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你與我的相遇。
“好。”
好。我願意接受你的等待。哪怕是一輩子,哪怕我永遠等不到。
這一次,君切莫輕許諾言,切莫無情棄去。妾,不懼霜染鬢發,不懼長路漫漫。與君淺酌這浮生中刹那鬱鬱芳華,足矣。
*
後來。
後來花鬱鬱自然知曉此蘇鈺和隻是脫胎換骨後另一次的重生。
可是這樣就已經夠了。
因為沒關係,她要很鄭重的告訴這一個蘇鈺和:很多很多年後,你還會遇到我,那一個我將自己蜷縮在殼中,滿身都是刺。
當你遇到那一個我的時候,請放下滿身矜持,請告訴那一個我,接受我的等待吧。
就像另一個花鬱鬱那些珍貴的記憶中,翩翩公子嘴角勾起淺淺的笑意,黑色琥珀般清澈的眸子宛如皎月微微彎著,霜色薄唇輕啟:
——其實這句話想對你說很久了,可惜我怕嚇著你。鬱鬱,其實我喜歡你……
其實有一句話,連花鬱鬱自己也沒察覺到,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很想、很想要告訴那個翩翩傻公子。
蘇鈺和,我也喜歡你。
*
那段日子,約莫是蘇鈺和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他會笑著叮囑她天涼要加衣,會執著她的手在宣紙上一遍又一遍寫著他們的名字,他提筆作畫時,她便在一旁磨著一方青墨,而他則畫下她低頭的那一抹溫柔。
“鬱鬱,我為你買了頭花,你覺得好看麼?”
“鬱鬱,這是你最愛的桂花糕,你覺得如何?”
“鬱鬱,你快些長大罷。待到你及笄,我便可以娶你了。”
“鬱鬱,吾妻……”
*
青青荷塘邊,紮著總角的稚嫩小丫頭靠在一旁執著書卷的青衣小公子身上,一邊無聊地玩著手指,一邊撇嘴開口道:“蘇鈺和,我們一起上街玩吧?”
青衣小公子放下書卷,轉頭拂過女童額前的碎發,淺笑:“燼憐伯母不是說她經常帶你出去玩麼。怎麼……還沒玩夠?”
女童咬唇,抬眸,站起身來反駁:“以前那是……那是……那是我太小!所以不懂欣賞。”
青衣公子注視著女童流轉的目光,沒有錯過她那兩汪清水似的明澈的眸子中,深埋的那一抹執著的倔強與淺淡的憂傷。
她還有話沒說完。
譬如,那時的我,怎麼會有心情看呢。
譬如,沒有你的陪伴,沿途的風景再是美好也揉滿了寂寞。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
燼憐伯母帶著青衣小公子和女童一齊上街。
蘇鈺和抱著花鬱鬱,一手執著花鬱鬱的手,五指相扣,掌紋相對,淡淡的溫暖從掌心慢慢傳遞。
花鬱鬱仰著頭好奇地看著周圍,笑容明媚。
“蘇鈺和,你吃過糖葫蘆麼?山楂外裹著糖衣,咬下去,舌尖酸甜交加,這滋味美妙極了。”
“蘇鈺和,那前邊耍雜耍舞刀劍的是不是很厲害。其實我一直很羨慕會武功的人,可惜我吃不了苦。”
“蘇鈺和……”
蘇鈺和常常想,若是時間能夠停留在這一刻便好。
因為下一刻,是突然出現的殺手。每個人的手上都執著錚亮的大刀,陽光下耀人的眼,誰也不知道這刀下逝去過多少亡魂。
他被帶走了。
他清楚地看見她眼睛紅了,眼淚濕衣,拚命地掙紮,小小的手死死地拉住他的一縷衣角,大喊著他的名字,大喊著救命。
可是沒有人出手相救。
現實便是這樣的殘酷。
“蘇鈺和……”
最後的最後,是他一直珍惜的花鬱鬱躺在一片血泊中,她已昏迷,手中卻還緊緊抓住一片青色的衣角。
*
抓走他的是魔教。
蘇鈺和不懂,魔教之人已殺了他此生血親,毀了他的家,又為何要抓住他這個漏網之魚。
蘇鈺和被關在黑暗幹燥的囚室裏,這裏沒有任何聲音,安靜得那樣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黑暗中待了多少個日夜。他很慶幸自己沒有瘋,也沒有死。
後來囚室的門慢慢打開,光線慢慢透出,蘇鈺和有些不適應的眯上了眼睛。隻見那昏黃的燭光中,一個紅衣女子手撐著一盞油燈,慢慢走近。
那樣的紅衣,曾幾何時,熊熊烈火前,她比身後所有燃燒著吞噬著人命的火舌更加妖嬈,更加可怖。
那一身紅衣,豔若赤玉,襟上袖邊裙角都用金線繡著繁複的暗花。額間貼著的朱色梅花花鈿恣意綻放,鬢上紅瑪瑙海棠花簪子與其相映。
蘇鈺和知道這個女子的名字。
她叫做如姬。
如姬慢慢走近,勾起蘇鈺和的下巴,朱色的唇輕揚。
她說:“錦安。你千般算計,也料不到今日他會落到我的手中吧?”
