是有理由的: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來了安倍宅,居然不等做父親的自己回來就先回家了。照理至少該等自己回來好好報告一下才是。

雖說成親加裏也有家人在等著他,可是既然來了一趟還不等見過父親就回去終究有點令人生氣。昨天成親又被寮裏堆積如山的公務吞沒了,加班加到一步都沒出過部署的大門。所以吉昌到現在還沒見到成親呢。

吉昌作為成親的父親,成親出門在外自然也牽掛她。這一點昌浩就做得很好,因為就住在自家院子裏,昨天吉昌從陰陽寮回來時昌浩便早早來到門外迎接。

“啊......兄長不妙......”

預感到父親因為過於繁忙,忍耐已經到了就要爆發的極限,昌浩在心裏暗說。

總之今天昌浩休息,那麼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

吃過早飯,昌浩向晴明的房間走去。

看起來今天晴明的身體和心情都不錯,起床換上了狩衣,正氣定神閑地坐在書案前展開一幅卷軸看著。這久違的身影讓昌浩感到十分高興。

“爺爺,早上好!”

“嗯,聽說今天你休息啊?”

“是啊。我打算去土禦門殿那邊看看。”

“哦?”

晴明回過頭,視線從卷軸轉到昌浩身上,這才注意到站在斜後方的昌浩身著狩衣頭戴烏帽子,已經是外出的打扮了。

“爺爺感覺到的那道視線還沒有搞清楚......雖然我現在‘看’不見,可能發揮不了什麼大用場,不過至少還能感覺,所以想調查了看看。而且爺爺現在生病在床不能親自去調查,隻能我去了。”

晴明兩手交叉在胸前,考慮著什麼。

早上,晴明剛剛接到玄武發回來的水紋波動,報告說他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所以晴明再考慮是否該等到他們回來以後再有所行動。如果道反巫女答應了他的請求,也許還是等等為好。

“而且......”

昌浩在晴明前麵開了口,一邊撓著後脖頸一邊繼續說下去:

“彰子也拜托我了。”

“哦,彰子說什麼了?”

晴明眯起眼睛,話音裏帶著好奇。昌浩猶豫一下,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她很擔心土禦門殿裏的藤壺中宮,所以請我一定要保護好她。”

還有——雖然這幾乎是根本沒有可能的——如果見到她的話,一定要對她好些。

這大概是什麼都做不了的彰子自己內心的心願吧。深切理解到彰子心情的昌浩,對她重重地點了頭。

“其實祈禱康複的法事也已經舉行過了,老實說我好像也做不了什麼。可要是有什麼小妖欺負沒有‘見鬼’之才的中宮的話......”

昌浩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小怪:

“就請小怪幫忙,好好教訓它一頓。”

“怎麼是我啊......”

毫不理會半睜著眼睛不情願地嘀咕著的小怪,昌浩轉向晴明:

“因為以上的原因,所以我打算今天出去!”

“出去的話倒也無妨,不過黃昏時去比較好。”

昌浩一愣:

“埃?為什麼?”

晴明拿起書案上的檀扇朝昌浩一指,眯起眼睛說:

“那是當然了,笨小子,昨晚沒好好睡覺吧?我可一眼就看出來了!”

依然是那副火眼金睛。昌浩和小怪都啞口無言。

無話可說的昌浩選擇了聽從晴明的話。

五月份白天時間很長,夏至很快就要到了,算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了。

本打算黃昏時候出發的昌浩,被露樹逮著去吃了晚飯。確實空腹出去途中餓得走不動路也很難辦,所以好好地吃了一個飽。

“那,我走了。可能回來會晚些,你早點休息吧。”

“嗯,沒關係。走好,路上小心啊!”

朝站在走廊上目送著自己的彰子點點頭,昌浩躍上院牆,跳到外麵。

“好久沒這麼翻過圍牆了呢!”

“是啊!”

小怪跳到他身邊,表示了同意。他們的身邊有隱身的勾陣相隨,所以應該夠安全了吧。

說起來,出來巡夜有勾陣陪同這還是第一次呢。想到這,昌浩朝四周看著。

“怎麼了?”

抬頭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勾陣,昌浩歪著腦袋說:

“沒有,隻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小怪總是形影不離,六合也好像成了理所當然的......不過是不是還是跟爺爺說一下比較好啊......”

“不用了,我跟晴明已經說過了。”

勾陣微微一笑,

“本來有騰蛇也就足夠了。我隻是對你們的巡夜感到挺有興趣。”

“啊,這樣啊。”

昌浩點點頭。勾陣仍隱去身形。

沿著土禦門大路直著往東邊是土禦門殿。現在已經接近戌時,西山殘留的晚霞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夜色。

昌浩使用了久未用過的暗視術。因為不能“見鬼”心裏稍稍還有些緊張。不過看起來在出雲靜養期間體力和靈力都恢複得不錯,所以除了“看”這方麵,其他的都似乎不成問題。

出雲是神靈眾多的地方,比起都城來靈性要高得多。所以幸虧是在那裏修養。

一旁的小怪突然詢問道:

“昌浩,明天再去不行嗎?為什麼你這麼急著要過去?”

“埃?......”

昌浩一愣,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找到什麼確切的答複。

“......感覺吧......總覺得該盡量快點......”

晴明倒下是在四月中旬。昌浩和成親回京路上趕路趕得比較急,所以到家剛剛五月中旬。

應該快到望日(陰曆十五月圓之日)了吧,不過今晚的天上堆滿了雲,星星月亮都看不見。

望著天空,昌浩眯起眼睛。

“想到爺爺已經倒下一個月了......”

快點,再快點,必須馬上去土禦門殿看看。

心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著,敲著警鍾。

小怪皺起眉。這大概便是陰陽師的直覺吧?

昌浩是陰陽師。“視”力下降後,其他方麵的感覺會變得更為敏銳。從這個角度來看,昌浩的警覺應該是不容忽視的。

晴明感覺到的“視線”也讓人掛心。

小怪點點頭。翻身問道:

“就算是到了土禦門殿也不可能進裏麵去,你打算怎麼辦?”

“暫且先在外麵圍著轉一圈看......”

昌浩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眨巴著眼睛聽著聲音。

是車輪聲。隨之而來的還有妖氣。沒有惡意的,很熟悉很親近的妖氣。

“啊......”

昌浩拚命睜大眼睛看著周圍。近了。雖然知道可是眼睛裏卻什麼也映不出來。昌浩急躁地咬住了牙。

小怪也注意到了車輪聲和昌浩的表情,飛快地轉動視線,用前足指點著說:

“那邊,在那邊呢。停下來了!”

昌浩朝土禦門殿相反的方向跑去。

流過安倍家門的崛川上架著一條橋,從橋下靈巧地攀爬出來的妖車的身影清楚的顯現在小怪的眼睛裏。

“車之輔!”

聽到呼喚,昌浩收服的第一個式——車之輔高興地搖晃著車轅發出聲響,像是在說:

“是我,我在這裏!”

昌浩判斷著距離,伸出手去。

“再往前一步,對對!”

五月份白天時間很長,夏至很快就要到了,算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時候了。

本打算黃昏時候出發的昌浩,被露樹逮著去吃了晚飯。確實空腹出去途中餓得走不動路也很難辦,所以好好地吃了一個飽。

“那,我走了。可能回來會晚些,你早點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