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梁通先生到新加坡,在那裏瓊州會館大廈天後宮的楹柱上,發現了“總領事黃遵憲敬題”的一副漆板金書的對聯:
入耳盡方言,聽海客瀛談,越人鄉語;
纏腰數豪富,有大秦金縷,拂菻珠塵。
菻,音凜。新加坡報紙上印成蒜字,當係誤植。
一八五七年,在新加坡經商的瓊州府(轄海南島全境)人韓亞二、王誌德等,集資向英國東印度公司購買了小坡馬拉峇街上三間店屋,作為同鄉聚會和寄宿之所,這便是當地最初的瓊州會館。一八八〇年會館遷到美芝路,以後曆經多次翻修改建,現在已成為七層樓的洋房。黃遵憲於一八九一至一八九四年間任清朝政府駐新加坡總領事,對聯當作於此時,雖經百年香火熏燎,木板上的髹漆書金已經顯得古色斑斕,但至今依然筆劃清晰,毫無破損。由此可見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對於文化的傳習和文物的保存實在具有重要的意義。
黃氏此聯從未見諸著錄,算得上一則頗有文史價值的佚文。它用典恰當,措詞得體,字句雅麗,可見詩人、學者、外交家三位一體的黃遵憲,他的文化修養和文字技巧都很高明。尤其是“海客瀛談,越人鄉語”和“大秦金縷,拂菻珠塵”四句十六字,璧合珠聯,最為精當。
李白詩“海客談瀛洲”,海客一詞,唐代海外交通發達以後才出現,本意即是航海者。瀛洲一詞則起源甚早,《列子》說渤海東幾億萬裏有五山,其一叫瀛洲;《史記》徐市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其一也叫瀛洲。這代表了古代人對遠方新世界的想象和追求,說明中國人也曾有過走向世界的夢想。
越人古時泛指南方各族,包括嶺南、海南以至南洋各地的居民。《說苑》記錄了一首《越人歌》的漢文譯文和漢語譯音,譯文很好懂: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譯音則現在的人誰也不懂:
濫兮抃草濫予昌澤予昌州州
顯然是另一種語言的對音。中國人來到新加坡,黃遵憲進入瓊州會館,入耳的當然盡是“海客瀛談,越人鄉語”了。
大秦和拂菻是古代中國對遠西羅馬帝國的稱呼。金縷是夾織入絲毛織物中的金線。珠塵是細小而輕的珍珠。《後漢書》說大秦多金銀奇寶,“刺金縷繡,織成金縷罽……”《舊唐書》也說拂菻多金銀奇寶,“以瑟瑟為柱,黃金為地……搗白石為末,羅之塗屋上”,“冠及瓔珞,皆綴以珠寶”。這不正是“大秦金縷,拂菻珠塵”嗎?在華洋交會、財貨充積的新加坡,這副對聯贈給“纏腰數豪富”的僑商,看來是十分恰當的。
夏衍參觀“紀念黃遵憲書畫展覽”後,題詞希望我們今天的外交家,也能有黃遵憲那樣的學識和文采,能寫出像《日本雜事詩》那樣的詩篇和《日本國誌》那樣的專著,以弘揚中華文化於域外。夏衍的希望,美則美矣,要求卻未免過高。今人之才未必遽躋古人,今人之忙又必遠過古人,恐怕難得有太多時間搞大寫作,那麼,就是能勉強留下副把這樣的對聯也好罷。
(一九九一年四月)