蘇鈺和並不知錦安是何人。隻是偏過頭,不讓自己的臉碰到這個女子的手。
如姬狐狸般細長上挑的眸子散出慎人的光芒,令人心顫,她的手死死捏著蘇鈺和的下巴,使其對上她的目光。
“你想反抗我?”如姬輕哼一聲,切齒,加重手上的力度,“不自量力。”
“你和錦安一樣傻,不愧是他的孩子。”
蘇鈺和迷茫地看著麵前這個女子,他雖是從小和父母分離,卻也知道自己父親不是這個名字。
如姬鬆開手,滿意地看著蘇鈺和的下巴漸漸變紅,變成駭人的青紫。忽的湊到蘇鈺和身邊,勾唇淺笑:“很疑惑是不是?我偏不告訴你……”
“錦安給我的痛,我都要留給你,留給你這個小孽種。我要讓你生不如死。聽清楚,是生……不如死,死而不得!”
“我要讓錦安好好看著,你這個小孽種是怎麼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救你放過你的。”
如姬仰頭大笑,執著燭台轉身高傲的踏步離去。
她是最尊貴的公主,她的驕傲,不允許任何人來褻瀆。
那些欠她的,她會一個一個慢慢的討回來。
*
如姬坐在雲煙亭內,看著亭外白梅朵朵悠然綻放,玉手執著青瓷茶杯,指尖勾畫著茶蓋上的花紋,嗅著清茶的淡香。
白衣少年撩開亭邊天青色若薄霧的軟羅紗,緩步走進亭內,站在離如姬三步遠的地方。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這樣的距離,生生隔開了他們兩個。
白衣少年低垂著眸子,恭敬地開口問道:“主上,囚室裏的那個人,該怎麼處置?”
如姬抬手,下顎似撐欲撐在手上。另一隻手放下茶杯,青瓷茶杯與白玉桌麵相撞,發出輕輕的聲響。
“我想我說的很清楚了,我要讓他生不如死。先給他喂點藥,讓他不管怎麼傷怎麼痛都死不了。哦,對了。把斷腸花也喂給他吧。這藥可真真是不錯,我可一直留著。吃下這斷腸花,就算是針刺般的痛也能放大千萬倍。到時候他痛入心肺無法形容的糟糕模樣,可真令人開胃。”
“是。”
“對了阿澈。讓他們行刑的時候機靈點兒。譬如,一道傷疤剛剛好便又挑開;譬如,切掉他的肉打斷他的骨……對了還要在囚室裏放一麵鏡子,要讓他清楚看見自己滿身傷疤的醜模樣。我要讓他瘋也瘋不了,死也死不了,活著呢又覺得沒意思。”
“是。主上所列都是刑法中較為簡單之刑,屬下會斟酌其他刑法,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你說好就好吧。不過阿澈,那張臉和錦安真是像啊……你可莫要毀了那張臉,否則我定饒不了你。”
“是。可是主上……容許阿澈鬥膽,這麼多年來,為何主上對錦安還是這樣執著呢?”
如姬轉頭盯著低眉順眼恭敬的白衣少年,目光狠絕,她忽的輕笑,厲聲開口:“阿澈,莫以為你是我護法便能為所欲為。有些事,不是你該問的。若我再聽到你問這些事情,你便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可知?”
白衣少年手緊握著拳,指甲已刺入掌心,最終他無奈地點頭:“是。”
*
“小孽種,我讓你不叫,讓你不求我……”
“去死吧小孽種,你和你的娘親那個賤蹄子一樣賤。你以為你長得和錦安有幾分相似我就下不手麼?”
“你哭啊你哭啊……隻要你哭,我就會放過你。”
“我叫你哭,你聽到沒有!”
“真是賤骨頭,小孽種,你永遠永永遠遠,都莫要想著從這裏逃出去……”
他躺在血泊中,蒼白的臉頰沾染上了鮮血。
白色與紅色。血的顏色是鮮豔的紅色,曼珠沙華的紅色,妖嬈到極點轉為絕望的紅色。
蘇鈺和忽的勾唇一笑,輕輕張口,血便從口中吐出,染上臉頰,隻聽見他的聲音沙啞:“我……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求你?”
