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歸人,文歸文。——這是我為出版社重印周作人著作所寫廣告詞開頭的兩句話。
這兩句話的意思就是:人呢,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文章呢,是什麼樣的文章就是什麼樣的文章。
或問:你這樣看人看文的方法對不對?是否有例可援呢?
答曰:有。
第一個例子就是魯迅。
魯迅絕沒有講寬容的缺點,他同周作人兄弟失和以後,就“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但正是魯迅,在同周作人徹底決裂十年之後,一九三三年接受美國記者斯諾(就是寫《西行漫記》、長眠在未名湖畔的那個斯諾)采訪時,斯諾問他:自從“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出現的最優秀的雜文作家是誰?他的答複是:“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魯迅)、陳獨秀、梁啟超”,仍然把周作人排在第一位,排在他自己之前。(見《新華文摘》一九八七年第十一期)
第二個例子是周建人。
周建人曾任中共中央委員、人大副委員長,也絕不會立場不穩、觀點模糊的。一九八三年,他寫了一篇題為《魯迅與周作人》的回憶錄,發表在當年第四期的《新文學史料》上,曆述他和周作人斷絕往來的經過。正是在這篇文章裏,他仍然寫道:“馮雪峰對我說,他看過周作人的《談龍集》等文章,認為周作人是中國第一流的文學家;魯迅去世後,他的學識文章,沒有人能相比。”
看來,魯迅和周建人的原則,也是“人歸人,文歸文”。人呢,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文章呢,是什麼樣的文章就是什麼樣的文章。
當然,魯迅和周建人亦不是隻論文,不論人。但在論人時,他們的態度卻能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並不認為壞就一切都壞,連文章也寫不好了。
“魯迅沒有講過周作人的不好,隻是對周作人有一個字的評價,那便是‘昏’。”這是周建人的話,他的看法是:“周作人自小性情和順,不固執己見,很好相處;但他似乎既不能明辨是非,又無力擺脫控製和掌握……”
對於這樣一個問題:“魯迅和周作人生長在同一個家庭裏,受相同的教育,後來兩人所走的道路,為什麼這樣不同?”周建人的答案是:“我雖然了解他們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但也隻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兩人是怎麼分手的呢?如今回想起來,頗有獨特之處,它不是表現在政見的不同、觀點的分歧,而起源於家庭間的糾紛,造成兄弟失和。……從這一點上(按指周作人的日本妻子引起的兄弟失和)和魯迅分了手,以後的道路就越走越遠了。我缺乏研究,不知其所以然。”
既是同胞兄弟,文化水平又同屬最高層次,而且還“了解他們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但因“缺乏研究”,還“不知其所以然”,然則研究豈易言哉!我縱然滿心希望把周作人說得比魯迅和周建人所說的更壞一些,但終究不能不承認對周作人的了解比魯迅和周建人更少得多多,更缺乏研究,正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徒喚奈何而已。
陳子善先生又要我為他編的這本《知堂集外文》作序,我亦隻能恪遵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把魯迅和周建人的話抄一點下來,聊以塞責。陳君見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一日。
《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陳子善編,嶽麓書社一九八八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