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Mon verre n′est pasgrand, mais je bois dans mon verre.)這是法國詩人繆賽的名句,也是我很喜歡的一種態度。真正能夠不搬別人的杯喝水嗎?其實也未必盡然;不過有這麼一點兒潔癖,就不那麼容易隨著大流去吃大戶罷了。
把我為個人興趣驅使研究近代考察西方的人和事所寫的論文收集起來,加以補充修改,結果成了這樣一冊書。書名決定叫《走向世界》,英譯則打算用楊憲益先生幫忙代擬的“From East to West”,正好和“自西徂東”配對。為了使它比較像一部討論文化史的書,又給加上個副標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曆史”——這便是我的杯和水了。
杯確實很小,水也隻有半杯,但它們保存在我的心裏,卻已經整整二十七年。至於起意將其呈獻出來,則不過是近兩年來的事情。首先蒙三聯書店範用、戴文葆、沈昌文、秦人路諸同誌不棄,錢鍾書、李一氓、李銳、黎澍、李普、朱正諸位師友殷勤鼓勵;中華書局的李侃同誌到長沙參加學術會議,在和我見麵時,一再表示願意由中華書局出版它;而“三聯”諸同誌也慷慨地原諒了我的失信,同意把它讓給了“中華”。錢鍾書先生破例為這本書寫了序言,李侃同誌也熱情為文紹介,更使我衷心感激。
現在,這一小杯水總算呈獻在大家麵前了。杯子是不是合乎規格?杯中之水是甘還是苦呢?老實說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憶昔梁任公書康南海傳後有雲:
英國名相克林威爾,嚐嗬其畫工曰:“paint me as I am!”蓋惡畫師之諛己,而告以勿失吾真相也。
此則犁然有當於吾心,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矣!
湖南省出版界有的同事,曾經支持過我的研究和寫作;我的助手楊向群,為它犧牲了不少休息時間;陳令定君幫忙謄清全部手稿,認真負責;老友張誌浩、楊讚先朝夕過從,時加慰勉;內子朱純全力助我完成計劃:大家珍貴的情誼都使我難忘。尤其是亡友李長恭,二十七年前我們一同在舊書店裏故紙堆中尋覓過中國人最早走向世界的信息,湖南日報社“處理右派”時一別,竟成永訣。我願將這杯水權充一盞遲熟的村醪,釃在亡友的靈前,既奠逝者,且勵來茲。
一九八四年四月。
《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曆史》,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五月初版,二〇〇〇年八月二版,二〇一〇年二月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