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瑩苦笑了一下,說道:“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我自己,也許隻有這樣,他才能看到我的好。”
皇帝駕臨儲秀宮的時候,宮人們已經將齊妃安置在了榻上,給她梳洗好,又換上了平日裏她最喜歡的那件寶藍百福緞袍。她生得白,穿這樣的顏色最顯得肌容勝雪。福珠親自又將她的發髻梳得整整齊齊,她發髻上的藍寶石簪子依舊熠熠生輝,與往日並無半分分別。
皇帝走到榻前,猶豫片刻,輕輕地俯身揭開齊妃麵上附著的那方白錦帕。容顏依舊,隻是芳魂遠逝。再怎樣遮擋也擋不住頸上那一道血紅到可怖的勒痕。
皇帝隻是微微皺眉,不過片刻,便放回錦帕。他深吸了口氣,聲音沉沉地在殿中響起,聲線冰冷而生硬:“按宮中律法,嬪妃自裁,是要牽連家人的。”
殿中終於有人忍不住抽泣了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漸漸便是一陣嗚咽之聲,幽幽的極為壓抑。
嬪妃自裁乃重罪,皇帝今日又下令,不許為三阿哥發喪,儲秀宮一日之內遭此變故,仿佛就是暴風雨中的一葉孤舟,搖搖欲墜,人心惶惶。
殿裏一片死寂,忽有人冷笑道:“家人?”
皇帝回頭,見清歡縮在牆角裏坐著,她鬢發蓬鬆,兩隻眼睛卻黑洞洞地望著他。他不由得一怔,這是她病愈後他第一次看到她,沒想到竟瘦了這許多。
“齊妃娘娘是三哥的額娘,三哥是她的家人,我是她的家人,就連皇阿瑪您也是她的家人。”她一開口皇帝就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便沉下一張臉,說道:“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來人,將六格格帶回屋裏去。”
“是你殺了三哥。”她突然冷冷地冒出這句話,嚇得雲珠在一旁直冒冷汗。
皇帝“哼”了一聲,道:“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張牙舞爪的老毛病又犯了。”
清歡卻冷笑著慢慢地走向他,燭光下她的臉蒼白異常,因為瘦兩隻眼眶凹了下去,形如鬼魅,一時竟無人敢攔。他死死地盯著皇帝,那眼神淒惶得可怕,仿佛帶著十足的恨意:“是你殺了齊妃娘娘,就像你當初殺了我額娘那樣。”
這最後一句話,仿佛是什麼可怕的詛咒,皇帝的臉色驟然蒼白,眼睛霍地睜大。他冷冷地看著清歡,仿佛是難以置信,因為激怒,他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大聲喝道:“都給我出去!”
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卻隻能魚貫而出,隻留他們兩人相對而立,瞪著血紅的雙眼恨恨地盯著對方,仿佛是兩隻受傷的猛獸,露出血森森的齒。
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情麵對皇阿瑪,麵對那個她曾經萬分敬仰如同阿瑪一般的人。
“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自己心裏還不明白?”如果說她之前隻是懷疑,那麼在齊妃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幾乎已經肯定了。清歡冷笑一聲,眼中卻是無限悲涼:“原來這麼多年我以為的幸福,不過是認賊作父。”
皇帝倉皇退後一步,仿佛是被她的言語所傷,直愣愣地重複道:“認賊作父?你用了好嚴重的四個字。”
“難道不是嗎?”清歡的語氣咄咄逼人,終於問出那個不知藏在她心底多少年的秘密,仿佛是一塊堅硬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你告訴我,我阿瑪究竟是怎麼死的?我額娘又是怎麼死的?”
模糊的淚光中,也曾有人這樣死死地望著他,帶著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在自己身上挖出兩個窟窿來:“你要殺了他是不是?”
而當時說了什麼,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隻記得是歇斯底裏。他自幼就遇事冷靜自持,皇阿瑪更是喜歡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說是沉穩,倒不如說是與年紀不符的老成,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平生也那樣曾歇斯底裏過,隻因痛徹心扉,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楚,就像是年幼的時候在禦花園裏練劍,母妃的儀仗自遠而來,她懷裏還抱著兩歲的弟弟,從他身邊經過,可卻連瞧也不瞧他一眼,最後還是母妃身邊的方姑姑提醒,她才遠遠地瞥了一眼,那神色,就像是瞧著一個陌生人。那樣冷淡的目光,卻仿佛是一道滾燙的烙鐵,在他心頭燙出一塊又一塊疤來。
那樣絕望,那樣痛恨,所以他才會那樣毫不猶豫,帶著十足的快意,仿佛是將這數十年的委屈與忿恨全都發泄出來:“殺了他,那倒是便宜了他,我要慢慢活剮了他,好讓他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失去理性的野獸,被人戳中了死穴。可他不知道,因為這句話,她竟然會以那樣慘烈決絕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像她不知道,他唯一的死穴其實就隻有她而已。
原來他費盡心機,卻都隻是自己生不如死而已。
這麼多年過去,竟又是那一雙眼睛,那樣像,避無可避。難道這一切真的是他的報應?一時間他竟不知該怎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