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什麼要編《走向世界叢書》(1 / 2)

據我所知,《走向世界叢書》的英文譯名,印成了白紙黑字的至少有三個,即:

The Outer World in Chinese Eyes

Chinese Travellers Abroad

From East to West

楊憲益先生以為第三個譯名比較好,我也十分同意。叢書的凡例第一條即已開宗明義:“本叢書專收一九一一年前中國人訪問西方國家的記載(明治維新後的日本也放在西方國家的範圍之內)。”所以這並不是一般的國外遊記,更不是從“天朝上國”前往“四裔蠻荒”獵豔搜奇的新山海經或天方夜譚,而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實錄。From East to West,就是從古代社會走向近世文明,走向變革和開放的現代化(Modernization)世界。

為什麼隻能是 From East to West 呢?毛澤東一九四九年的文章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寫道:“自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失敗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人經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要救國,隻有維新;要維新,隻有學外國。那時的外國隻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是進步的,它們成功地建設了資產階級的現代國家。”這段話倒確實不假。

嚴格意義的 From East to West,確實是遲至一八四〇年以後才開始的①,這比歐洲人 From West to East 遲了一千七百年②。盡管在十五世紀以前歐洲的文化一般說來低於東方,但在走向外部世界這件事情上,卻不能不承認西方起步比中國早。

是傳統的古代社會拖了中國人的後腿。落後的、分散的、“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產方式,像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人們牢牢拴住在狹小的地麵上。封建的、宗法的、迷信的觀念,禁錮著人的頭腦,壓抑了人的精神,使人們缺少力量去想象和追求一個更廣大的、豐富多彩的世界。一六〇一年利瑪竇到北京,自稱大西洋來,禮部尚書奏稱:《會典》上不見有大西洋,不知所言是真是假。又過了一百八十年,主編《四庫全書》的紀曉嵐撰總目提要,仍舊懷疑利瑪竇艾儒略諸人介紹的五洲三洋“為自古輿圖所不載,……多奇異不可究詰,似不免多所誇飾”。博聞多識如紀文達公尚不免拘墟若是,他人則更無論矣。

正是由於對外部世界懵然無知,所以直到英國軍艦開入廣州內河,道光皇帝才急著問英吉利跟俄羅斯是否接壤,與中國有無旱路相通。黃惠田稟稱英國本土“日食幹糧,不敢燃火;其地黑暗,須半月日始出……”。林則徐也以為英兵“腿足纏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上岸即不能作戰。以此昏昏,對彼昭昭,挨打吃虧自然是無法避免的了。

愚昧和落後導致了挨打吃虧,但挨打吃虧也使人慢慢聰明起來,努力追求進步。在鴉片戰爭、五口通商以後,中國的讀書人終於走出長期閉鎖的國門,到歐洲、美國和日本去求學、通商、考工、出使和遊曆,並且開始記述和傳播自己在西方所看到的一切。一八四七年林“因貧思遠客,覓侶往花旗”(《西海紀遊草》);同年容閎與勃朗先生(Rev.S.R.Brown)“同赴新大陸,俾受完全之教育”(《西學東漸記》);一八五四年,羅森“搭花旗火船遊至日本,以助立約之事”(《日本日記》);一八六六年,斌椿以“東土西來第一人”的身份遊曆歐洲(《乘槎筆記》);一八六七年,王韜應理雅各(J.Legge)之請往英國助譯中國經典(《漫遊隨錄》);一八六八年,誌剛偕蒲安臣(A.Burlingame)出使歐美各國(《初使泰西記》);一八七〇年,張德彝隨崇厚赴法“修好”,目擊一八七一年巴黎的革命和戰事(《隨使法國記》);一八七六年,清朝派出第一位常駐西方國家的使臣郭嵩燾到達倫敦和巴黎(《倫敦與巴黎日記》);同年,李圭到費城參加萬國博覽會(《環遊地球新錄》);一八七七年,黃遵憲隨使日本,開始對日本作係統的研究(《日本雜事詩》和《日本國誌》);一八七八年,徐建寅到德、英等國考察工礦、訂購兵船(《歐遊雜錄》)……在這些人中,容閎、王韜、郭嵩燾、李圭、黃遵憲、徐建寅等,確實可以稱為“先進的中國人”;其他人也許達不到這個標準,但眼界一經打開,亦自不能不對新的世界留下印象並在思想上發生影響。

林在《西海紀遊自序》中寫道:“往日之觀天坐井,語判齊東;年來隻測海窺蠡,氣吞泰岱。”意思是說,過去自己坐井觀天,把世界上的新事物都當作“齊東野語”;現在有了一點直接的接觸,哪怕隻能算以蠡測海吧,眼光和氣概也就和原來大不相同了。李圭的思想變化更加具體生動,他說自己本來不相信“地形如球”,“今奉差出洋,得環球而遊焉,乃信”。因為如果地不如球,“安能自上海東行,行盡而仍回上海,水陸共八萬二千三百五十一裏,不向西行半步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