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開出了城外,天色漸暗,天邊一輪月牙高懸,好像蒙古人的彎刀。四下裏極是安靜,突然響起一陣熟悉的銅鈴聲,不遠不近地縈繞在耳邊。
霽月原本正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忽然幽幽地睜開眼睛,吩咐道:“停車。”
木果扶她下車,果然見一人一騎遠遠地跟在車後,仿佛並不想讓她知道。見她下車,才策馬上前。
木果先行了一禮:“見過王爺。”
霽月看到毓寧卻並不詫異,轉身向路邊的丘陵上走去,路邊是茂盛的芨芨草叢,踩上去沙沙作響,不一會兒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走得極慢,卻還是驚飛了不少隱匿在叢中的螢火蟲,那一閃一閃的小蟲子,散發出綠瑩瑩的光芒。?
霽月記得以前還在王府的時候,她總纏著哥哥和毓寧帶她到城外去玩,結果半路上走丟了,出現了許多許多螢火蟲,像無數隻綠森森的小眼睛,嚇得她在樹林裏大哭,後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連最後怎麼回府的都不知道。
霽月站在原地,卻並不看他,隻是遠遠地看著紫禁城的方向,然而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毓寧哥哥,你送給我的那隻狐狸,我把它放走了。它其實很乖很聽話,可是我不能再要了。”
毓寧低頭沉思,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霽月忽然明白,這麼多年,其實他心裏是知道的。
過了許久,他才深吸了口氣,仿佛是悵然,“格格做得對,其實放了它才是對它好。”
“其實就連這隻狐狸,原本也是你當初送給清歡的,”她幽幽一笑,仿佛是自嘲,“毓寧哥哥,這次無論如何你也不要再放手了,我把六妹交給你,那座皇宮就是一座不見天日的牢籠,你要照顧好她。”
毓寧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驚詫之餘,她卻忽然上前環抱住他。其實她的力氣極小,可不知為什麼,他卻一動也不敢動,低頭隻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幽幽的香氣,甘洌而清苦,卻不同於尋常的脂粉香。
過了許久,他才敢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拍,低聲說道:“對不起。”
“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許是哭了,她把臉深深地埋在他胸前,聲音又悶又小,小得仿佛隻有她一個人才能聽見,“毓寧哥哥,如果有下輩子,我不想隻聽到你對我說這三個字。”
木果本候在車旁,遠遠地看到霽月從林子裏出來,她一個人走得又快又急,到最後甚至有些踉蹌,可一路回來,她都沒有回頭,沒有再看毓寧一眼。
好容易撐回到車裏,霽月才覺得雙腳虛浮,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伏在枕上。而胸中氣血翻騰,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在喉嚨,漸漸地收緊,一呼一吸變成這世上最艱難的事情。
木果見了,連忙將她隨身戴在脖上的一隻琺琅小瓶翻出來,慌慌張張地倒出一粒烏綠的藥丸。霽月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已經連拿藥的力氣都沒有了,任由木果將那小小的一粒救命丹塞進口中。
藥丸在舌底漸漸化開,冰涼而甘苦的味道慢慢滲透開去,胸中的血腥之氣險些要壓不住。若是哪一天,她來不及拿這顆小小的藥丸,那才真算是解脫了。
木果在一旁幫她將迎枕墊高一些,好讓她呼吸能夠更加通暢,“格格,您今日怎麼能跟六格格喝酒呢?”
霽月苦笑了一下,剛剛因為缺氧,麵色泛起極不健康的潮紅,“反正也活不長了,最後一次見她,也算是……不留遺憾了。”她一絲力氣都沒有,卻仍是掙紮著坐起,一手掀開車簾,見毓寧一人一騎仍舊立在原地。而他身後夜色蒼涼。
是啊,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情已經做了,不留遺憾。
馬車漸漸遠去,朦朧的夜色裏他隻是一隻黑點,可她知道,他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而且永遠都是。
今日清歡問她星德好不好,他是很好,隻是再好,都不是毓寧。這世上隻有一個毓寧。
冷風呼呼地刮了進來,她忍不住咳了幾聲,任由木果放下車簾,不敢再看。她怕隻要再看他一眼,她就忍不住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