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人生第一事,比寫文章重要得多。“民以食為天”這話誰都承認,不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之類文人墨客自我陶醉的雅言,一句“吃飽了撐的”就足夠使搖而晃之的腦袋低成九十度。其實文人也是人,他的第一件事也是吃,不過他未必善於吃,更未必善於談吃。《招魂》和《七發》都談了吃,但一是為了騙死人,一是為了騙活人,談吃而意實不在吃。束晳《餅賦》,陸羽《茶經》,算是專門談吃的了,卻又太像今之食品介紹或烹調指南,文學性稍嫌不夠。我們這些普通人感興趣的,例如蘇東坡這首詩:
三年京國厭藜蒿,
長羨淮魚壓楚糟。
今日駱駝橋下泊,
恣看修網出銀刀。
不知列位看官感覺如何,鄙人所欣賞的還不止活蹦亂跳的鮮魚,首先是蘇東坡那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貶謫出京,在以做官為性命的人看來,應該如喪考妣了,可是他卻因為可以享受一頓早已豔羨的美味大快朵頤而洋洋得意,簡直比連升三級還高興。對照一下我們自己,如果一年到頭被包袱和帽子壓得駝背彎腰,什麼菜肴夾到口裏都味同嚼蠟,豈不太窩囊,太對不起自己這一世了嗎?還是打起精神,打開電熱爐,做一頓好吃的再說罷!
——由此可見,談吃也好,聽談吃也好,重要的並不在於吃,而在於談吃亦即對待現實之生活的那種氣質和風度。
紅日當窗近午時,
肚中虛實自家知。
人生一飽原難事,
況有茵陳酒滿卮。
有此種氣質和風度,則在無論怎樣枯燥、匱乏以至窒息的境遇中,也可以生活,可吃,可弄吃,可談吃,而且可以吃得或談得津津有味也。
鄙人非美食家,從不看《名菜大全》、《廚藝事典》,卻喜讀會寫文章的人偶爾談吃的文章,蓋鄙意亦隻在從杯匕之間窺見一點前輩文人的風度和氣質,而糟魚與茵陳酒的味道實在還在其次。今應出版社之請,將知堂談吃的文詩百篇輯為一冊,書此數行,即以為序。
一九九〇年一月三十日。
《知堂談吃》,中國商業出版社一九九〇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