“我……不是小孽種。”
然後迎來的是變態般變本加厲的折磨。
那段黑暗的日子,那個黑暗的囚室,空氣中散發著的血腥味,永遠使不完的刑法,永遠逃不掉的陰暗。
填井、縊首、烙鐵、鞭打、棍杖、斷骨、切肉、蟲、蛇、蠍、毒、蠱……
他想要就此棄了這條殘軀,想要就此離去,墮入地獄,不願再受這樣無盡地折磨。可命運似嘲弄他一般,每當他臨近生死邊緣,便會有人喂他藥,讓他再一次活過來。
反反複複,生生死死,是生是死,他再也不明了。
那段日子,蘇鈺和永遠也忘不掉。
忘不掉的是剛剛愈合的疤痕再一次被挑開,反反複複;忘不掉的是血脈被刀刃挑破後的灼痛,鮮血噴湧而出,從溫熱變成冰冷,凝固在皮膚上;忘不掉的是燒的通紅的鐵烙在皮膚上的滋滋聲。
忘不掉的是每次醒來看見鏡子裏那個鮮血沾身,分不清交錯縱橫的是新傷還是舊傷的人,他便會顫抖。
鏡子裏的那個人,如此可怖。
而他自己,在害怕鏡中的人,在害怕自己的可怕模樣。
“小孽種,別害怕。這鏡子裏的妖怪,就是你……就是你這個小孽種!”
“人不人鬼不鬼,你這滿身傷痕看了就駭人,你還活著幹什麼?”
“去死吧。你若是去死了就好了……去死了就看不到這一切了……”
“比妖怪還可怕,你這樣的存在,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死?
能死麼?能死麼?
痛入心肺,這樣的痛,這樣的感覺不知如何形容。
除了這具殘軀,他還剩下什麼?
有朝一日,當他曾經細心嗬護的花鬱鬱再一次遇到他的時候,會不會認為他是個怪物?會不會害怕的後退?
在日日夜夜的折磨與時間流逝中,他甚至忘記了曾經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忘記了她與他相處時的音容笑貌,一蹙一笑。甚至就連她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甚至連她說過的那些溫暖的話,都快要模糊在這暗無天日的囚室裏了。
最後,那些曾經溫暖而美好的記憶,就隻剩下中元節,秋意漸濃,泛著淡淡血光的圓月下,花鬱鬱蜷著腿坐在冰涼光滑的大石頭之上,將自己埋在皎潔月光裁下的一地斑駁樹影裏,淚眼婆娑,輕喚著他的名字。
她那雙墨色清澈的剪水秋眸慢慢氤氳,被淚所漫。最後淚溢了出來,點在眼角,宛若晶瑩玉珠。
這雙眸子一直藏在他的心中,每當他想要棄了這殘軀而去之時,便會將那雙眸子拿出來溫習。
他告訴自己,不能忘了這雙眸子,絕不能忘。
有朝一日一定會再次見到那雙眸子,他一定要認出他的小妻子,一定要認出她,要親口喚她的名字,要為她許下一世等待,要等她長大成人,然後用大紅花轎娶她回家。
所以,他不能死。
不能死。
不能死。
還要找到她,要告訴她自己的心意,要告訴她自己年年歲歲積攢下來的心意,還要問她是否願意接受自己的等待,是否能有朝一日讓自己娶她回家。
他們要幸福,要一輩子相惜相愛,一輩子不離不棄。
這是他生生死死間唯一的執著的東西。
*
那段日子太過難熬,以至於後來寧歌追著美人付長思唱歌,一直追到了魔教,然後一不小心跑進囚室,和他一見合拍,順手救走他的時候,他甚至不清楚這是現實。
寧歌和蘇鈺和的相遇很簡單。
那日寧歌誤入魔教囚室,一時應景便唱起歌來。
蘇鈺和從血泊中抬起頭來,看著自我陶醉的寧歌,聽著這可以繞梁三日餘音不絕的魔音,竟然淺笑,違心讚道:“好歌!妙極!”
“公子歌聲清妙,真真悅耳。”
於是從來沒有被誇過,且從小活在完美表哥陰影下的寧歌便欣喜地救了蘇鈺和出去。
騷包小狼崽VS腹黑白狐狸。
狐狸完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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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歌一手抓著滿身是血的蘇鈺和,一手從包中掏出銀子放在櫃台上,對著客棧掌櫃輕輕挑了挑長眉:“老板,一間上房。”
一間上房……
掌櫃的掏了掏耳朵,斜著腦袋再一次確定問道:“客官,你確定是一間上房?”
掌櫃的作為武林江湖中推動男女主角感情發展的重要人物,每當有單身男女一起定房間的時候,就會很有職業道德的說:“客官,不好意思,隻有一間房了。”
順便還會賣點××藥,晚上在菜裏放點料,然後晚上男女主滾完床單後,就順理成章要求賠償鋪被洗刷費床修理費精神損害費……
“我說一間就一間,兩個大男人害怕什麼。”
寧歌抓著蘇鈺和就這樣在老板驚歎世風不正的目光中走進房間裏去。
蘇鈺和傷的很重。就連寧歌一邊輕輕剝開蘇鈺和殘破的衣服,用幹淨白布擦著流淌的鮮血,一邊都抽出折扇,看著蘇鈺和滿身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也鳳眸微眯稱奇:“嘖嘖,這身傷,真不知你是怎麼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