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往裏走,才看到熹貴妃,敬妃皆跪於外殿,聞到腳步聲,熹妃隻是機械地抬頭瞥了她一眼,可隻是一眼,她也看到了她哭紅的雙眼。
她進到寢殿,殿裏有重重明黃帳幔,仿佛深海一般平靜,唯有一聲比一聲沉重的呼吸聲。雪白的袍角無聲地劃過光亮如鏡的金磚地麵,她步子輕巧,卻走得極是遲疑,仿佛那帷帳之後有什麼可怖的東西。
有人從她身側替她揭開帷帳,她茫然地望去,竟是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剛剛進來,她並未瞧見跪在一旁的他。昏黃的燭光下,也能看清他通紅的一雙眼,半月不見竟那樣憔悴。
皇帝就躺在龍榻上,他身上蓋著厚重的明黃繡龍紋錦被,更襯得臉色蠟黃,一絲血色也無。
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到來,他慢慢的睜開雙眼,凹陷的眼圈變得烏青。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皇阿瑪,仿佛一株朽木,隨時都會隨風散去。
他的眼神漸漸聚焦在了她臉上,良久的,竟然扯出了一絲笑意。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笑容,雖然,他也常對著她笑,可那也隻不過是慈父對待兒女一般的寵溺。可此時他看著自己,就像是看著什麼稀世珍寶,憐愛卻又小心翼翼。
他到底是在看誰?
有一瞬間她忽然明白,這麼多年對於他來說,自己其實是他心頭的一根刺吧。
“你來了……”他的聲音沙啞,一說話好像牽動了身上的某處傷口,劇痛讓他忍不住皺眉,連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抽搐成猙獰的樣子。
清歡緩緩地跪在榻前,他嘴角翕動:“我知道你怪我……可……可你最後一次求我……竟也是為了他……我就更不能放他出來了……”
他說出的話斷斷續續,她聽不大懂,扭過頭看了弘曆一眼,他卻點了點頭。她知道他其實也不懂,於是放低聲音柔聲說道:“皇阿瑪,是我。”
自從齊妃薨逝後,她就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叫他皇阿瑪,可是真奇怪,當她麵對他的時候,她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皇上二字,仿佛他們真的是血濃於水的親父女。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滯,仿佛是大夢初醒,眼底卻是擋不住的惆悵與失落,他是忘了,她早就不會回來了。
他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歎了口氣:“朕知道,你如今是恨毒了朕。你不知道,你那天質問朕的眼神,簡直跟她一模一樣,哪怕過去的十年朕一直將你捧在手心裏,可到頭來,你還不是跟她一樣,恨毒了朕。”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終於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一口鮮血徑直噴在明黃的帷帳上,燭光將它映成了暗紅的顏色,詭異而猙獰。
弘曆見了,忙轉身大叫太醫,清歡卻在一旁嚇得傻了,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因為用力,他額上爆出青筋:“是報應,是朕的報應,可是,朕做過的事情,朕絕不後悔!”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清歡伸出手去想按住他的胸口,好讓他平息一下情緒。沒想到那隻手卻被他緊緊地握住,皇帝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陡然坐起身子,大叫一聲:“老四!”
弘曆應聲連忙跪在清歡身邊,皇帝卻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臂,眼睛死死地瞪著他,聲嘶力竭地說道:“你答應朕,今生今世,隻要有你在,定要護你六妹妹周全。”
弘曆的聲音有些顫抖:“兒臣遵旨。”
皇帝這一起,仿佛是摧枯拉朽一般,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弘曆話音剛落,他便沉沉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神渙散,再無生氣。
弘曆忽然哀嚎了一聲,仿佛是晴天霹靂平地驚雷:“皇阿瑪!”
太醫聽聞忙上前請脈,不過片刻便退後一步,深深地扣頭道:“皇上駕崩了!”
蘇培盛臉上老淚縱橫,尖細的嗓音幾乎能穿透人的耳膜:“皇上駕崩了!”殿外自有內官應聲傳呼,一聲一聲仿佛是空穀回音,在這漆黑的夜裏響徹九霄。
他的手還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溫暖而有力,甚至連虎口上的老繭都清晰可觸。大殿之外響起“嚶嚶”的哭聲,像一陣密密的的細浪,在這深海一樣的大殿裏,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她縮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個小孩子,低低地喚了一聲皇阿瑪,良久良久,才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